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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动画电影的“梦幻机制”与现实观照

时间:2024-06-19

陈 庆

(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近年来,国产动画电影全方位地迅速缩短与世界动画“领头羊”之间的距离,显示出了旺盛的生命力。国产动画既践行着好莱坞电影的“梦幻机制”,提供给了观众一次次奇异美好的梦境,同时其梦境空间又是现实世界的延展或折射,人物奇妙精彩,不可思议的遭际,促成着观众对现实产生新的认知。可以说,在面对外来动画电影在文本与影像上的强势输出的当下,国产动画找到了一条积极的突围之路。

一、“中国型电影”理念与国产动画电影

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卜万苍导演为代表的中国电影人就提出了“中国型电影”的概念,卜万苍认为:“一部优秀的影片,它应该是富有轻快的调子,运用纯熟的技巧,在不沉闷的空气下,灌输正确的严肃的意识,务使观众愉快地接受下来。”(1)卜万苍:《我导演电影的经验》,刊于《电影周刊》1939年第37期,转引自李道新:《中国早期电影里的“空气”说与“同化”论》,刊于《文艺研究》2020年第5期,第100-108页。这一理念的形成,是与抗日时期上海特殊的“孤岛”形势分不开的。其时,苏联与好莱坞电影在理论和作品上对“孤岛”影坛起着堪称势均力敌的影响,卜万苍等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好莱坞电影成功的关键,即“梦幻机制”,认为中国电影人理应将其与苏联电影强调的使命意识、严肃制作态度相结合,从而创造出既不失商业性,又能完成时代命题的“中国型电影”。这一理念,时至今日依然是富有指导意义的。在全球化进程中,国产电影,包括动画电影,都有着平衡娱乐/商业价值与艺术性,乃至人文关怀价值的追求。

在卜万苍的论述中,“轻快的调子”“不沉闷的空气”等,其实都可以归入强调娱乐性的“梦幻机制”中。人们早已注意到,电影艺术自其诞生之日起,就与梦有着密切的联系。一方面,就外在形式来看,电影与现实高度接近;另一方面,就接受方式来看,观众不得不身处于封闭与黑暗的环境中,以一种较为被动的姿态面对放映技术给予的声画兼备的信息,进入另一个时空中,与银幕中人同悲喜。这些都使得电影具有了为观众编织美梦,让观众摆脱沉重现实束缚,满足未竟幻想的功能。在经典好莱坞时代,美国电影人就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主动以“白日梦”的标准来进行创作。好莱坞的商业类型片由此大行其道,并为其赢得了“梦工厂”之名。动画电影亦是如此。以迪士尼、皮克斯动画来看,其主人公往往或是拥有过人能力的、天赋异禀的强者,如《超人总动员》中的“不可思议先生”鲍勃,他和太太“弹力女超人”巴荷莉结婚后,生下的孩子也都具有各自的超能力;或是拥有善良、坚韧、勇敢品性的常人,如《花木兰》中的木兰,《疯狂动物城》中的朱迪;或是身份尊贵的王子公主,如《狮子王》中的辛巴,《冰雪奇缘》中的安娜等。可以说,这些角色在能力、际遇、道德或背景上,被理想化地处理过了,观众对电影的接受过程,就是将情感投射在主人公身上,收获理想生活梦境的过程。

而与此同时,“造梦”又不能脱离现实。从客观上来说,正如弗洛伊德指出的,梦境源自人们的现实欲望,而梦的内容也往往来自三个方面的现实,即人与生俱来的生理冲动,人在童年时期的各种经验,以及日常生活中给人留下较为深刻印象的经验或事物。换言之,没有现实生活的基础,梦幻也就无从谈起。例如,在《大鱼海棠》中,导演梁璇、张春自出机杼,在不依赖先在文本的情况下创造了一个奇妙的、“其他人”生活的世界。在这一世界中,椿等“其他人”的职责是掌管人世间万物的运转,包括人类灵魂的转世,而他们生活的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则通过茫茫大海相连,普通人死后,灵魂会化为一条小鱼或一只小鼠,分别由灵婆和鼠婆接管。这之于观众而言,无疑都是全然陌生的,有可能与固有认知发生抵牾的概念,但是在动画人的设计下,观众捕捉到了不少来自现实的元素,如根据福建土楼设计的,有互利共生内涵的“其他人”的居所,椿所穿的有着反抗权威意味的民国时期的开襟学生装,以及贴合人们对鼠精明、自利印象的鼠婆的形象等。这些现实元素,能较为顺利地引导着观众进入电影人创立的新世界中。

而从主观上来说,动画人也有着再现人现实生活场景,从而达到或是表达个人思考或主流价值观,也即卜万苍所说“正确的严肃的意识”,让影片富有张力,或是拉近与观众之间的距离,激发观众温情回忆等目的。例如,王微在创办追光动画之初,就表现出了明晰的对现实的关注,其推出的一批高质量动画如《小门神》《阿唐奇遇》和《猫与桃花源》等,故事无不发生在现代时空中,并且或隐或显地指向了某些现实生活议题。又如,《阿唐奇遇》中一心想让自己的外观更“漂亮”,即颜色被茶水浇得更深的阿唐,实则反映了当代人被裹挟于某种集体性的价值观,趋炎附势,彼此攀比的现状,拥有了自主人格的机器人小来则不甘于一生听从指令,想过不受拘束的生活;酷爱修理机器的年轻人却怀才不遇,只能做实验室保安等,这些都促使着观众进行思考。可以说,国产动画电影实际上正是“中国型电影”理念的践行者,从近年来涌现的优秀作品中不难看出,在为观众打造一个个兼具真实感和快感的梦境上,国产动画已取得了一定成就。

