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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姊的心

时间:2024-06-18

丽红

1

老妈当年抛夫弃子去大城市闯荡,有8年半的时光未出现在我生活中。

当她以比同龄人年轻10岁、时尚淡定的姿态出现在我校门口,为我拉开私家车车门时,6岁的邹笑坐在后排座的儿童座椅上,冲我甜甜笑。

“姐姐,姐姐。”她眼中充满无邪,蹭过来,想坐在我膝盖上。

老妈对邹笑的爸爸大邹说:“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粘糊,这是血缘的力量。”

大邹笑笑说:“那自然喽!”

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讨厌大邹。比起我的生父,这个上海富二代的精算师更幽默乐观、大气有趣。他身上有一种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良好教养,不给人压迫感。

那几天,老妈、大邹带着我们姐俩,拜访很多亲戚朋友。有趣的是,老妈在酒桌上灌醉了我爸,这个没出息的男人还嘱咐大邹说:

“我女儿去上海读书,就交给你了。你帮她找好工作、将来找好人家……”

看着老妈气定神闲地跟前公公、前婆婆谈笑风生,跟前姑子、前妯娌们推杯换盏,我脑子冒出一句诗:“相逢一笑泯恩仇”。

许多年后,我知道老妈身上的那种泯恩仇的力量叫气场。能将前夫一家人视为旧亲戚,压根儿没觉别扭,老妈多能耐?大邹该多忍耐?两口子该多相爱?

2

到上海财经大学读书后,我每周末都回老妈和大邹的家。

大邹经常加班,老妈忙于生意。我成了这个小我10岁妹妹的家庭老师。

邹笑漂亮、聪明、占尽先机却又单纯懵懂。她继承父母所有的优势基因。

每次带她去楼下玩,总会有人问我:

“她父母雇你,花了多少钱1小时?”

说实话,老妈对我很慷慨。我再怎么打扮,还是有种小地方出身的气息。不像邹笑,随便套一件睡衣,都像个小贵族。老妈说:

“女人啊,25岁之前的一切是父母给的;25岁之后的脸和命,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我悄悄观察邹笑,她有那种出身于富裕家庭,安详环境中成长的孩子特有的大气。那种随意乐观、三观端正、积极向上的状态,是我没有的。她习惯于分享,经常把好东西送给同龄人,倒不是多么高尚,实在是因为她的玩具首饰太多了。

至于我,内心深处总有一股子潜伏的自卑与不服——我心里嘲笑邹笑的优势跟努力毫无关系,只是会投胎的白富美,生来带着几许贵气。

3

22岁,我考研失败,初恋被甩,人生昏暗得如上海不见天日的雾霾季。12岁的邹笑,却如愿以偿地被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录取,还被广告公司看中,以玩一玩、不赚钱的心态接拍一些广告。

每次看她的轻易灵巧、顺风顺水地发展,我觉得是命运在嘲弄我辛苦努力只配嘴啃泥。

所以,那段时间,我在外面租房子住,很少理她们。

我拒绝老妈和后爸的介绍工作,出入招聘会,挤在应届生求职的人潮中,又挤在入职培训的人流中,低三下四地想靠自己的力量谋一份生存。

邹笑给我打电话,我都借口忙不接。她微信告诉我:某老师对她何等凶、某男生對她何等好、某同学对她何等嫉妒……我看来都是小屁孩不足一提的事儿。只是,她偶尔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世界各地的风景名胜,都刻印在我脑海里。我在她这个年纪,还从没出过小城。

我告诉自己:

“如果我好好奋斗,或许我的女儿会在这个年纪拥有她所有的资源,抑或是我的孙女、重孙女……”

4

刚工作的前几年,加班昏天黑地,卑微得毫无尊严。我以一个在上海打拼的外地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在没日没夜的劳碌里进步着、成长着,一点点甩掉小城女孩唯唯诺诺的自卑感。

我疏离老妈,她也疏远我。她懂我的要强与固执,用这种彻底放手、不闻不问的态度尊重我。

邹笑继续在老邹一家的瞩目关切中成长,直到来到悖逆的青春期。

一天,我加班到10点。

走出电梯时,发现邹笑坐在写字楼大厅的沙发上。她看到我就惊喜地扑过来,说:

“姐,我离家出走了!”

