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黄映红
在大学整整四年中,我写了很多的信,朋友的,同学的,恋人的,唯独没有一封是写给母亲的!
小时候,成天劳碌的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确实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好像她除了勞作还是劳作,而且话很少,虽然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留给我的永远是一个劳碌的背影——齐耳短发,乌黑乌黑的,中等身材,带点瘦削。
我四年级那年,母亲突然不省人事,印象中只记得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母亲抬出去,然后一别就是一年,有一天,母亲回来了,胖胖的,笑嘻嘻的,我感到陌生,不敢叫,姐姐只是告诉我,母亲得了脑膜炎,还留下了后遗症。我后来才知道,母亲在这一年中,吃尽了苦头,因为不知道病因,走了很多医院,甚至精神病院,最后才在一个有经验的医生的医治下,有所好转,但还是留下了不能说话的后遗症,那个胖也是吃多了激素药的缘故。
从此,母亲失语,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没有听到过母亲一句完整的话。母亲好看的瓜子脸,丹凤眼也完全变了形,母亲的伶俐,精干也失去了影踪。在无人顾问我学习成绩的情况下,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看小说,一部接一部,《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双城记》《傲慢与偏见》《情感世界》《红楼梦》《三言二拍》……与此同时,我也顺利地考入了市重点初中,又顺利地考入了市重点高中。
真的不记得是否曾经和母亲有过真正的交流,我只记得我的每一张奖状:三好学生的,运动会的,排球比赛的,甚至歌咏会的,母亲都一张一张地精心贴在墙上,尤其是三好学生的奖状,红红的硬纸片,一长溜,在最上面,特别醒目。
进入市重点高中后,学校里大多是寄宿生,我一个走读生,每天下午上完两节课后就可以回家,而我对小说的热情依旧,晚上沉迷于小说中的我不知道对学过的知识进行复习巩固,理化成绩迅速下降,甚至出现了红灯,这在我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着急的老师要求我寄宿,但野惯了的我拒绝了,老师便动用了杀手锏,派同学到我家取了被子铺盖,强行将我收进了学校。
其实,我的拒绝还因为家庭经济的拮据,母亲的病花了太多的钱,而且这几年一直在吃药,单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捉襟见肘,记得最惨的时候,学校要交的14元学费还是用很多的分币、角币拼凑而来的。
老师的管理立竿见影,我的成绩很快回升了,但老师连星期六、星期天也不许我回家,一连两个月,我忽然想起家的种种好处来。两个月后,我奔回家中,母亲的喜悦溢于言表,拿出很多我喜爱吃的东西,还小心翼翼地从里屋拿出一个小口袋,打开,是十几根已经快烂掉的山药。母亲愣住了。我想起来了,只是因为我最爱吃清炒山药片,喜欢那种脆脆黏黏的感觉,母亲竟把当时还很贵的山药藏到发烂都没有舍得吃掉一根。看着母亲自责的眼神,眼泪一下子溢满眼眶。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少了点“母女连心”的感觉,尤其是在母亲得病以后,我更羞于在别人面前提起母亲——既难看又不能言语的母亲。高中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家里的拮据依旧,有好几次父亲甚至想劝我退学,但母亲的坚定眼色使父亲打消了念头。
上大学,工作,结婚,那刚刚建立起来的母女默契因为时间和距离,似乎又渐渐淡化了,母亲是文盲,不会写也不会看,在大学整整四年中,我写了很多的信,朋友的,同学的,恋人的,唯独没有一封是写给母亲的!
生了小孩之后,学校工作的繁忙,家庭琐事的操劳,使我日益消瘦,母亲心疼地让我把孩子交给她带,一日三餐在她家吃,以减轻我的负担。虽然我知道母亲有病,不能吃苦,但毫无办法的我也就只好那么做了。于是,每天,只要我稍微下班晚一点,我就可以看到母亲抱着小孩在桥头伫立的身影,她的乌黑的头发在微风的吹拂下已显露了点点白光,胖胖的脸上明显的憔悴让人心疼。我小孩还特别烦人,白天睡足了,晚上特爱哭,疲惫的我埋怨着第二天的早读,痛斥着摇篮中的婴儿。母亲往往悄悄起床,帮我摇着小儿入睡,天长日久,竟成习惯!
暑假到了,为我带了一年小孩的母亲可以歇歇了,我知趣地带着小孩回到了自己的家。可是,没过三天,传来噩耗,母亲又一次昏迷不醒!心急火燎的我赶到医院,医生说母亲中风了。三天的抢救,母亲醒了,会认人了,能坐起来了,好欣喜。那天,母亲要大便,我们让她用坐便器,但天生爱干净的母亲却怎么也不肯,硬要自己坐起来,结果20分钟后,母亲又一次中风,从此,就再也没有起过床——母亲完全瘫痪了。
多么后悔啊!如果不让母亲那么坚持,如果不让母亲为我带小孩,如果……所有的假设都不可能成为现实,一切都已经发生,无可挽回了,我的母亲只有在病床上备受煎熬了!整整一年,母亲从能吃点干的到稀粥到流食,从定时排便到完全失控,从一百多斤到八十多斤。看着母亲的苦痛,我心如刀绞,每次为母亲翻身、换洗、擦身,母亲疼痛的呻吟常常听得我撕心裂肺,弄得我大汗淋漓。
两个毕业班的教学任务,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一个完全瘫痪的母亲,有谁能了解我当时的处境?165公分的我瘦得只有44公斤,看着母亲满是歉疚的眼神,我真的好想哭,但我还必须对母亲笑:“吃一点,吃一点就好了。”“擦一下,擦一下就不会生褥疮了。”“河南有种新药,可以治脑血栓的。”“华佗再生丸效果很好的。”在我的劝导下,妈妈吃一点,吐一点,吐一点,再吃一点,完全像个听话的孩子。
四月初七那天,我早读回家,看到妈妈的脸色很不好,呼吸也很急促,预感母亲也许会离开,本来想不去学校了,可想到上午还有两节课,学生又马上要升学考试了,心想上完两节课吧,完了就回家,这个时候请假也没人替代,谁想第二节课的铃声还没响,我的呼机已凄厉地响起。脸色刷白的我匆匆赶到家,看到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的母亲,眼泪夺眶而出——妈妈听到我的呼唤,两颗大大的泪珠从母亲的眼角滚下,滚下,渐渐冷了,冷了……母亲去了,不知是满足还是遗憾地去了,带着小女的最后的呼唤。
给母亲细细地涂上唇膏,描上眉毛,点上胭脂,消瘦了的母亲又宛如当年的风采,母亲很美,真的,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怪不得母亲当年有“小茉莉”的雅号,可是婚后的母亲从来没有这么辉煌过。劳作,生病,再劳作,再生病。邻居这样评价母亲:就是做了一百个烧饼,分给别人九十九个,自己也是舍不得吃一个的。真不明白,如此完美的母亲,何以天不作美?我不知道母亲脑膜炎后的一二十年是如何度过的,不能和别人语言交流,又不会写字,而我,她最疼爱的小女儿竟糊涂到从来没有探究过母亲的心理。我不知道她的渴望,她的理想,她的追求,也不明白她的痛苦,她的失落,她的寂寞,真的,自以为忙忙碌碌的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去了解母亲的,只要我真的想做,但自私的我竟然没有做过!
母亲,不知道你有没有埋怨过我的冷漠,我的无知,我的疏忽?今天我不想乞求你的谅解,我没有资格,我不配做你的女儿。
董丽华摘自《江海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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