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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母亲相约

时间:2024-06-18

彭程

偌大的房间里,静谧得有些异样。想到曾经的身影声音,节假日相聚时的热闹,竟有些恍惚,仿佛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虽然过去了只有一个月。

父亲去世,给母亲带来的痛苦是明显的。作为儿女,我们对这点有一种切肤般的感受。

母亲性格开朗爽快,喜欢交往,每天上下午都要下楼,与小区里熟悉的老人们一同聊天、锻炼。不像父亲离群索居,很少出门,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对这一点,母亲很自信。好几年前,记得是在吃年夜饭时,她曾经说起过:“将来还不知道谁先走。我要是走在前面,你爸爸可就业障了。你爸爸先走,我没事,能够照顾好自己!”业障本来是佛教用语,在家乡话里有孤单可怜的意思。我们当然是阻止她说下去,用一句“你们都能长命百岁”岔开了话题。

但基于自然規律的生命,却无法避免某个必然的阶段。三月底的一天,晚饭后父母一同看电视,母亲忽然发现,坐在旁边的父亲双眼紧闭,头垂到胸前,嘴角有口水淌出,喊他不答应,拍他捅他掐他也都无反应,急忙打我手机。我和妻子正在不远处的紫竹院公园走路,赶紧开车赶回来,叫了救护车拉到旁边的医院,拍了脑CT,判定是脑溢血,便又迅速拉到一家脑科医院做了手术。术后意识一度清醒,但几天后却又二次出血,加上年事已高,卧床时间过久,引发了并发症,导致多器官衰竭,在住院五十天包括重症监护室抢救二十天后,终于不治。

母亲成了未亡人。

其实从父亲发病开始,母亲就远非像她自己宣称的那样从容镇定。打给我的电话里,带着一种哭腔;从救护人员进门到抬父亲出门,短暂的时间里,她慌张得上了两次厕所。自父亲住院到亡故的五十天中,为了便于去医院探视陪床,也为了陪伴安慰她,妹妹妹夫从远郊区搬过来住,弟弟从上海、小妹从国外先后赶来,家里住满了人。母亲一再说你们别牵挂我,但她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却无法让人放心。有一次她去小区旁边一家熟悉的小超市,心神不定中走错方向迷路了,向人求助,给家里打了电话,才把她接回来。过去曾多次劝她不要出小区,她每次都会反驳,说你们小瞧我了,但这回终于答应了。

办完丧事后,弟弟和小妹分别返回,妹妹妹夫继续住了半个月陪同母亲。住在同一小区的我们,更是随时过去看望。母亲依然好强,一再说事情都办完了,你们也各忙各的吧,别再守着我了,我能行。但显然能够看出她的言不由衷。言谈举止都有了明显的变化:电视里播着她喜欢的连续剧,但她眼神茫然,似看非看,忽然就回到自己屋子里躺下;说要去院子里散散心,但很快就又折回来了;一次从她常去的凉亭边走过,望见她坐在几个相熟的老头老太太旁边,面容愁闷,而过去总是有说有笑的样子;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她会反复唠叨;为某件不值一提的事情,能生上半天闷气……分明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某种东西已经涣散了。

就在父亲发病的那一个星期天,母亲还和以往一样,一早就打来电话,问中午想吃什么。多年中,每到周末去和父母一同吃中饭,已经是固定的节目,有了一种仪式般的意味。偶尔会带他们去周边饭馆,大多数还是在家里做,通常是母亲做,父亲打下手,而且总是固执地不让我们进厨房,说他们现在还能行,将来做不动了你们再上。但从那一天以后,母亲再也不下厨了。

老来失伴的悲痛,在母亲身上获得了印证。父亲晚年愈发爱静,除了一日三餐和看电视新闻联播,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这套复式住房二层他自己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练一种养生静气功。母亲膝盖有问题,不能爬楼梯,多年不曾上楼了,父亲又耳背,有事叫他只能扯大嗓门喊。她曾经抱怨父亲:“连个老鼠喘气的声音都没有,你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不同?”

但显然有所不同。此刻,正是这种不同让她痛楚,也更加衰老了。生命中有一些脆弱是难以改变的,并不会因为历经人世风雨,见惯生离死别,而变得淡漠无感。它已然是人性中的牢固成分。从母亲的身上,我深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小姨家表妹送报考军校的女儿来北京体检,小姨也跟车过来,回去时把母亲接上,到华北油田她的家里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中,我先后去贵州参加一次采访,去大连参加一期培训,心里踏实了不少。与母亲视频,她告诉我小姨对她照顾得好,表弟表妹请她下饭馆,过得很舒心。母亲是喜欢热闹的人,在亲人们中间,悲伤当然会缓解。

母亲回到北京第二天,我从大连参加完培训回京。过去看她时,她说起弟弟给她打电话,请她去上海住,她已经答应了,准备几天后就去,住到秋天凉快了再回来。这让我有些感到意外。

