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柴选
一
走南行北,足迹无定,常与各色人等交流,言谈间常不自觉地冒出“年兄何方人士”之类的近乎来。如有同乡之谊,则马上熟络亲近,若所出相距较远,则多数会感念他乡特色,顺便咨询一下未知。
每个人说起自己的故乡来都会滔滔不绝,讲童年的故事,讲人生的阅历,讲家族的渊源,讲民间的传统,讲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故事,讲那些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掌故传说和显赫人物。脸上洋溢着喜悦,话里带着些自豪。这一方面因为所讲内容人所不知,另一方面,这些内容或许己身亦不太熟悉,但在“与外人道”时,便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家乡代言人的角色。
有一位知名的艺术家说过,每个人的胃是最能感知家乡的,因为人的饮食习惯在三岁之前便会形成。即便近代以降迁徙者众,新世纪以来人们的流动更是频繁,但仍有着家族的传承和姻亲的渊源等,骨子里的那种与故土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会或多或少在衣食住行等寻常生活中体现出来。
正如一些有着农耕家族背景的人保留的一些生活习惯,会被有着差异化经历的人视为“农民”一样。个体身上的气息与所源出的那个地方的联系,在于不经意间的许多细节,在于每逢佳节时各种仪式里的文化符号,在于耳濡目染之下的自发的行为方式……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样的一种情感寄托,其实是因为我们对于故乡有着一种潜意识里的文化认同。这种认同感不是时尚与传统、前卫与保守、新风与旧俗等对照之下能破解了的,即使是在时光流变、物换星移之后,依然不会有丝毫的改变。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记忆故乡,要回望故乡,要思念故乡,要反哺故乡的基础。这种文化上的认同可能不会具象于某一事物或范畴,但就是有一种内在的精气神儿,支撑着我们不断地念叨那个自己多年生活过却几年也难得一次归省的地方,让故乡的内里气韵成为我们远行路上的牵引线。
对于故乡的感情,是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而与日俱增的。所谓叶落归根,所谓乡音无改,所谓近乡情怯,都是阅尽人间沧桑之后对纯净的期待,对传统的依恋。尽管近年来有知识分子在返乡所见所感之余,会发出“故乡在沦陷”的感慨。尽管一代名家如鲁迅先生也在其名篇《故乡》中写道:“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 。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却是让人心焦又略感遗憾的事儿。
年少时节都希望去闯荡天下,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年岁渐长,便会更多地想念年迈的父母、四邻的风物、家乡的景观。鲁迅先生所说的“影像”其实是种“印象”,在这个图像到处流传的时代。我们对于故乡,完全可以基于越来越紧迫、越来越依附的情感,而化“印象”为“影像”,不求一纸风行,但愿此心长安。
面向内心的找寻,基于自身的思考,有年轻艺术家回归田园生活,有实力派摄影师拍摄故土情形,有名就功成的大家参与乡村建设。无论如何,当我们的年龄越来越大,当我们的见识越来越多,我们便有更强烈的责任感和更冲动的想法,让故乡写入图像,写在自己心里。
二
我所敬重且向其请教交流良多的摄影家、评论家蔡焕松先生是潮汕人氏,他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创造过属于自己、同时属于我们所共同从事的这个行业的辉煌,他也曾在此地经历过人世间的诸多变幻沧桑,他更曾有过再次创业时迅疾之中的稳健、隐忍之中的不屈。至少从我认识他的年代起,他便开始寓居国内各处,一方面为行摄之便,另一方面则有许多“天地转,光阴迫”的事情等待着热心而坚毅的他去完成。
闲谈交流之间,蔡焕松先生言必称潮汕,无论是什么样的话题游走,最终都能归结到潮汕文化潮汕人的根本上。除了人所共知的潮汕人抱团齐心,潮汕人聪颖坚忍之外,他会从被誉为“东方犹太人”之潮商源流说起,讲政经界人情故事,讲文艺圈大家名宿,最后必会提及潮汕地区养育的摄影大家陈复礼、得潮汕风气之精华的摄影传奇沙飞等,更会提及新时期以来以汕头为主要代表的潮汕地区在摄影文化建设方面领风气之先的诸多创举,提及一代又一代从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可能并不会在名利场上显赫却凭借着实力与影响力而行走江湖庙堂的业内高人、神人。
之所以敢这么自信地宣扬,之所以敢这么反复的强调,我相信在蔡焕松先生的内心深处,一定是认准了这一片土地的精神气概注定是与摄影的创造创新相关的,是与他的急迫感相吻合而在某些层面可以稍加告慰的。因为他是诸多创举的直接参与者甚至领军人物,作为经历者,当然有资格。
潮汕人流布全国乃至全球,无论是从哪一个行当、哪一类人群来看皆是如此。但潮汕人心中浓得化不开,盘旋而绕不开,拴紧而解不开的故乡情结却让他们有着更多的愿望回到故土,不断地融入、体验、观察、思考,比如作为必选项的过年回家。
尽管有着几十年累积起来的影像成长史,但蔡焕松先生系统性地一次次还乡、关注并拍摄潮汕风土人物、文脉传承,则是近年来才集中精力的壮举。在笔者看来,他是在经历足够丰厚、心态足够平复之后,才能以“人书俱老”般的心态去回望,去体会,去重温,去冥想。
正如潮汕人浓情似血的原乡心怀体验,在游子归家的团聚时节最为兴盛。潮汕的年俗文化便在春节这个人齐心齐的时节里,在料峭着的杨柳风中,在亲人们的喜悦与期待里热闹上演了。蔡焕松选取潮汕年俗这一翼来初露心迹,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策略,更是将故土故乡故情最好的最好方式。
收录进这本厚实的大部头里的照片,喧嚣而热烈,恣意而张扬。我能想象得到,蔡焕松先生在那些赛大猪、迎神赛会、英歌舞的现场,一定是顺着锣鼓点儿,迎着鞭炮声响,随着如春潮般涌动的人流,让快门声响成“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般的效果——快而准,多而密,不用思考,不须停留,不再迟疑,酣畅淋漓。
照片中喧嚣着的,是从老者到幼童的专注与痴迷,是从男人到女人的自信与祝福,照片中张扬着的,是那种集体的虔诚感,是那种内心的庄严感。在这样一个戏说成风、虚拟成态、郑重感缺失的时代,这样的场景怎能不让人感慨一个族群的力量,感念一种文化的传统?