我带她吃夜宵,听她絮叨离家出走的理由。好像重温一遍自己的青春期一样,此刻的她看起来有几分可爱。

夜宵还没吃完,大邹的电话来了:

“你那里应该只有一张床吧?让你妹妹睡沙发!她啊,就缺少这方面锻炼,让她吃点苦头,你千万别宠着她……”

我苦笑。大邹真是善解人意,知道我跟一群女生合租的条件艰苦。他也知道我不可能委屈他的大小姐,所以再用这种方式叮嘱我一番。

接下来的几天,我晚上睡沙发、早晨煮早饭,下班后像老妈子一样伺候着邹笑。

家里到处是外卖盒、脏衣服、随手乱放的东西。室友们纷纷抱怨:

“你从哪里搞来一位少奶奶?!”

邹笑一点都没不好意思,她总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富贵闲人的心态,永远不屑将别人的冷言冷语与异样眼神放在心上。

后来,我们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大概是邹笑未经允许动了某室友的东西,我让她道歉她死活不肯。

我在她面前失态了,像一只老鹰扑向小鸡那般骂:

“你凭什么啊?……好端端来掺和我的生活!我不想你来搅局,要做大小姐你就不要离家出走……”

邹笑被吓傻,哭个不停,那副模样最终让我心软了。

我打车将她送回家,她一路上在啜泣。

我说:“看到我这么凶,你会觉得你爸咱妈对你够好了!感恩吧!”

她乖巧地点点头,走的时候还跟我说“再见”。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有了一种“长姊”的感觉。原来过去我对她那种和气的疏离感,阻碍我发自内心地去爱她;这次的爆发与吵架,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5

她回家后,丝毫没跟人提我发飙的事情,只讲我对她何等好。

此后,每隔几个月,她与父母闹僵就到我这里“避难”。

我越来越不客气地教她收拾垃圾、烹饪理家、尊重别人的隐私,偶尔带她像闺蜜一样去逛个街,买件衣服。

或许是因为我在职场上混出点气质,我们不再被质疑为亲姐妹,常有导购小姐对邹笑说:

“有个为你买单的大姐姐,多好命啊!”

邹笑特有幸福感地冲我笑,就好像她当年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她的笑容偶尔在某个瞬间击中我最柔软的神经,让我也随着她笑起来。

随着邹笑越来越敬重我、依赖我,大邹跟我的关系越来越平等。他像哥儿们一样给我指点职场上的迷津,提供一些资源。我也像成年人一样告诫他“路边野花不能采”,偶尔随着老妈去镇压一下“小三”、“小四”。

25岁,我想买套小公寓。大邹主动借我钱,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慷慨,也打了一纸借条。

6

邹笑18岁去美国读大学那年,我晋升為公司片区的销售经理。

送走邹笑之后,蓬勃阳光了半辈子的老妈,不知咋地,竟抑郁起来、迅速苍老。她得重度抑郁症后,大邹反而收心了。他不再拈花惹草,整天陪着她,生怕她轻生自残……有时候,看着发福秃顶的大邹围着老妈讲故事、唱小曲,连我这个不婚主义者都会想:什么是爱情呢、什么是婚姻呢、假如有一生一世,这或许就是。

……

这些事情,大家一起瞒着邹笑。大邹是内疚羞愧、老妈是心疼女儿,我呢,则是懒得提。

邹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成熟得很快,女性的直觉让她对家里的事情洞若观火,又假装不知。

偶尔,她会对我说一些暖心的话。比如:

“姐,其实一个人也挺好,我绝不对你逼婚。”

“西餐吃得想吐,真想你做的番茄蛋面。”

每年圣诞节放假,她飞回来看我们。

我俩一起陪着老妈,我在厨房忙活,她就跟老妈聊天。老妈生病之后,越来越像小孩。年轻时候的英气、魄力、魅力荡然无存,常用空洞的眼神盯着天花板,迷糊时连两个女儿都分不清,清醒时总嘱咐我善待妹妹……

每次送机场,邹笑都伏在我肩头哭。

我说:“没出息的,多大了还像小孩一样哭。”

她说:“姐,我有时候会很害怕。怕这个家散了,但是我知道你在,家就在。”

我掏出纸巾,帮她擦掉弄脏的睫毛膏。

看着这吹弹可破的皮肤,我还是对她存着几分嫉妒羡慕恨——谁让我们共同流着1/4的血呢?谁让她小我大呢?大的总要承担更多,让小的去轻装上阵、好好生活……

看着她推着大箱子消失在安检的身影,我会不争气地掉几滴泪,只是她从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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