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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遥望香巴拉

时间:2024-06-18

宋晓俐

关于西藏,像盈在心头的一株绿萝,从生根到发芽再到藤藤蔓蔓地爬满所有角落,用了十年。这种疼爱仿佛是一个多情女子对待心爱之人,一心想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全部给他,哪怕耗去所有芳华也在所不惜。

一直试图寻找一种方式安置汹涌在心间的西藏情愫。读所有关于西藏的书、看所有关于仓央嘉措的诗句、记住所有和青藏高原有关的故事……但这一切,与心头那份澎湃相比,总归差了一些。

2015年,我在北京和拉萨之间辗转多次。雪顿节我在色拉寺的大佛下祈福,白拉姆节在大昭寺广场喝到微醺,燃灯节我和色拉崩坚在光明甜茶店和仓姑甜茶店的角落里整整坐了一天。我流连在所有虔诚的佛教徒中间,听他们诵经,看他们磕头,跟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地转佛。

初夏,是拉萨一年当中最温柔的季节。

我沿着北京中路从布达拉宫一路往东,向着大昭寺方向走去,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心头突然涌上一种强烈的感觉——仓央嘉措或许就在这茫茫的人海里,与我,已经在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轻轻擦肩而过。

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我给了迎面而来的所有人一个明媚的笑意。那一刻,我瞬间明白,于我而言,让那份情感落地最好的方式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把它记录下来,用我最擅长的方式。

那一天,手机日历显示的日期是藏历三月初一。

那一天,龙望潭公园里一个四岁女孩儿亲了我的脸,她的名字叫卓玛。那一刻,我的耳机里缓缓流出的这样一段歌词: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从拉萨返回那天,北京城迎来了多日雾霾后最清澈的一天。头顶的天,像极了坐在拉萨河畔看到的天。

电脑前,所有的故事和情节仿佛早已安排妥当,而我,不过只是一个记录者而已。

四个月时间里,我和小说里的三个明媚女子相依相偎,欣喜她们的快乐,悲悯她们的痛苦。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她们三个人的对话和嬉笑。

案前的文字越来越多,打印出来的书稿越来越厚。

2015年的最后一天,我把所有写好的文字铺在案前,像农妇晾晒自己一年的收成。阳光下,水分化作袅袅水气,抖着翅膀腾空而起,留下书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颗粒归仓。

帕崩岗送走王初一,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在远离拉萨3731公里之外的北京城最东端泪流满面。初一去了香巴拉,月儿回了香港,卓玛如愿留在了北京。这是最圆满的结果,如佛祖所愿,亦如我所愿。

这是我写给西藏的一首绵长的情诗。愿世间众生喜乐平安,也愿世间所有的灵魂都能温柔相遇。

这阵拂过嫩禾薰醉于原野的微风,

弯弯曲曲地为芳草述说着飞蓬的故事:

唉!韶华有谢,荣枯易代!看啊——

丰润的少年,转瞬间,已似不丹的弯弓!

——仓央嘉措

大学毕业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初一、月儿和卓玛三个女生在北京和拉萨的3731公里间来来回回。

初一无限笃定地认为自己的前世一定在拉萨,不然她不会第一次看到拉萨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冒出那么原始的亲近感。丹增阿妈是卓玛的妈妈,初一第一次跟着卓玛回到拉萨,第一次见到丹增阿妈时,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西藏的阿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初一几分钟,最后坚定地冒出一句:“这个孩子,我一定见过她!”

初一喜欢拉萨的天空、拉萨的太阳,喜欢大昭寺外八廓街上磕长头的修行者和悠闲转经的老人。

记得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初一和月儿第一次跟着卓玛去拉萨。当时青藏铁路还没有修通,从北京到拉萨除了坐飞机之外,只能坐火车先到成都,再换长途卧铺车进藏。

一辆载满藏族人的长途车像一条了无生气的长蛇,一路走走停停缓慢地爬过了羌塘草原,随着海拔渐渐升高,月儿高原反应吐得昏天黑地,一路上嚷着这辈子再也不要去西藏。而初一却兴奋得几乎一路没合眼,长途车路过格尔木和可可西里的时候,透过浑浊不堪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天空,宽阔的草原、飞奔的藏羚羊。初一发现,头顶的天比自己梦里见过的还要蓝……

这时,初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没有人知道这个仿佛快要哭断气的姑娘为什么会如此激动,良久之后,她认真地告诉月儿和卓玛:

“我这回知道了,拉萨,一定是我前世的家……”

