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紫苏水袖
可是她却把最后的信任,最后的寄托,以及最后的一点钱,都留给了我。我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可是她老是让我引起错觉,让我想起一个词,妈妈。
一
2009年3月28日,大约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因为这天我开的面包车撞上了一个老太婆,老太婆当即昏迷,脑袋磕在一块石板上,血流不止。
我都吓傻了,直到周围的人帮我拨打了“120”,然后我在人们的提示下,才昏昏沉沉地跟着上了救护车。
这一撞,把我本就不甚光明的人生,直接撞进了地狱。老太婆因为颅内充血,在ICU重症监护室呆了十天,等她能转到普通病房时,我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
那年我是一个26岁的青年,我的女朋友刚刚向我提出分手,理由是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那辆面包车是我借钱买来跑运输的,为了省钱,只买了交强险,还没拉几趟货。
看着躺在病床上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等老太婆稍微清醒后,人们发现她说不出话,也好像不识字,这就意味着,没有办法找到她的家属。
她唯一能指望的,竟然是我这个肇事司机。
警察来医院做了笔录,收走了我的驾驶证和行驶证,并抄下了我的身份证信息,他们警告我说,如果你跑了,罪加一等,好好照顾她吧,直到她找到亲人为止。
而关于赔偿事宜,也只能等找到她的亲人再议。
我陷进了一个泥潭,进退不得,而面包车还扔在事故处理大队,放一天,就是浪费一天的钱。
二
她大约六十来岁,我叫她姨,给过她一张白纸,让她在上面尽量画一点有用的信息,比如她家住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或者亲人的电话号码,我用手指头给她比划,每个数字都从一比到十,比到对的数字,希望她能够点头示意。
但是这招不灵,她虽然醒了,但脑子好像还迷糊着,把白纸扔到一边,对我的比划毫无反应,只有吃的送来时,她才能有点活气。
我很绝望,不知自己还要陷在这里多久。当然,就算她的亲人来了,对我来说也不是好消息,因为他们势必会揪住我,不把我弄个倾家荡产不会罢休。
可是,那样反而会好些,因为我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盼望的,不过是个速战速决。
这天我在医院漆黑的走廊里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到老太婆的病床前,久久地凝视她。
我已经想要豁出去了,既然没人认领这老太婆,那我把她偷偷带走,随便丢在某个地方,可能也没人来追究。
老太婆失踪这么多天,她的家人也毫无反应,可见她也是个苦命人,和我一样。
既然我们都这么苦,何必要硬撑着去成全什么他妈的道德?
我试图上去搬动老太婆,她在睡梦里动了一下,呓语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我听清了,她说,疼。
我拉开灯,老太婆已经睁开眼睛,惶恐地看着我。
我不相信地问她,你能说话了?
老太婆怔了好一會儿,才点点头,她苍老的嗓子像被刀片刮过一般,又哑又涩。
她说,好人,你是好人。
她说,这么多天,你都没有跑。
尽管情绪极度恶劣,我仍然想笑出来,警察没收了我的证件,我敢跑哪去?
可是老太婆一恢复语言能力就急于表达感激,不停地说,好人,好人。
我问,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老太婆沉默了一下,然后她说,我没家。
天在这时已经亮了,走廊里开始有人走动,早餐车的轮子吱扭吱扭地响过,飘过来南瓜粥清洌的香气。
我打来一大份粥,与老太婆相对而坐,各自捧着一只搪瓷碗,吃得热气腾腾。
我差一点就不是一个“好人”了,尽管好人也没什么用,照样穷得留不住女人。
可是在这个寒冷的清晨,我做了一个决定,如果命运一定要为难我,那就尽管为难吧,反正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吃完粥,我对老太婆坦白说,我没钱给你缴住院费了,怎么办?
老太婆立刻发挥了穷人天然的智慧和韧性,她淡然地说,那就赖到他们赶咱出去的那天。
她说的是“咱”,而不是“我”,显然,她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三
一旦做出了决定,我索性就让自己安稳下来,和老太婆一起等待被赶出去的那天。
因为女朋友已经搬走,而我租的房子也到期了,于是我干脆住到了医院里,反正老太婆旁边,有一张空床可以暂时栖身。
白天,我和老太婆面面相觑,搜索些话来聊。但老太婆的记忆力实在是差,问起她的老家及过去,一概不知,只知道自己姓周,一个人靠捡废品为生。她也不像别的上了年纪的人那么唠叨,反而是我的话比较多,会说起自己辛酸的爱情,以及悲苦的前半生。
到吃饭的时候,我便和她商讨怎样买饭才分量多又划得来,这时候她通常会指挥我,晚点去,多要汤。
老太婆是明智的,晚去的话,送餐员往往会把盆里剩下的所有菜,连汤带汁全都刮到我碗里,汤不要钱,喝够管饱。
可尽管这样,我的钱还是越用越少,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这天我对老太婆说,你能不能对事故大队的人说,我们私下已经把问题解决好了,让他们把证件和面包车还给我。
车子还给我了,我才能继续拉活挣钱,才能给你缴住院费。
老太婆端着大碗正在喝粥,听到这话,赶紧点头说,好。你是好人,我相信你。
她的眼神,带着巴巴的,急于讨好的意味。
然后就是一系列的奔波,终于,我的证件和面包车都拿了回来,单是停车费和罚款,就让我取光了银行卡里最后一笔钱。
这天,我没有回到医院,而是找了个二手市场,把车卖了。
然后,我去了火车站,想买一张去成阳的车票。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那里开纱厂,投靠了去,也许能找个活干干。我从小没有父母,这个亲戚曾经关照过我。
可是从卖掉面包车,到买到火车票,我脑子里不停地跳出老太婆巴巴的,急于讨好的眼神。
她还不能下床走路,因为欠着钱,医院已经给她停药了。每天夜里,她从嗓子眼里倒抽回肚子里的呻吟,都极力压得低低的,好像生怕人听见。
我拿着票,在车站坐了四个小时,从晚上七点,坐到十一点。
当广播里通知去成阳的旅客登车时,我发现自己根本挪不了步。
老太婆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好人,不管当好人有没有用,我就是想做一个好人而已。
回到医院,老太婆却不见了,问了周围的人,都说没看见。
我慌了,老太婆根本走不了两步路,她会去哪里了呢?
