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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家书

时间:2024-06-18

蒋平

母亲后来问他:“既然你听出是谎言,为什么还要相信呢?”父亲说:“我没有相信谎言,但我相信孩子们的爱。”

从小到大,我写过很多信。但没有哪一次,像第一封家书那样令我刻骨铭心。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学写信,而且,信是我们兄妹三人的智慧结晶,收信人是每日里打照面的父亲。其实,我完全可以把信的内容当面跟父亲说,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写信。

父亲和母亲因为性格不和,从我们懂事开始,家里的吵声就没有断过。一天深夜,我们又一次被父母的吵声惊醒了。父亲的大嗓门几乎满院子人都听得见:“既然合不来,那就好说好散吧。老大归我,你带着老二和小三明天就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要回来!”随后是母亲哭着收拾行李,天还没亮,我和小妹就给叫醒了。第二天起,我们正式在母亲单位的一间小阁楼里落户。那一年,我刚满十岁,正在上小学四年级。

父母分家的日子,我们是在单调、枯燥和惶恐中度过的。每天放学回家,我与小妹坐在圆桌旁写作业,不时四目对望,眼神里那种对大哥和父亲的思念,尽在不言中。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两个月后,望着母亲还没有一点儿与父亲重归于好的迹象,逐渐懂得察言观色的小妹也开始担心了:“二哥,妈妈这次是不是真的要和爸爸离婚了?”“是呀,以前他们分开,每次都不超過一个星期的。这一次……”“那怎么办呢?我想爸爸,我想大哥。”“光想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想法去看看他们吧。”

小妹和我说干就干。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机会先到大哥的班去看他,同时打听父亲的最新情况。其实,大哥更想我们。父母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居所相距不远,要见面是很容易的事。尽管分居之后,母亲严禁我们再去父亲那儿串门,包括和大哥见面。但后来,每到了星期天,不是我们找借口想法打破“禁令”,就是大哥“偷越雷池”跑过来跟我们“幽会”。

由于最初的“大本营”设在父亲处,分家的时候,许多生活用品来不及拿,包括我们的小人书箱。我和小妹都是小人书迷,离开了那些书,就像掉了魂。大哥得知这一信息后,马上表态:“那些书反正我都看了,每次来看你们时捎几本,过不多久就全部给你们搬过来了。”第一个星期天,大哥捎过来的是一套当时很流行的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的连环画。第六期封面上,小鹿纯子一家人破镜重圆的画面勾起了我对家事的伤感,当小妹读到纯子整天对着爸爸问妈妈的情景,泪水马上下来了。

“哥,咱们给爸爸写一封信吧。你看,纯子多聪明,用一封信就能感动爸爸向妈妈认错,一家人又破镜重圆了。”小妹一下子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当即跟大哥合计,大哥也连声称妙。接下来,我们将那个故事认真看了好几遍,一致认为:纯子之所以能打动她那倔强的爸爸,就是信末的这一句话:“爸爸,向着明天,迈出勇敢的一步吧!”

我将那句话毫无保留地“克隆”下来,从头到尾模仿纯子的口气炮制了一封信。从这两个月来对父亲和大哥的思念写起,一直写到母亲带着我和小妹的含辛茹苦,到我们的成绩下降,再到与大哥暗渡陈仓“幽会”的酸楚和无奈。信写好后,我先念给大哥和小妹听,边读边改,直改到泪花模糊了我们三人的眼眶,才由大哥捎给父亲。

我至今记得,信捎走的第二天,是我们幼小的心灵中最为忐忑不安、最为漫长的一天。

到了那天的下午,大哥赶到我的班上,给我打了一个手势,我知道有戏。果不其然,大哥说父亲看了那封信,指定要我晚上过去谈谈。我就跟小妹串通,撒谎说老师要给我补课,让她先回家告诉母亲。放学后我与大哥快马加鞭,赶到那个熟悉的院子时,父亲已早早赶到门口等我了。瑟瑟的寒风中,表情复杂的父亲,显得憔悴、疲惫,看得出,分居的这段时间他过得也不顺心。按父亲以往的火暴脾气,我已做好了洗耳恭听他大发雷霆的准备。但父亲见了我的第一句话,不是批评,而是少见的表扬:“那封信是你执笔的吗?写得非常好,爸爸看了很感动。”

我鼻子一酸:“爸爸,您去劝劝妈妈,咱们一块过吧。我们好想您,好想大哥啊!”

