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王晓晨 胡 泽
(中国传媒大学音乐与录音艺术学院,北京 100024)
机械复制时代以来,艺术的发展越来越依托于技术的进步。沉浸式声音概念的引入,无疑是对于电影声音美学发展的一次推动。早前,“视觉文化”和“视觉中心主义”等概念被一再提及。而电影作为一种声画流转的综合艺术形式,“声音”的力量也不容忽视。尤其是随着技术的发展,沉浸式声音能够让观影者在影院当中产生极强的如临其境的超真实感,这必然使得“声音”这一元素在观影体验中的心理效果得到加强。技术的发展推动着创作观念的转变,从“模拟时代”到“数字时代”,电影声音创作的目的从如实的记录、再现逐渐走向富有想象力的创作阶段。电影听觉的真实性得到了扩展与重塑,电影声音的文化观念也在发生转变。
电影作为一种声画流转的综合性艺术形式,用“沉浸”一词作为形容,早已司空见惯。但“沉浸”这一词真正涉入电影声音的概念当中,并且达成普遍的共识,却是近几年才逐渐实现的。2014年9月6日,在美国SONY 电影公司举办的“Immersive Sound—from Production to Playback”主题活动上,宣告了一个时代的正式启幕:沉浸式声音 (Immersive Sound)成为多声道电影声音的正式名称。
电影沉浸式声音并不是一个完全凭空产生的新概念,而是自多声道环绕声技术诞生以来,不断发展完善而成的一种对观影体验的追求。近百年里,电影声音的记录与重放技术经历了单声道、立体声、环绕声三个阶段。1928 年好莱坞剧情片 《纽约之光》上映,标志着真正意义上有声电影的诞生。环绕声电影最早可追溯到1938年美国迪士尼公司推出的《幻想曲》,它创造性地使用了“幻想声”五声道重放技术,采用左、中、右、左环绕、右环绕通道进行声音播放。
1992年的影片《蝙蝠归来》首次引入5.1环绕声技术,环绕声开始广泛应用于电影作品实践。5.1环绕声是使用六声道环绕技术的多通道音频技术,它采用了前左、前右、中置、左环绕、右环绕,以及一个副低音声道低频效果,最低限度地提供了真实的环绕音效。而2010年,美国迪士尼发行的《玩具总动员3》则是第一部7.1环绕声电影。相比于5.1声道,7.1声道系统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后中声场声道,且采用了双路后中置。2012年4月,杜比实验室又创造性地推出了全景声技术。与传统的5.1或7.1截然不同,全景声技术推出的全新混音和声音定位方式,使得声音效果的呈现能够与影片内容相结合,从而大大加强了观影时的现场感和沉浸感,能够展示更多的声音细节。第一部采用杜比全景声呈现的电影是2012年上映的《勇敢传说》。
如今,随着声音记录、重放技术的不断推进与发展,电影沉浸式声音的构想越来越能够得以实现,尤其是近几年迅速发展起来的虚拟现实电影声音。虚拟现实(VR)是一种可以创建和体验虚拟世界的计算机仿真系统,虚拟现实电影是借助计算机及传感器技术生成三维环境,创造出的一种崭新的人机交互方式。它可以用技术手段模拟人的各种感觉,从而让参与者能够完全地沉浸在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当中。VR 电影所强调的这种沉浸式的效果,为电影声音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契机。在虚拟时代,声音的“头部跟踪技术”将成为观众在影片中实现空间定位的最好方式,声音的临场感和真实感将发挥得淋漓尽致。当观众转动头部去探索全景画面的空间结构和故事细节时,声音可以不露声色地将这一切展现出来,并引导观众的注意力去跟随故事情节的发展。
一定程度上讲,技术的发展推动着艺术观念的进步。沉浸式声音作为一个随声音记录、重放技术的发展应运而生的技术概念,无疑为我们构建电影声音美学提供了新的灵感与思路。
纵观电影声音发展的历史,虽然只有短短不到百年,却经历了从“模拟时代”到“数字时代”的转变。这种技术迭代导致创作方式的变革,使得电影声音艺术创作的空间得到了扩展与重塑。
在有声电影出现的早期,采用的方式是模拟录音,使用的是调音台、效果器等实实在在的录音设备。这个阶段追求的效果主要是把现场的声音“录制”下来,然后与画面“贴上”。人们对于电影声音设计的定位往往是“如实记录”,因此彼时大部分影片主要由冗长的对话构成,只要“出声”就好,即便是添加一些音响和音乐效果,也是简单的线性操作。
