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穆熙妍
看见盖在爷爷身上的布有点歪了,露出我前一天才握过的手。我赶忙握住它,爷爷一向是我的靠山,挨着英雄近一点总没错。
1
我是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孩子。
小时候的我不太可爱,堂兄弟姐妹比我聪明的有,比我能说会道的有。据说我最让人乐于称道的就是脾气好,不哭、不吵、不闹,把我放在沙发上给几块饼干,就能安安静静地坐一下午。
大人都说我这样的个性,是因为差点被家人打掉。
我上面有個大我一岁的姐姐,脾气比较倔,不是很好带。她出生后才几个月,妈妈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我们家重男轻女,年轻的她因为累,又发现是个女孩,因此很想拿掉,专心带老大。当时都已经约好医生了,是爷爷坚持把我留下来的。
“又不是养不起,何必造孽,”他皱着眉头说,“照顾不来就送出去带好了。”
身为媳妇的妈妈不敢违背公公的话,默默地转身回房。几个月之后,她生下了第二个女孩,果不其然没得到多少注意力。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这是个让所有人啧啧称奇的乖婴儿。
“这孩子是存心来做人的啊!”我爷爷会摸着我的头,怜爱地说。
知道进退,大概是我从有记忆以来最大的优点。
而爷爷,在我心里就是救命的英雄。没有他的一句话,就没有现在的我。
我爷爷本来是军人,黄埔军校第十三期毕业,后来和奶奶到了台湾。他有四个儿子,我爸排行老三,妻儿都住在眷村里,与邻居守望相助。
我对那个地方还有一些残存的记忆,木造的老房子,地板离路面还有一点空隙。房子一排一排,旁边就是湖和树林。小时候,我和朋友们穿梭其中,裙摆揉碎树影,帽檐触碰湖边。
那是我幼儿园时期的生活。在那之前,我真的如同爷爷对妈妈说的,被送到保姆家去养,周末才带回家。有一次,爷爷偷偷去探望我,想要知道保姆对我好不好。结果,他从窗户栏杆中窥探,发现我坐在地上,手中只有一碗白饭。在旁边的保姆殷勤地把大鱼大肉都喂给自己的孙子,那个小孩身上还穿着家里给我的衣服。
爷爷气得拐杖一顿,伸脚就把门踹开了。他一把抄起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回家再把我塞到我妈怀里说:“以后自己的孩子自己带。”
我听过这个故事无数回,每次都脑补电视上一手捋起胡须,一脚踢起长袍,虎虎生风进场的关羽或是包青天。尽管爷爷除了身高,和这些戏里的英雄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但可以肯定的是,爷爷又救了我一次。
回家住之后没多久,我就开始上幼儿园。学校离家很近,走路就能到。
当时,家里有条混种大白狗,每天陪我们上下学。走进校门后,转身对它挥挥手,它就会自己离开。等放学时间到了,它会出现在对面的路口,伴随着我们踏着暮色回去,风雨不改。
我三岁的时候,爷爷已经从部队里退休,时间变得很多。他以高龄考取驾照,常常开着车到处跑,听说英文很重要,还去报了补习班。可能日子还是太无聊,爷爷的脑筋很快就动到我们姐妹头上。
于是上学期间,他会出现在校门口,表示有急事要带我们走。老师显得很狐疑,问他是什么急事。不擅长说谎的爷爷总是结结巴巴,最后拐杖一顿,急忙进出一句:“她们生病了!”姐姐和我立刻捂着嘴咳嗽,一副病入膏肓、随时昏厥的样子。
这招很有用,我们祖孙三人屡次得逞,在沙场上号令自如的爷爷紧紧握住我们的手,战战兢兢地走出校门,直到上车了才呼出一口气。爷爷会开车带我们到处去玩,然后在放学前把我们送回学校,耳提面命今天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
这个小计谋一直很妥当,直到有天爷爷没把电影散场的时间算好,家里的大白狗放学了接不到人,最后奔回家狂叫,惊动了奶奶,而奶奶叫上了爸爸。
我还记得那天姐姐和我一进门,就看见难得早回家的爸爸脸色铁青着坐在客厅,爷爷满脸尴尬,奶奶摇头叹息。我们姐妹俩很不中用,一被审问就全招了。爷爷在一旁扼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带的兵瞬间变成叛徒,一点坚忍不拔的毅力都没有。
我爸年轻的时候火气很大,没说两句就要体罚。他到处找藤条却遍寻不着,于是一声大吼:“家法呢?!”没人敢搭腔,我妈偷偷伸手指了指我爷爷,大家不由自主转头往他的方向看。只见爷爷挺起了胸,丝毫不退让,用力将拐杖往下一顿:“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们回家之前,爷爷看风向不对,早就明智地把藤条藏起来了。
只见我的爸爸盯着他的爸爸,两个人对峙了几分钟。终于,儿子大叹了一口气,投降坐下。古人说“一物降一物”真是好智慧,难怪爷爷和我们这么合,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好朋友。
2
上小学之后,我开始意识到爷爷不太一样了。他原本矫健的步伐越来越慢,曾经挺拔的身形越来越弯。爷爷被检查出心脏有问题,尚年幼的我还不太明白死亡是什么东西,大人们语重心长地说:“那是会让爷爷离开我们的病。”
他倒很豁达,只是开始安排很多事。当时探亲还不太方便,但他坚持与爸爸回了扬州一次。爷爷见了亲戚,修了祖坟,把心里的乡愁与思念清空,以满足和安乐盛满。
知道自己身体有问题之后,爷爷把遗嘱也立好了,内容是什么我不清楚,据说四个儿子也不想知道。爸爸很避讳这个问题,谁提,他要生气的。
人之所以逃避,是以为不知道的事,就可以不发生。
我九岁那年,爷爷开始寻觅墓地。他自己开着车到处寻访,最后选择了一座山上的地点。那天,爷爷回来,愉快地宣布他找到了,这个地方叫作某某安乐园。我以为那是某种主题乐园,里面有过山车、海盗船之类的,于是黏着要他带我去。
爷爷终于被吵得不耐烦,一把推开我说:“胡闹!那里岂是小孩子去得的!”