我疯了一般在整个医院搜索,徒劳地呼喊她,周姨!周姨!
这时有病友才奇怪地问,原来你不是她儿子啊?啧啧!真了不起!
病友的赞叹是真诚的,老太婆住院半个多月,我就一步不离地陪了半个多月,如果不是亲儿子,谁会这么尽心?
终于,在医院黑暗的开水房里,我找到了老太婆,我是首先看到锅炉旁边露出的一只脚,才发现她缩在那里。
然后,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躲出去了吗?
她说,我也想躲来着,趁半夜没人偷偷跑出去,这样医院就不会找着咱们了是吧?
我说不出话来,天真的老太婆,她以为我一整天不回来,一定是躲在哪个地方等着和她会合。
我费力地把她背了起来,一边往病房走,一边说,不躲了,咱有钱。
四
2009年5月10日,老太婆终于可以出院了。结清医院的欠款后,我卖面包车的三万元钱,就只剩下四千。
然后,我俩站在医院门口,望着熙熙攘攘的车流发呆。
老太婆忽然问我,你会做馒头吗?
我摇头,老太婆又说,我会。我教你。
她说,我做得一手好面食,要不是没本钱,早就开早餐店了。
2009年5月的这一天,我的人生有了一个新的转折,但是老太婆说,其实这个转折也是她的,我用我仅剩的四千元钱,帮她实现了理想,她这辈子的终极愿望,就是弄一辆餐车,每天早上卖馒头。
她说,你真是个好人。
这话她常常对我说一遍,想起来就说。不管我是在揉面,添煤,还是在灯下数钱。
我问她,你不也是好人吗?被我撞了也没讹我,你要讹我,我只好跳楼去。
老太婆便捂着嘴,呵呵呵地笑了。
靠着一辆简单的早餐车,我重新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老太婆没有吹牛,她做的面食真的很好,很容易引来回头客。
两年后,我们的早餐车变成了早餐店,桌子从两张增加到十张。
没人知道我们其实不是母子,甚至有人说,你们娘儿俩,长得可真像。
我纳闷地在店内的玻璃墙壁上打量自己和老太婆,明明一点都不像。老太婆笑眯眯地,一边听着这话一边数钱,数一遍还不放心,又数一遍。
我恍然大悟,我们数钱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非常专注,非常用心,因为都吃过没钱的苦。
除了爱钱,她还爱劳动。生意虽然是我拿的本钱,可出力最多的还是她,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一直要忙到打烊。要不是她高超的面食手艺,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去卖馒头。
为了教会我做馒头,我甚至挨过她的打,面揉得不好,她一巴掌就拍下来,说,你不好好学,将来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五歲就失去双亲,从没尝过被人教育的滋味。这感觉,其实挺好。
当然,我也没想过她会死,虽然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我觉得一个被车撞得进了ICU还能活下来的老太婆,是永远都不会死的。
可是,就在2011年11月,她生病了,开始只是受了风寒,拖了半个月不见好,然后转成了肺炎。
在医院里,她紧紧抓着我的手。
她说,有个事我要告诉你。
她说,当年我是故意去撞你的车的,因为实在想要买一辆早餐车,钱不够。别人教我碰瓷,我就碰了。
是我这个死老婆子对不住你。
她喘着粗气,万分费力地说完这番话时,我只看到她的脸都灰了,瞳孔像蒙了一层灰,嘴唇干得像一片枯叶。
我在这一刻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忍不住全身颤抖。
然后她伸手来摸我的脸,说,别哭,我不是个好人,为我哭不值得。
我这才知道自己哭了。
她不知道的是,关于碰瓷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就在她出院不久,我接到交警队的电话,说根据当时出事地点的监控录像,老太婆有碰瓷的嫌疑,问我要不要提出申诉。
我当时就拒绝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也许,真的只是因为,我是个好人。
几个月的相处,我只看到了她的无助,和她的善良,为了不让医生开贵的药,她每次都会谎报病情,明明很疼也会说不疼了。如果不是为了实现买早餐车的梦想,她是不会去碰瓷的。
她在三天后去世,当我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放着一张存折,有四万元钱。
早餐店的收益,我俩一人一半,每次结账,她都赶紧藏起来,像一只藏起食物的猫。
可是纸盒里还有一张纸条,开头便写着我的名字,然后说,等我死了,这钱留给你娶媳妇。
她不识字,不知是托了谁,写这么一张纸条,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放了进去。
她一直说自己不是好人,甚至承受不起我的眼泪。
可是她却把最后的信任,最后的寄托,以及最后的一点钱,都留给了我。我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可是她老是让我引起错觉,让我想起一个词:妈妈。
翁德林摘自《中外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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