数字音频技术的成熟,无疑推动了电影声音艺术的发展。首先,数字音频技术的成熟,为电影声音创作提供了更加灵活、丰富的手段和思路,使电影声音设计真正成为了一种艺术性的创作。电影声音不再是对影片情节或画面的配合、补充,而是以现实世界为源泉,展开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和创作,从而为观众呈现一个“超真实”的影片世界。例如,科幻电影《变形金刚》呈现的就是一个与现实不同的虚构世界。影片中各种光怪陆离的自然音效以及机器人之间激烈的打斗声音,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是依靠想象创造出来的。音效师在创作过程中,运用拟音、电子合成、采样加效果器等手法,创造了这些原本现实世界里没有的声音,从而在影院里为观众构建了一个虚构的视听王国。
其次,数字音频技术的成熟,提升了电影声音的质感和真实性。尤其是当音频技术与虚拟现实技术结合,不论是影片中声音细节的制作和把握,还是影院中沉浸式的听音效果,都为观众营造了一个极致真实的观影环境,使得影片声音呈现出一种比真实世界更加真实的“超真实”效果。观众坐在影院观影,其视听感官能力都将借助科技而得到“增强”。从一定程度上讲,这将实现观众对电影听觉真实的扩展与重塑。精神分析心理学家雅克·拉康用“镜像理论”来解释人的观影心理,他认为观众在银幕前观影的过程,像极了婴儿在镜子前产生自我认同的阶段。在影院里,银幕被观众当成了自己与所处世界的一面镜子,人们从象征界退回到了想象界,当面前的镜像比现实中的实体看起来更加像真实的时候,它就会取代观众心目中的真实。
随着创作观念的转变,人们对于电影声音美学的构建和文化的思考,也逐渐开始建立和丰富。但是,相比于电影的文学性与戏剧性,以及当下一再被提及的“视觉文化”,电影声音美学的发展明显滞后。
例如,许多电影理论家从精神分析学角度出发,探讨了电影的观影方式在视觉体验上的“凝视”效果,进而探讨了观影者与影像之间关于自我、性别、种族和文化身份的一系列认同关系。当代哲学对于“凝视”有着深刻的论述,而与“声音”有关的概念却总是被忽视与边缘化。但实际上,声音设计同样可以承载各种意识形态认同。
以科幻电影 《流浪地球》为例,这部中国科幻片就在声音设计上融入了许多中国文化与情感。作为中国第一部硬科幻作品,影片想要呈现出一个建立在真实世界基础上的虚拟未来。与好莱坞光怪陆离的炫技手法不同,这部影片在对于像行星发动机、重型运载车等非常规场景的设计上,避免了通常用到的富有科技感和未来感的音色,而是选择了对我国工业影响深远的苏联重工业风格,以朴素的声音烘托出一种饱含深情的真实感。再如,在影片的结尾当中,父子二人生离死别,父亲对儿子说:“爸爸在天上,你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爸爸了。这一次,你一定可以看到我。来,儿子,3、2、1、抬……”在对最后一个“抬”字的设计上,保留了半个音,配以微妙的舱壁震动以及简单的钢琴音符,巧妙地绘构出一种充满“留白”感的声音空间,从而令观众产生无尽思考和回味。这是一种极具中国美学思维的处理方式。电影声音,作为有声电影不可或缺的一种艺术符号,不仅仅能够起到渲染情绪和隐喻内涵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一部影片中特有的声音设计方式,往往也蕴含着作者对某种文化背景的认同,渗透着一种民族和社会的集体无意识建构。
20世纪60年代,加拿大音乐家雷蒙德·默里·谢弗提出了“声音风景”理论,倡导人们在现代生活中具有“声音意识”,重视声音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文化属性。这种“声景”理论将人的听觉感受与声音所栖居的具体文化环境对应起来,对声音的构成、形态、历史等方面进行具有批判性的文化分析。虽然目前对于声景的研究主要涉及了心理学、社会学、艺术学、历史学和环境声学等范畴,而以声景理论来研究电影声音的实践,尚需要进行开掘与发展。但这一观念的提出与发展,无疑是为电影声音美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技术的发展推动着审美的变革。电影等艺术形式的诞生,推动着人类审美感知方式的重新整合。声音符号作为电影中一个重要的艺术元素,无疑制造着这种“惊颤体验”。
德国学者本雅明在 《巴黎拱廊街研究》中,将都市中疾走的人群特有的、目不暇接的心理体验形容为“惊颤体验”。这一形容恰如其分地预见了现代都市人特有的心理机制。