其实还在父亲住院期间,在说到父亲可能不治时,弟弟就提到了这点。他家里一天到晚都有人,小时工每天定点上门做饭,对老人来说最关键的问题解决了。眼前还有分别在读初中和小学的孙女孙子,每天看到他们,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几年前母亲去住了近两个月,很开心。但这个话题当时没有继续下去,我们寄希望于父亲最终能够摆脱此劫难,尽管最好的结果恐怕也是行动不便、意识混沌——住院期间的第二次脑出血,影响到了大脑的认知功能区域——但只要活下来就好。为此,和看护他的甘肃籍女护工都说好了,出院时请她一同来家里照顾。但这个愿望最终还是化作了泡影。

父亲火化当天,回到家里,弟弟就提出带她去上海,就在他那里养老了,母亲一口回绝了,说是要和父亲的魂魄在一起,她还时刻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她一走,他会感到孤单。十几天后,我们把父亲的骨灰盒从他的房间取出,送到几十公里外的一处陵园存放,等待秋天时下葬。这处墓地是几年前就预购了的。已经回到上海的弟弟再次打来电话,她的口气没有那么坚决了,但还是说自己住能行,以后再考虑去他那里。我猜测她没有说出来的想法,一是怕拖累弟弟一家,二是习惯了已经居住十年的这个环境,宽敞的住处,熟悉的邻居,等等。这样,给她找一个全职保姆,时刻陪伴在她的身边,就是现实的选择了。

这次她明显转变了态度,或许是听了小姨的劝告。来参加父亲葬礼时,她就提议过,觉得这样对母亲最好。但更主要的,应该还是置身于那种浓郁的亲情氛围中,母亲预感到了将来独处时会面对的无边孤寂,她觉得自己难以承受了。这种孤寂也不是我们短暂的探望能够解除的,虽然近在咫尺,但受职业的束缚,我们无法时时陪伴。

但不管怎样,母亲松了口,接下来的安排就有了方向。妹妹妹夫带她去做了白内障手术。这事一直在说,但一直拖延,这个打算促使她下了决心。手术后第二天就去复查,情况良好。当天傍晚,弟弟坐高铁赶到了北京,而且已经订好了第二天上午的返程车票。

从那天到今天,一个月了,与母亲的相见,便都是在视频中。

這两年,手机成了她不能离开的物件。她使用手机的唯一目的,是与远方的亲友视频,包括老家的舅舅、侄子侄女们,县城里当年的同事,家属院里的老邻居。如今,北京对于她成了新的远方,二十年间面对面的儿女,只能从手机屏幕上看到了。高清晰度的画质,让对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清清楚楚,中间的上千公里仿佛并不存在。

到底是上了岁数,同一件事情她反复絮叨。因为我要开车回一次故乡,办理为父亲注销户口等手续,她一遍遍地嘱咐,路上要注意安全,开车累了就休息一会儿,给小舅准备的几提兜的衣服,别忘了交给县城里的表妹,等等。这让我感到好笑,忍不住说了一句“你都给我讲了多少次了!”看到镜头里母亲有些惶恐的样子,又后悔不该说。耄耋之龄的她,生活范围已经收缩到只有身边的亲人了,为什么不容她多唠叨几句?我不能嘲笑,更不能无视。

到上海十多天后,一次视频时,母亲说起弟弟弟媳都劝她在上海过春节,她也答应了。这又是我没有想到的。本来我已经开始托人物色保姆,准备等她秋天回来时就住进家里来。但马上又觉得母亲的想法自然而然。她住在自己儿子家,被骨肉亲情围拢着,那种感受,无论如何比让陌生人来陪伴伺候更为舒适和坦然。

母亲接着说,她觉得这样也好,否则弟弟一家人又得来京陪她过春节,她不忍心他们来回折腾。但因为妻子届时要去国外与在那里读研究生的女儿一同过节,她又放心不下我,担心我一个人在家里“业障”,说着眼泪就落下了。我眼眶也有些发热,一迭声地说,放心吧,春节我会去上海,陪您过节。

母亲去上海了,旁边单元的那间屋子,十年来第一次无人居住。我几天过去一次,取报箱里的报纸,给阳台上的花浇水。暑热开始退去,初秋明亮的阳光,透过阳台上整面的落地玻璃窗洒进来,偌大的房间里,静谧得有些异样。想到曾经的身影声音,节假日相聚时的热闹,竟有些恍惚,仿佛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虽然过去了只有一个月。

这种感觉迟迟难以消除。物是人非。某种东西从内心深处剥落了。我知道,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多年前,曾经读到过这样一句话: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堵墙。这个比喻给予我一种撞击感,当时就记住了。但对其内涵有真切和深入的理解,也还是在经历了陪护病重父亲的过程之后。如今父亲去世了,这堵墙壁已经坍塌了一半。而已经八十四岁高龄的母亲,既让我感到欣慰,又时刻感到隐约的忧戚。“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对《论语》中的这句话,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越发能够体会的。

我记住了对母亲的承诺。

田天摘自《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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