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冯金彦
历史久远了。但是,一个生命却依旧年轻,一个故事却依旧年轻,依旧在故乡的田野上被春雨擦亮。
山坡上的野花凋落在地上,依旧会长出来。可是生命不能。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他的生命掉在了地上之后,风捡不起来,我们也捡不起来。
而写在墓碑上的名字,风吹不吹,依旧是红色的。
在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之后,他被围在稻田里。北方泥泞的稻田是他生命的一个草地,他没有能够走出去,刚刚跑了几步,就被胡子抓住了。
在我们家乡,习惯把土匪称为胡子。
据说,这股胡子是村里一个叫李大肚子地主的把兄弟,知道李大肚子被镇压后,来寻仇的。他们不愿意看到在小村里点燃的新生活火光,要把它吹灭。
他们要把他的生命吹灭。
他被绑在村头的一棵梨树上,刺刀面对着他。
他们把刺刀当做一把钥匙,要打开他的信仰之门,让他交出那些名字,战友的名字,村干部的名字。
可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一个十八岁的军人,在死亡面前,在刺刀面前,把战友的名字咬碎了,把村里乡亲们的名字咬碎了。
于是,那些埋伏在草丛中的名字,春风一吹依旧飞。
于是,那些散落在街巷的星星之火,秋风一吹依旧燎原。
但是,他却倒下去了。
他的鲜血滴落在地上,他的鲜血滴落在石头上,他的鲜血滴落在花朵上,他的鲜血滴落在日历上。
而地上的红花,把他的每一滴鲜血都捡起来在头上顶着。而为了表达对他的怀念,那棵梨树,每年都用洁白的梨花给他笑一次。
疼痛,无论如何都太重了,一个十八岁的生命扛不动。于是,刀刺来的时候,他本能地用双手去阻挡着,他的手指被刺断了,掉在了地上。
父亲那个时候还小,目睹了这一切。记得父亲在我小时候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十分肯定地说,刺了十八刀。
他的手指掉在了地上,一根,两根……十八刀之后,他的十根手指是折断的翅膀,不再和他一起飞翔。
十指连心,十根手指不僅连着他的心,而且连着战友们的心,乡亲们的心。
部队赶来的时候,胡子还没有走远。于是,部队就一路追赶了过去,在离开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沟,把胡子全部消灭了。那个胡子被消灭的山沟,村里人叫它死胡子沟,叫了八十多年,至今依旧这样叫。
不是医院的手术室,也没有白衣的身影。在朴素的农家院,善良的房东大娘,一个坐在他身边的老人,低下头去,用不止一次为他缝补过衣服的手,用为他缝补过袜的针与线,一针一针,细细地为他把十根手指缝上。
这个固执的老人,不听任何人的劝阻,就那么坐在阳光下,坐在他的身旁,一针一针,慢慢地把手指缝在他的手上,缝在她的心上。
慈母手中线,何止是游子的身上衣,也是游子的生命。
在他远去的这个午后,一个母亲用她的爱,一个村庄的爱,一个世界的爱与崇敬,让一个生命完整。
在那个夜晚,村边的小河一夜未眠,岸上的石头哭了一夜。
乡亲们也是。
村里的人记得这个从远方来的孩子,记得他走进每一座茅草房的背影,记得他南方的口音。尽管阳光谁也不能垄断,但是生活在贫苦之中的父老乡亲,常常与痛苦相伴。当这个年轻的生命和一支同样年轻的队伍,把地主与恶霸们垄断的阳光还给了村里人的时候,父老乡亲们把他们和新生活一起精心呵护着。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他是离我最近的英雄,最亲的英雄。我想知道更多他的故事,工作之后,我去过相关部门,也查过资料,但是,找不到更多的关于他的描述。只是知道,有许多像他一样年轻的生命睡在了故乡的山水之中,许多人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寂寞的山坡上,风吹过,所有的小树在风中轻轻地抖动,像是低语,像是吟唱。我想起陆游的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当幸福的山花开满故乡的土地,我们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告诉这个沉睡在山坡上的孩子。
终有一天,我也要到泥土中去。那时,尽管他比我年轻,无论他认不认识我,我都要拍着他的肩膀,叫他一声兄弟。
房东老人把他葬在了自己家的坟地里。别人怎么劝,老人都执意如此。老人说,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人睡在山坡上太冷清了。每逢年节,老人给他烧纸、点蜡烛,像对待家里逝去的亲人一样。
据说烈士陵园几次要把他迁走,乡里的干部也来做工作,老人不同意。老人的家人也习惯了把他当做亲人。
于是,孩子们叫他叔叔。
于是,孩子们叫他爷爷。
与我同去采访的一位女作家听说了他的故事之后,特意到他的墓地祭拜。临走时,她把脖子上的红纱巾解下来,系在墓碑上,远远看去像一团火。
在他离去了七十多年之后,在他的墓地,小草拱破七十年的岁月长出来,似乎在告诉人们,有许多东西不但野火烧不尽,岁月也烧不尽。
山坡上的鸟儿不读这些,亦读不懂这些,依旧在枝头上呢呢喃喃,相知相爱延续生命,在曾溅落弹壳的山坡上,平平仄仄一个和平的主题。在它们的目光里,这里只是一个家。
阳光依旧,风依旧,河的流水声依旧,只是多了一群飞翔的鸟儿,冰冷的墓碑仿佛一下子有了灵魂,有了生命。
历史久远了。但是,一个生命却依旧年轻,一个故事却依旧年轻,依旧在故乡的田野上被春雨擦亮。
而当我的生命年轮画满了五十五个之后,我才真正读懂了故乡,读懂了故乡和乡亲们为什么这样精心地把一个名字捧在手上、心上。
他们把脚下的土地看得和生命一样。因而,每一个呵护过他们脚下土地的名字,都被他们刻在故乡的每一个生命里,写在每一寸土地上。
一个故事,一个年轻生命的传奇,经历了几代人的传递,至今依旧温暖依旧明亮。作为一个传递者,我也找不出故事当年原原本本的样子,不知道哪个细节、哪句话是年轻烈士当年留下的,哪句话是后来人为烈士点燃的一个火把。
但是一个英雄的名字,一段英雄的故事,依旧在岁月中走来走去,在故乡的山坡上走来走去,在我的心中走来走去,踩得我满眼热泪。
李明摘自《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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