蔡焕松先生以浩浩数百幅照片的结构,为我们呈现的表象是鲜艳的色彩和强烈的符号。是满目的装饰物与演出服,是年轻女子身上的红色旗袍和长者身上的褐色长衫,是各司其职忙碌在不同环节上的人物,是少儿无邪的欢乐、青年坚毅的神往、尊者淡然的情态,是男尊女卑、男外女内传统的反转,是交织着现代元素和传统心态的仪式、队伍、演员和观众……
蔡焕松先生以洋洋数百页篇幅的集结,为我们呈现的是内在则是他眼中的潮汕人生活,潮汕人性情,潮汕人心态和潮汕人精神。从某个层面来说,他是用照片来一次恣意汪洋的个人化展示,是用图像来一次信马由缰的全景式介绍,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他又是用自己的方式来向故土和在这里生生不息的人们表达崇高的敬意,是用自己力所能力的视野来向天地万物发出属于这方热土的影像之问……
照片就是您的镜子,就是您。摄影先贤奥古斯特·桑德此言,于斯作观之,犹为恰当。
三
民俗活动难拍,难在往往外来者找不到根脉所在,找寻不到切入的角度和途径。除了张扬一些形式美感,或者做一些纯文献式记录之外,似乎也难以拍出什么花样来。
蔡焕松先生近年来因工作缘由,研习中外摄影不同风格样本诸多,又能接地气儿有担当地不断与自己的摄影实践结合起来。他的拍摄即使对应于最普通的题材,亦能显现出不同寻常不同于众的特色来。于此,在他与玛格南图片社的日本籍摄影名家久保田博二在自己家乡进行的一次以“PK”为名的同题摄影切磋活动前后,诸多业界专家和论者多有此类解析研读的精密结论,其深度与力度于此类艺术事件已难有出其右者。
当我们把目光集中于毕十年之功于一役的这本画册,当我们以旁观者的眼光来审视这些源自本真的影像时,我们会发现,再多的语辞表述,于图像的表达可能性来说都略显苍白,再高深的学理都脱不开一个情字,都不离开那种直觉。
久保田博二的到访,是以外来者的目光来审视。蔡焕松的还乡,则是以亲历者的身份来感知。当没了外力的左右,没了他人的品评,当无论追随着众还是孤身在场,蔡焕松的摄影就是把什么语言、修辞、意义、价值都抛于脑后的自由快门启闭劳动。他就是每年春节之时潮汕民众依先祖之例、循风俗之本而操持的这些狂欢式庆典与纪念的直接参与者:他可以是抬着神祇形象快速奔跑的年轻人,他可以是温文尔雅的主持一应事物的长者,他可以是在幕后或厨房忙碌的妇人,他可以是为点燃数以万响的鞭炮而兴奋的高手……他只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参与进来,深入进来,与大家一同体验属于自己也属于故乡的一种全新的认同感。
因为有几十年的摄影功底,因为面对的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乡亲父老,他的拍摄不会让被摄者产生戒备,他的拍摄也不会带着更多的外在影响。于后期的编辑整合来说,每一幅照片都可以蕴含诸多的信息与精神,每一个画面都有着或重复或独立的意韵在,当它们汇集到一起,则会以整体的面目来呈现一种感受,展示一种情怀。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蔡焕松先生最没有功利目的摄影行动之一,这又是他最期待着功利化的认可与评判的摄影行动之一,因为前者是本真的出发点,后者是以传播为要务的归结点,是将形象化了的潮汕年俗传统让更多人传颂交流的出发点,是他以摄影为名回望故乡又回报故乡的发力点。
四
虽然与蔡焕松先生交流颇多,听其如数家珍般的介绍亦众。但多年生活在北方黄土高坡上的我,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真切体会潮汕文化的深味和与深意的。敬重感有之却不能形之笔触,期待心有之却不能言有所衷,只能将自己对蔡焕松先生的了解与理解形诸粗浅的文字,以表心迹,以示敬意,以祝新果。
回想起少年时代读韩愈韩昌黎先生诗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首知“潮”作为地域之名的影响,及长后听得韩愈先生在潮州8个多月时间,却影响了这片土地千余年。至少韩江、韩山之名不断,既可见“文起八代之衰”的一代大文豪为官声望与政绩,又可知潮州人的重情重意重传统。
今年以来曾得缘两次赴潮汕地区公干,来去匆匆间,也能从友人于“主场”的安排之中体会到千丝万缕从蔡焕松先生的图像流露出来的那种感觉。
于公共层面来看,蔡焕松先生于潮汕故土的那种感觉,就是艾青所写的“为什么我的眼中充满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
于摄影层面来解析,蔡焕松先生的照片里为何有区别于他以往作品的气象在,是因为他可以用影像的方式来探知自己骨髓深处的精神,显现惟恐词不达意的赤子情怀。
曹雪芹写《红楼梦》感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们看蔡焕松先生镜头中的潮汕年俗,又能体会到多少源自他内心的深切滋味呢?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