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 鲜于文灿 杨慧平
《地久天长》讲述的是中国改革开放近四十年之间几个家庭经历的伤痛。故事的主角耀军夫妇在痛失爱子之后选择了背井离乡,继续传承传统中国乡土性的秩序,而英明夫妻选择了跟上时代的脚步欣然踏入了中国现代化的体系当中。故事围绕着耀军夫妇展开,导演让他们接受中国四十年时代背景变迁的无情冲刷,一步步将他们的隐忍、善良和坚强推到了银幕之上。
导演“从不让技巧过于凸离于内容,以致形成对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的喧宾夺主,但讲述故事却又偏偏不用观众惯常接受的直白方式,常常出现意想不到的节奏切分。”为此他使用相对复杂的非线性结构,所以时间线上跳跃很多,借助丰富的时代元素切换着叙事场景。电影完整呈现出了两个家庭成长轨迹中的相同与不同,同时也讲述了时代环境下所构建的叙事空间——新旧秩序的变更与碰撞展现出来。
家庭或个人固然不能完全地将乡土性与现代性进行泾渭分明地切割,然则主体所携带的主要属性依旧能够明晰地凸显出来,乡土性与现代性发生碰撞映现出中国社会在历史发展中,旧秩序趋于消亡,新秩序逐渐确立的转折轮廓。首先,在整部电影的人物形象塑造以及关系设定都继承了传统中国的乡土本质属性。著名学者费孝通先生基于社会学领域的视角分析,“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守护家园、绵延子嗣是以土地为生的中国人的精神性寄托。《地久天长》的背景已然不再是农耕经济的时代,但乡土性早已在劳动人民心中扎根,人们都墨守着那一份“团结稳定”。耀军与其他两家人的关系代表着他们的人物关系网络的构成,而在传统的架构之中家庭具有稳固亲子结构、孕育下一代的功能,两个孩子的接连去世让耀军的家庭失去了“绵延子嗣”的功能。从此刻开始丽云与耀军被原有秩序的社群集体给抛弃,因为从个体结构来看,他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中的家庭。在那个充溢着“乡土性”的传统社会场域中理性被遮蔽,“出走”成为必然的选择。其次,现代性对于我国社会发展的影响也是十分深刻的,而且新理念的引入也对民众的价值观念的形成产生了一些影响作用。通常人们会将现代文化背后所呈现出来的一些哲学理念归入到现代性的范畴当中。现代化社会中,个体竟因不能违抗集体意志的规训亲自“杀害”自己孕育的生命,当乡土性特征和现代性特征呈现在个体上的时候就是一种灾难。同时,中国社会的转型和个人价值观的改变得以表现。
电影《地久天长》是导演自身成长历程的历史缩影,国企改制、计划生育这一系列现代性对乡土性中国所引起的巨大震荡都深刻而凝重地反映在了电影之中。从叙事层面上来看,影片是十分克制的,对于伤痛导演也是有意识地进行了淡化。影片中最戳人心的那句“真可笑,我们居然还怕死”恰好代表了导演想传达的——在经历了世事的无奈与苦难之后依然平静地坚信着。生于乡土旧思想的消解之中,长于新思潮的萌生之际,王小帅的偏见和固执是始终存在的,当本着回顾过去的视角去进行伦理体系内容的思考和分析的时候就可以看出,在他的一些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中时常借助被遗忘、驱逐的社会边缘人物的形象,并以此呈现固有事物与时代的错位。
乡土性到现代性变革也在电影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地久天长》以传统社会逐步瓦解下的亲情内容和现代空间相互割裂将电影的主要研究对象定义成为“失语”人群。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悲剧不仅在于被下岗潮剥夺了工作,被计划生育剥夺了孩子,更在于他们青春焕发之际就被剥夺了自我,失去了靠自己获得快乐的能力,他们存在、活下去的意义和理由全都来自于他人。电影的最后,耀军和丽云去为儿子扫墓,这段镜头很长。夫妻俩拔草、烧香,坐在墓边望着山下更大的一片“现代”的墓地以及远处象征着现代化快速发展的高速公路和高楼大厦,一座小小的山坡却像时代的鸿沟将他们俩远远地隔离开。他们没有自我的人生,从失去子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走向悲剧,究其一生都没办法走出这个巨大的阴影。时代的悲剧注定触发个体的“无根”,而片中人物终生的漂泊无依,归根结底是来自现代空洞的自我放逐,除了隐忍地生活他们别无选择。
