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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时间:2024-06-19

巫凉

爸爸查出肺癌那天,妈妈并没有表现出过度伤心。她只是怔了好久,悄悄抹掉了眼角的泪花。

爸爸也很冷静。在详细咨询了医生,得知化疗的过程和结果后,他独自在房间里待了一天,出来吃晚饭的时候宣布,他拒绝治疗。在我和妻子小季的劝说和反对声中,妈妈始终沉默着,一声不响地往爸爸碗里夹了几筷子菜。

爸爸有医保,治疗费用是家里能承担的,但爸爸坚持不治疗。他说接受治疗不过是延长数月至大半年的寿命,他不愿意把自己最后的人生放在医院接受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化疗。在所剩不多的时日里,他希望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妈妈沉默了许久, 最后说了句:“让我们回老家吧,你爸一直想家。”我和小季结婚后,把从学校退休后住到农村的父母接到了身边。但爸妈时常怀念农村出门就可见的田园河流,喜欢邻里淳朴无间的家常往来,不习惯大城市里的坏空气。

第三天,我和小季就将他们送回了农村老家。

爸爸回去以后,他们的日子竟然也过得从从容容。

荒芜已久的院子重新打理得一片生机,爸爸隔三岔五去花市,买来许多花、树,雇三轮车拉回家种下。我和小季每周回去看他们,小院的花事一次比一次繁盛。

爸爸瘦弱的身体穿梭在灌木丛里扶锄松土,妈妈在院子一角拎桶接水浇灌。我劝妈妈:“爸爸身体不好,你劝劝他,别操心这些事了。”妈妈回答:“劝不动,他做得高兴,就随他去吧。”

妈妈退休前是教植物课程的,一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花。爸爸悄悄告诉我:“这些都是你妈喜欢的品种,你妈一直想要这样一个院子。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忙,没空打理,又觉得明天还长,拖来拖去,居然拖了几十年。再不着手,就真要来不及了。”妈妈的心愿,爸爸原来一直是记在心里的。

饭桌上,我看见爸爸并没有因病对饮食忌口,肉和辣椒什么的,只要他想吃的,妈妈都给他做。

临走前,我问爸妈要不要再跟我回去,爸妈拒绝了。爸爸说:“广儿,爸陪你半辈子,知足了。你妈跟着我半世辛劳,爸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跟你妈两个人过点儿安静日子。这里挺好。”

生命最后的日子,爸爸选择和妈妈一起度过。

我和小季每周末都回家看他们。一个周末,妈妈提前打电话过来通知我们不要回去,说有亲戚结婚,他们要去参加婚礼,不在家。事后从姑姑口中得知,爸妈是出去旅游了,在云南待了8天。怕我和小季不同意,两人才商量好瞒着我们。

我生气地责怪爸爸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妈妈也太纵容他了。妈妈后来对我说:“你爸时日不多了,我们就尊重他,让他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吧。人活一辈子,终归都是要走的,如果能做到不留缺憾,那就很完美了。”我无语应对。

从云南回来后的第二周,爸爸的病重了。这一次,我们尊重了爸爸的选择,没有去医院。爸爸在自己家中,在我们的陪伴和注视中,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临走前,爸爸轻轻叫了一声妈妈的名字,妈妈把手递给他,两双干瘦的手握到了一起,十几分钟后,爸爸走了。

爸爸的葬礼上,妈妈井井有条地打理着事务。虽然悲伤,但她的情绪却没有失控,还用瘦弱的肩膀环住了我因压抑哭泣而抖动的肩,说:“广儿,不要哭,你爸走了,在那边再也没有病痛了。”

只是几个小时以后,送葬的队伍散去,妈妈还不愿意离开。她让我和小季先回去:“你们走吧,我想在这儿安静陪陪你爸。地底下黑,他一个人太孤独。”

爸爸离世后,妈妈开始旅行。短短半年时间里,她去了三亚、南京和杭州等地。

回家看妈妈时,她翻开自己的旅游相册。我看见在云南时,虽有病态却一脸满足的爸爸握着妈妈的手站在洱海前,看见在大理的小巷中他们悠然并肩前行,我还看见,在妈妈后来独自去的许多景点照片里,妈妈手上都拿着一张他们的合影。妈妈说:“这都是你爸生前想去的地方。他来不及去,我把他带过去。”

这时,我才第一次读懂了父母的深情。

“每次在医院里看见那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病人,我就庆幸当初没让你爸遭罪。我了解你爸,一辈子最要尊严,他不怕死,就怕走得不体面。你爸走,我是最伤心的那一个。但是我宁可看着他高高兴兴走,不能看着他活受罪。我相信换了我,你爸也会这样。”妈妈说,“每个人最后都是要走的,就像每一条河、每一条溪,最后都要流向大海一样。我愿意他从从容容地淌过去,在那儿等着我。”

爸妈的爱情,像一片无言的沃土,没有花哨的张扬,不需要浅薄的表达,却是彼此人生最可靠、最实在的根基。

(摘自《人生与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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