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晶莹
“芒果”当了座上客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的父母一同来到美国读书,后来定居在新泽西州的州府特伦顿市。1980年,我在特伦顿市的一家医院出生。但在我第二个妹妹出生时,年仅35岁的父亲因肾衰竭去世了。
过了近十年,妈妈才放下悲伤,渐渐有了一些约会对象。我和两个妹妹对她的每一个对象都充满了敌意,并且总是在他们到家里做客时故意嘲讽、捉弄,比如摔碎他们的墨镜、剪坏他们的公文包。每次,他们都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匆匆告别离去,消失在妈妈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芒果”先生出现了,他是父亲生前的好友。这个黑发男人坐在我们家餐桌旁,脸上的线条很柔和,表情也很放松。
我不得不承认,他看上去好极了——从背面看他像中国男子汉,而从正面看就像古罗马的雕像。
“这是汤姆。”妈妈手里搓着一块餐巾,显得很紧张。她从没这样过,我和两个妹妹都清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老朋友们又叫我芒果汤姆。”汤姆伸出手和我们握手,我极不情愿地握了握。在他厚硬的大手掌里,我的手显得那么小,那么细嫩无力。
那年春天和夏天,我家门前的台阶上常常响起汤姆的脚步声。一年以后,汤姆每晚都出现在我家餐桌上,不仅如此,他与妈妈已经开始谈论婚期了。我无法想象汤姆将占据爸爸的位置,我接受不了。“我永远都不会叫他爸爸!”我对妹妹们愤怒地宣告。
“妈妈说我们可以叫他老先生。”小妹妹告诉我。
“不,哪种叫法我都不干,永远!”我凶巴巴地顶了回去。
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我仅仅把汤姆当作妈妈的一个朋友——每天晚上出现在餐桌旁,然后在十点前离去。直到2001年,他娶了我妈妈,搬进了我们家。但好在,那时我已上了哈佛大学,汤姆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妈妈的第二任丈夫。仅此而已,再没有其他感觉了。
妈妈原先不会跳舞
大学时,一个夏天的傍晚,我放暑假回家拜访时,快走到大门,听到了华尔兹的音乐。透过玻璃窗,我看到汤姆和妈妈正在厨房里伴着音乐跳舞。在我幼年的记忆中,从没见过爸爸和妈妈跳舞,或是其他表达感情的举动。我静静地等到舞曲结束才走进屋子。
汤姆看上去对我的到来感到很高兴,因为那时我虽大学还没有毕业,但已经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房住了——为的是躲避他。他说:“我们工地那儿有一份活,每小时30美元,如果你想干的话,明天我带你去。”
我放暑假没事,正想找一份零工来干。于是说:“噢,行啊。”
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便来到我的公寓接我。到了工地,我被分配去卸货——把一大堆冰箱、洗衣机从拖车上搬下来。
回家的路上,汤姆问我:“感觉怎么样?”
“很好。”我随口答道。我太累了,懒得多说。况且,我认为他也不会真感兴趣。
然而他继续问了下去。听我描述工作一天的感受,他时不时点点头或摇摇头。后来,因为每天在一起打工,朝夕相处中,他的问题开始不仅仅限于我的工作了。
当我开始和那个后来成为我妻子的新加坡裔女孩约会时,有一天汤姆让我吃了一惊,他居然说:“你妈妈说那个女孩棒极了,跟我说说她,好吗?”我并不认为他是真的想知道,但他的问话触动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
于是,我们的闲聊又更深了一层。
汤姆带我去打工
汤姆常常叫我去打零工。这对我俩来说是赚外快的好机会,我几乎没有拒绝过,甚至到大学毕业以后。汤姆干活时总把工具箱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而只让我干一些最简单的活儿。很快,我就学会了看他一个眼神,就知道他需要什么工具,并及时递上。说实话,我俩配合得还真不错。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沮丧地告诉汤姆,由于政府下拨的预算削减,我找的那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丢了。我烦躁地大声发泄:“为什么是我?我不能干自己喜欢的工作,现在连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也保不住了!”
寂静了好一会儿后,汤姆说:“即使你没有得到想要的工作,但仍然可以干些其它工作来赚钱。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后,他告诉了我“芒果汤姆”这个外号的由来。“我的父亲曾经失业,于是他在费城的大街小巷叫卖芒果,每次他都把我带在身边。那时我很小,总是挎着一大篮子芒果挨家挨户地兜售。一些朋友的爸爸妈妈也成了我的顾客,于是他们便开始叫我芒果湯姆。父亲卖芒果赚不了多少钱,可当他换了另一份工作时我并不高兴。”说到这儿,汤姆哽咽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很快乐。”
我终于明白汤姆教我手艺,帮我找零工赚钱的真正含义。学会什么或是赚了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在一起。没有刻意的外在表现,汤姆用他唯一知道的方式,给了我父亲般的抚慰,正如当年他父亲抚慰他一样。
与汤姆一起去扫墓
几个星期后,汤姆打电话说他要去公墓园凭吊父母,问我想不想和他一道。他知道我父亲也葬在那儿,并且我从葬礼后就再没去过。但他一个字也没提。
短暂的犹豫后,我说:“好吧,你来接我。”
在公墓园大门前,汤姆向我轻轻点点头,便去找他父母的墓碑。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一扭头,也向我的目的地走去。
我站在父亲的墓碑前,许久许久没有动。白色的墓碑上赫然刻着我们家人的中国姓氏,下面是简单的日期,记录着爸爸短暂平凡的一生。“我们的根在远方的中国,爸爸的遗骨以后会回到中国吗?”我默默地想,“但是,爸爸过早去世的最严重后果,就是给我留下了无数的迷惑。特别是——他是谁?他爱我吗?”
汤姆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我身边,轻轻地将他的大手放在我的肩上。“你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多年来郁结在我心头的迷惑终于有了答案,我忍不住靠在他肩上轻轻抽泣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感激汤姆所做的这一切:他带我来公墓,让我静静地面对父亲。这一部分情感已经在我生命中缺失了很久,而现在它补上了。谢谢你,汤姆。
永远的汤姆老爸
汤姆生病了。X光透视表明他的肺上长了一个肿瘤,癌细胞很快扩散到骨髓。我简直接受不了这一事实,他向来都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呀!
治疗期间,汤姆一直很平静,频繁的手术、化疗、透视,他从没有过一声抱怨。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活着的时候,他正在输氧管下对我微笑。他努力抽动着嘴唇,说了多年前的那句话:“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爱你,汤姆爸爸!”我含着感激与尊敬的眼泪终于叫出了口。
当天晚间,我握着他的手,凝视他熟睡的样子,很久很久。我知道,他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离开时,我俯下身对他说:“我永远爱你,老爸。”
他握紧我的手,点了点头。又是熟悉的微笑,我知道他明白了一切。
封泉生摘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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