耀军和丽云沦为时代碰撞的牺牲品,因为计划生育政策二胎被“胎死腹中”;因为堕胎评上先进只能优先下岗;儿子、工作和生育能力都被夺走后只能领养孩子,给没什么自我的自己最后一点生活的动力和希望;养子也离开后生活彻底沦为了为对方而活,毫无生气,但被摧残半生之后他们最终依然选择了和解。这半生里,对命运的抗争屈指可数。海燕要带丽云去堕胎时,耀军愤怒地阻止了开车来接他们的人,最后他也只能十分痛苦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墙壁,但是在一段时间以后又选择了服从;耀军拿着手柄替浩浩玩游戏时听说又有人为了逃避计划生育躲到农村但又被抓回来堕胎,他生气地摔了游戏手柄,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有力量的“抗争”了。这样的人生就像长满了荒草的筒子楼大院一样毫无生命力。电影选择了一种慢节奏的克制表达方式,用的镜头语言大多也是固定机位或缓慢移动的方式,这大约也是想传达这毫无生命力的状态吧。
生命力和自我早就在那个思想高度统一的时代里被彻底扼杀掉了。丧失自我、再加上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让失去孩子的家庭遭遇了灭顶之灾,但即使是灭顶之灾耀军和丽云也是克制着情绪的。知道孩子去世的消息后丽云躺在床上没有嚎啕大哭,直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转过身去默默抽泣。这样的细节放到那个时代背景里非常真实。
电影从头到尾丽云和耀军都没有对直接造成儿子死亡的浩浩及其家长直接表达情绪,他们选择了避而不见,选择了离开,选择了去南方试图继续自己的生活,习惯了生活突如其来的毁灭却只能在被逼无奈中选择坚强。
在王小帅的电影中,无论是《青红》还是《地久天长》,显然故事背景都是处于一个宏大的时代之中,然后都以一个时代洪流中被冲刷的个体展开,通过时代的变迁节点为视角来展现人的抉择和忏悔。影片留下的问号正是导演反思的态度。
人们对“好人一生平安”有一种朴素的信仰,妥协是他们做出过最多的选择。底层人们的无奈往往体现为缺乏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做大做强只是理想主义的口号,“平安”这样的最低诉求才更像是他们在苦难岁月里的一种自我安慰。电影中用偏冷的色调来展现大部分的关于回忆的故事,历史的苍茫、晦暗的审美伴随了整部电影。《地久天长》用颇具时代感的镜头呈现出四十年来生活空间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拓宽的街道、建起的高楼、英明家的大房子。人们置身于时代巨大变迁后的果实上,或许对这些变化习焉不察。伴随社会变迁的是人的流动和代际的交替,“直面并再现历史真实的面貌,揭示过往的历史如何遮蔽了真正的历史而彰显另类的历史”。第六代导演成长于改革开放后对时代变迁有着强烈感知。经历过纯艺术片探索、在艺术与商业间摇摆阶段的王小帅,在这个时机下拍出《地久天长》这样一部作品并不意外。就像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一样王小帅也将目光投向他曾经熟悉的那些地方,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直讲到当代展现底层中国人面对悲剧命运的隐忍和坚强,力图通过跌宕起伏的个体命运呈现普世中的芸芸众生。王小帅、贾樟柯的作品都早已进入大众视野,事实上关于从乡土性到现代性转变的四十年间的描述已经真正地落在了“第六代”的肩膀上。王小帅、贾樟柯他们都热衷于个体化的叙事表达却又各有自己的讲述方法,在保有现实主义的情怀中不断回望过去。他们热衷于个人化的叙事策略,试图留下对时代的追溯、对历史的关注。
普多夫金曾经做过这样的描述,凡是能够被称得上是艺术家的人,对于历史的变动都是十分敏感的。《地久天长》通过历史空间的再造,用非常具有时代感的镜头把乡土性与现代性的碰撞直面地展现出来。或许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个人都不可能和乡土文化完全地割裂开来,但是主体的属性特征仍然十分明显。而苍茫晦暗的色调和独特的叙事语境又将其完美地交融在一起碰撞出新的火花,独特的视角并不局限在表现乡土的美或现代的新,而在于全方位地呈现个体在芜杂社会进程中的命运走向与自我救赎。乡土性与现代性发生碰撞与融合,映现出的是中国社会在历史发展中旧秩序趋于消亡,新秩序逐渐确立的转折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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