卓玛在拉萨的八廓街边长大,高一时考上了拉萨在北京的内高班,爱上了内地,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她羡慕极了北京的女孩儿会卷着舌头发出好听的“儿”音,喜欢皮肤白净的北京女孩子穿着各种各样的好看的短裙,尤其是扎着长长的马尾。

高中三年,卓玛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成为众多内高班孩子中的佼佼者,并且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少数民族孩子人人向往的最高学府——中央民族大学。

好不容易盼到大学毕业可以永远留在北京,如愿地改掉身份证上的住址,成为一个她想成为的北京人。谁知道造化弄人,就在卓玛毕业后的第二年,把一个时尚杂志社情感编辑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时,远在拉萨的阿妈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几乎瘫在了床上。

作为家里唯一的、也是阿妈最爱的女儿,卓玛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得住阿妈含泪的眼神,恋恋不舍地放弃北京的一切返回了拉萨。

然而,人回去了,心还在北京。这么多年来,心有不甘的卓玛一直盼着阿妈的身体能够有所好转。这样,她就能痛痛快快地离开拉萨回到北京,绝不拖泥带水。

回到拉萨之后,卓玛一直没有找个固定的工作,为此阿妈心里很不痛快。但是只有卓玛知道,她不想让一份固定的工作捆住了自己的手脚,总有一天拉萨再也留不住她了。

为了养活自己,卓玛给内地的一些杂志写一些关于西藏的文章,她的文字功底扎实,出手快,而且又精通藏语。许多内地的杂志恰好需要这样的作者。

没有人知道月儿姓什么,就连她的身份证上的名字都只有端端正正的两个字——月月。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扎起长长的马尾,扬着一张精致的、巴掌大的小脸儿时,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不过是个刚上高中的小女生;而穿着低胸紧身的香奈儿短裙,一袭齐腰长发随意散落后背和胸前时,月儿的长长睫毛下的明亮眼睛里又透着无人能懂的深邃。

卓玛羡慕极了月儿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和脆而不尖的嗓音,也正是因为有着这个无人能及的优势,月儿从高中开始就在北京电台的几个栏目里兼职做着主持人,一直持续到现在。

月儿是个谜,她对朋友通体透明,唯独对自己的身世闭口不谈。用初一的话说,认识她十多年了,竟然不知道她姓什么……初一只知道,月儿从小跟着外婆和妈妈长大。她常说,她比传达室的大爷在民大待的年头都长,真的是待烦了。可是有一天真的可以离开民大,又能去哪儿呢?月儿始终不知道答案。

这么多年来,初一每年都要回拉萨住上一段时间。

坐在阿妈丹增家一幢三层的藏式小院里,抬头望着碧蓝的天,听着从耳边吹过的风声,初一觉得自己的心平静得像纳木错神湖的水。初一盼着能够留在拉萨,在拉萨的某一个不起眼的街角过着寻常女子的生活,日日柴米油盐。

可是大学毕业之后不久就遭遇失恋的重创,再过不久又认识了海峰。心里装了太多太多委屈的初一,最终还是被北京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城市牵绊住了前行的脚步。年年都盼着能回到拉萨,但是每年待在拉萨的日子总共不会超过半个月。

除了海峰。初一丢不下的还有她用来谋生,却又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工作。

卓玛记得第一次在月儿家看到透明的高脚杯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从小到大在拉萨长大的卓玛,家庭虽然殷实,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晶莹剔透的器皿,看上去薄如蝉翼,掂在手里却有着沉沉的分量。卓玛想起了阿爸和扎西叔叔喝酒的银杯子,上面装饰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青金石或者松石,华丽而精美,可是人们几乎看不出它原本的样子。

卓玛学着月儿的样子用大拇指和食指环住杯子边缘,中指托在杯子最细长的部分之间,说话的时候不忘用轻轻地转动杯子,让猩红色的酒在沿着杯子内壁划出一条条动人的弧线。

“海峰,你知道我为什么想留在北京吗?”卓玛轻轻地抿下一口酒,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海峰,突然问了一句。

“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喜欢外面的世界,我们大概都一样吧。”有人说一万个北漂就有一万个留在北京的理由,这些理由大多和年少轻狂有关。海峰的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

近十几年来,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的年轻人犹如潮水般涌向北京,拥挤的地铁、狭小的公寓、巨大的工作压力和忙碌无比的生活节奏下,城市人口依旧飞速增长,雾霾再大依旧挡不住人们行色匆匆的脚步,这个城市让太多人欲罢不能。

当然,有的人为了梦想,而有的人却是为了爱情。

“与其说我拼命地想留在北京,倒不如说我是拼命地想离开拉萨。”卓玛低头看着杯子里的酒,送到嘴边一口喝下。

《北京遥望香巴拉》台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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