记忆里,那是爷爷第一次对我凶。我很委屈,都说是乐园了,怎么小孩子就去不得?
大约是看我可怜,爷爷又把我拉回来,他让我坐在他腿上:“爷爷不是不带你去,那地方不是玩的……”说着说着,他哽咽了,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说:“爷爷希望你平安长大,以后都没有机会去。”
那个时候,我仍旧不明白什么乐园不是给小孩子玩的,但还是很顺从地点点头。我隐约知道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因为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双臂非常用力。
因为自从我长大之后,爷爷说他的膝盖吃不消,已经很久没让我坐在他腿上了。
原来英雄也会软弱,英雄也会老。
我十岁那年的大年初二晚上,工厂办年会,那是每年的大日子,爷爷的许多朋友与同行都来吃饭。
爷爷特别高兴,喝了一点酒更显得红光满面。我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刮着刺骨的寒风。当晚,爷爷就心脏病发作,被爸爸连夜送进了医院。我是早上才知道的,脑海里出现晚上吃完饭,爷爷被扶着上车回家的那一幕:他圆圆的脸上充满笑意,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我再看到爷爷的时候,他的身上插满管子,脸上戴着氧气罩,躺在加护病房的床上。妈妈牵着我的手去床旁边看他,据说我们只有十分钟相处的时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直摸着爷爷的手,那只手上每个茧与斑点我都如此熟悉。他像是感应到了,勉强转过头来想要看我。爸爸连忙按住他,爷爷急得握着拳头猛敲床。妈妈将我往前一推,示意我对爷爷说话,我想了想,在他耳边说:“爷爷,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已经不能回答了,只能紧紧握住我的手,泪从眼尾深刻的皱纹里汩汩流下。
入院两天后,爷爷因心肌梗死在加护病房过世。我们全部跪在病床旁,黑压压的一片人。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和叔叔、伯伯们哭,心里有点害怕,眼角看见盖在爷爷身上的布有点歪了,露出我前一天才握过的手。我赶忙握住它,爷爷一向是我的靠山,挨着英雄近一点总没错。
那只手很冷,我吓了一跳,突然鼻子一酸,哭了出来。我一边哭一边想,爷爷现在终于能去那个乐园了,我怎么可以哭,应该要为他高兴才对。
可是,我一点儿都不高兴,我只想爷爷和我回家。
丧礼那一天,我终于见到爷爷不让我去的安乐园。它在一座山上,面朝大海,视野很好。我看着石碑上爷爷的照片,心里默默地想:爷爷,你说得没错,这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现在我知道了。
爷爷走后的某一个下午,我走进他的房间,里面还是原来的样子,充满着他的气味。他的拐杖就放在墙角,我仔细端详,上面被爷爷的手磨得很光滑。我拿起沉重的拐杖,学着他往地上一顿,这是我记忆中英雄出场的声音。在这“咚”的一声之后,爷爷说的话没人敢违背。我一下一下地顿着地板,咚咚声越来越空洞。我终于意识到无论再怎么敲,曾经拯救過我无数次的爷爷真的是走了。我扔下拐杖,痛哭失声。
3
爷爷离开已经二十几年。每年,我们都扫三次墓,能到的人绝不缺席。爷爷墓碑的旁边,十几年后添上了奶奶的名字。
站在爷爷选的山坡上往海边眺望,视野依旧开阔。我想这里终究是个乐园,因为英雄值得去美好的地方。
爷爷,后来,我很久没逃课了,书读得还行,可我愿意再装一次病。我想和你去看电影,让你再给我的口袋里装满糖果和饼干。这次,我会演得好一点,就算爸爸找到藤条,也绝不把你供出来。我们可以手牵着手,撒很拙劣的谎,沾沾自喜以为骗过了全世界,其实只是被温柔包围。
现在的我很少示弱,不太需要拯救,但我愿意再做个犯错的孩子,只为了再听一次心中永远的英雄那拐杖的顿地声。
张秋伟摘自《我想和你在一起》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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