父亲的眼圈也红了:“爸爸也想你们啊。我和你妈妈,主要是婚前缺乏了解,我脾气大,她气量又小,所以经常闹矛盾。其实每一回吵完我就后悔了:为什么不让着她一点儿呢?就说这一次的矛盾吧,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因为我自作主张,用奖金给你奶奶添置了一件衣服,没有经过她的同意。”

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外表刚强的父亲其实内心也很脆弱。因为母亲一直认为在奶奶与外婆两位老人之间,父亲做事过于偏心,而父亲始终认为自己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谁跟奶奶较劲就是对他不敬。为此两人多次讨价还价,争来吵去,这在一个作为孝子的父亲眼里,实在是无法容忍的事。

见父亲一脸犹豫的模样,我心里一动:“其实,这次妈妈跟您吵架也很后悔,她一直在等您给她一次解释的机会。今晚我能够请假过来,还是经过她允许的呢。”说这句谎言时,正遇上父亲殷切的目光,我顿感底气不足,汗水顺着额角直流下来。

父亲爱怜地为我擦去汗珠,就那么一脸深情地望着我。我就那么无语地望着父亲,父亲老了,皱纹多了,鬓发白了,但更显得慈祥。良久,父亲用他难得的笑打破了僵局:“我很高兴,儿子,你终于长大了。爸爸答应你,这个星期天,就和大哥去接你们!”

那一刻,我感觉父亲已不再将我看作是他的儿子,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位挚友、一位知己。他用慈爱的眼神跟我作一种无声胜有声的交流,又似在倾诉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他已从倾诉中得到最舒心的解脱。他的手心,一直紧紧地攥着那封信,那封信肯定被他看过很多遍,纸角已被摸得有些泛黄。父亲的眼神里,似乎一直有我们的声音在响:“……爸爸,亮出您的胸怀,向着明天,迈出勇敢的一步吧!”

星期天一大早,母亲蜗居的小杂房前,出现了父亲和大哥的身影。

母亲显然还未从伤心的往事中反应过来。一见这阵势,当即就找了个借口走开了。父亲望了我和大哥一眼,当即交钱我们:“你们,学着到市场去买一斤肉和小菜来,爸爸中午要在这儿吃饭。”这天中午,我们兄妹仨又品尝到了父亲出色的烹饪手艺,但“遍插茱萸少一人”,母亲没有回来,气氛非常沉闷。一直到晚上,也不见母亲的任何音讯。父亲辅导我们做完作业后就在小阁楼睡下了,到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

父亲见情形不对,就拉着我们的手四处去找。先是去母亲单位,再是到亲戚家,最后终于在邻单位的奉姨处找着了“避难”的母亲。父亲没有开口,而是向我们努努嘴,使了一个眼色,我们开始按预定计划,将母亲围了个严实。

我说:“妈,爸来向您认错了,我们一起来接您回家!”

小妹说:“爸爸做的菜真好吃!我要爸爸!我要大哥!”

大哥说:“我要和弟弟、妹妹在一起!妈妈,我想你!”

可以想象,父亲制造的那一颗催泪弹的巨大威力。在我们的声泪俱下中,奉姨一家人也感动了,纷纷加入了“和事佬”的行列,母亲的铁石心肠在泪雨纷飞中当场就软得一塌糊涂。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感觉到了父爱那种博大的包容。父亲从一开始就听出我那句母亲后悔的话纯属谎言,因为他太了解母亲了。她是个不肯轻易低头认输的人,更何况在那个动气的节骨眼儿上,委托我去道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父亲还是接受了一切。母亲后来问他:“既然你听出是谎言,为什么还要相信呢?”父亲说:“我没有相信谎言,但我相信孩子们的爱。”

许多家庭悲剧的发生其实都是戏剧性的,是可以逆转的,其间的前提,有时就是一封信、一句善意的谎言那样简单。和友情一样,亲人之间也需要交心与沟通。这种沟通是不拘身份、不拘年龄,跨越时空的。当矛盾出现的时候,饱含了血缘的亲人之爱便是最好的调节剂。很多时候,是我们对这种调节剂视而不见,乃至让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步一步走向崩溃和解体。

那封被父亲握得发黄的家书和那本连环画被我珍藏在书柜里,直到今天。我永远不会忘记:是它帮助这个家,迈出了走向明天的第一步,也使我的人生完成了走向成熟的第一步。

向桥摘自《有你即是天堂》

(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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