作为机械复制时代以来诞生的一种融合了视听等多种元素的综合艺术形式,电影会使观众在欣赏的过程中颠覆传统的静静观赏的模式,而是完全沉浸式地融入一个被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里。这种声画流转的艺术形式给观众带来了一种应接不暇的身心体验——不断带来瞬间的、强有力的冲击,超出其日常所熟悉的平静心理状态,使其产生一种断裂式的心理体验,从而受到“震惊”,感到“惊颤”。观众不断地沉浸在这种声画流转的虚拟世界里,不断地感到“惊颤”,不断地渴求更多“惊颤”,陷入视听快感的循环里,却无暇进行更多思考。
相较于传统的听觉艺术,电影声音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传统的听觉艺术主要是指音乐,而人们对于音乐的欣赏方式通常是静坐聆听。电影中的声音元素则不同。一方面,电影中的声音符号包含了音乐、声响与人声,且成为了承载着多重意义的能指;另一方面,电影作为一种综合艺术形式,在欣赏的过程中,其视听各元素并不能全然割裂开来。观众在观看一部影片的过程中,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调动全方位的感官,当所有的影片信息都在一瞬间扑面而来时,根本无法区分究竟是哪种感官体验。因此,当我们探讨电影的沉浸式声音时,这个声音最终达成的效果一定是影片整体性的沉浸式体验,而不能将声音单独分割出来。
伴随着“惊颤体验”,在消费社会的推动下,一种通过视听形式来达成的单纯生理和感官享受的“快感审美”,逐渐成为观众的追求。声音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在表达上更具抽象性和朦胧感,它的内容与形式往往缠绕在一起。因此,我们在欣赏一段声音艺术作品时,很难分清楚究竟什么是“快感”什么是“美感”,也就更容易陷入这种对于“快感审美”的追求与迷醉当中无法自拔。电影声音作为电影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在诞生之初曾被认为是记录的工具。随着技术的进步和美学理论的发展,它才逐步确立了自身的艺术性。诚然,在消费文化以及一个浅平的后现代时代背景之下,为观众提供极致的听音享受是沉浸式声音创作的目的之一,同时也是艺术商品得以存在的资本。但是,如果一味地沉溺在技术与形式“快感”的怪圈里,那么其将无法在美学上立足。如何在声音创作中融入更多的文化思考,是每一个创作者的职责与使命。
根据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的“拟像理论”,后现代的创作存在一种“仿真”的过程,即“在真实或原本缺席的情况下对真实模型的衍生”,从而达成了一种“超真实 (Hyper Reality)”的效果。随着VR 技术得到应用,从电影声音设计结合画面的角度来看,这个由技术手段虚拟出来的世界在为观众提供一个超强的临场感、包围感的世界时,甚至比真实的世界还要让人觉得真实。而当观众置身于这种超真实的体验当中时,将会忘记思考,完全沉浸在这个声画流转的世界里,沉浸在由影片输出的意识形态认同里。
这种虚拟时代的到来,将会使现有的影视美学体系遭到颠覆。因为传统电影院的构建是基于一个二维的平面银幕而设置的,其视觉空间类似于阿瑟·丹托在《寻常物的嬗变:一种关于艺术的哲学》中所提出的“媒介透明论”,即画面仿佛是透明的,观众就像是透过一扇玻璃窗那样看到了室外的风景。而当虚拟现实技术运用于电影创作时,一个全新的3D呈现方式,将会打破过去的焦点透视审美原则,拓宽影片空间叙事的维度。
原本的电影视听语言体系将会随着新的呈现形式而发生改变。从视觉和导演创作等角度来看,VR电影对于传统美学无疑是一场革命与颠覆;但从听觉的角度来看,声音的“头部跟踪技术”将成为观众在影片中实现空间定位的最好方式,声音的临场感和真实感将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虚拟现实技术的运用,无疑为沉浸式声音的发展提供了契机。
技术的发展总是不断地推动着艺术和美学的进步与颠覆。电影声音从作为记录的工具到成为承载意义的艺术符号,伴随着技术的发展与实践的探索。在虚拟现实技术方兴未艾、“视觉文化”盛行的当下,如何看待电影声音符号的技术和艺术身份,如何从美学的角度定位电影声音符号的艺术创作理论,仍旧是个亟待完善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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