二、国产动画电影的梦境构筑

好莱坞的“梦幻机制”是伴随着电影从无声时代迈向有声时代,电影真正变为视听艺术之际出现的,这一巨大变动使得电影为观众打造近乎真实生活的幻象,抹除创作者的各类加工痕迹具有了可行性。因此,“梦幻机制”最早对电影提出的要求主要是在形式上的,如抛弃原本的淡入淡出等镜头衔接技巧,提倡无技巧剪辑,或曰零度剪辑,最终形成了堪称公式的,最能让观众不知不觉进入具体情境之中的“全景——正反打”的镜头设置模式。由于“梦幻机制要求电影所形成的幻觉世界是相对封闭的,否则观众会从梦中醒来或者跳出,因此不能让观众感到创作者的存在,也不能意识到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身份”[1],而无技巧剪辑正可以让观众失却思考的余地,让剧情得到一种快速顺畅的表达。与之类似的还有如丹尼尔·达扬关于对切镜头与观看视线的“缝合体系”,建构心理时空的闪回、闪前等。这几点早已为国产真人电影与动画电影沿用,如饺子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在李夫人“敞开了玩”鼓励下踢毽子时的场景、哪吒对幼时自己被众人疏远的回忆等。在此不赘。

而随着时代的发展,“梦幻机制”也包括了对电影在内容上的要求,电影人意识到在确保幻觉世界的封闭性的同时,也要保证其美好迷人,也即卜万苍注意到的“趣味”“聪明的处理”等。正是内容与形式的全面结合,才让观众进入了一个根据其欲望剪裁的、真假难辨的世界中。如果说形式上的镜头设置、场面调度等向先行者借鉴是萧规曹随,相对容易的,那么内容上的设置,则极其考验动画人的艺术审美涵养、想象力以及文化深度。因此国产动画电影在内容上为观众编织的梦境,尤为值得我们注意。

首先,是恢宏周密、充斥虚拟奇观的世界观营建。世界观是梦境的基础框架,其周密与完备的程度,直接决定了观众的主体存在是否能被置换,决定了观众是否能被安置进与电影的想象关系中,同时,世界观之中包含的虚拟奇观越多,观众的审美期待也就能得到更多的突破。例如,在黄家康的《白蛇2:青蛇劫起》中,原本身处南宋时空的小青在与法海的对战中误入修罗城,此处危机四伏,前世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都因为死时心中还有太多的执念而聚集于此,共同面对定时出现的风火水气四大劫难,作为古代人的小青在此接触了属于现代社会的交通工具与武器等。电影为此精心安排了领路人角色对修罗城进行了介绍,同时通过各类细节,或与前作相呼应,观众熟悉且认可的角色,如宝青坊的小狐妖等,来完成对这一世界观真实性的支撑。而在系列电影中,世界观能因为更客观的篇幅而得到延续性的建设,且前作也为后作打下了观众全情投入、认可“欺骗”的心理机制基础,如《魁拔》系列、《喜羊羊》系列等都是如此。

其次,是被赋予一定特质的,能让观众强烈的生命意识或情感发生投射的人物形象。他们必须与观众存在一定的重合之处,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梦境对现实“凝缩(condensation)、转移(displacement)、具象(representational)、再加工(secondary elaboration)”[2]后,掺杂了大量观众潜在想法和意愿形成的。例如,在赵霁的《新神榜:哪吒重生》中,酷爱机车、家境平平的青年李云祥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是哪吒转世投胎而成,从而与自号六耳猕猴的孙悟空一起寻回了自己作为哪吒的勇气与力量,肩负起了阻止龙族在东海市作恶,拯救苦难民众的责任;又如,同样运用了转世重生概念的,田晓鹏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被镇压于五行山下多年,昔日锐气早已消磨殆尽,落魄颓唐的孙悟空遇到了小和尚江流儿,在与对方的一次冒险中重拾了齐天大圣的法力与血性。这些人物形象其实都凝缩和承载了观众对现实的不甘,以及对美好人格的认可,而种种不甘又被转移到一次或几次具体而神奇的变身、奔走、战斗中被化解,美好人格则得到光大。在“梦幻机制”的作用下,观众接纳、认可甚至模仿人物形象,最终“一方面,实质是接受了动画形象传播的那个文化特质;另一方面,当这一动画形象进入衍生产品市场后,消费者正是因为需要消费那个文化特质,从而购买传播这个文化特质的动画形象产品”[3]。

最后,则是层层递进,充满张力且完整圆满的叙事线。国产动画电影充分借鉴了好莱坞叙事美学,制定了脉络无比清晰的叙事链条,让危机四伏,矛盾接连爆发并最终得到化解。整体上,观众的审美接受毫无难度,从而产生了一种忘我的沉浸感。如在讲述《白蛇传》故事五百年前一段故事的《白蛇:缘起》中,小白与许宣原本分属两个尖锐对立的阵营——蛇族与国师煽动起的捕蛇者们,但在小白失忆与许宣相爱,两人一同抵御国师和蛇族两个方面的追杀,许宣甚至愿意为了小白变成妖怪,最终为小白而牺牲,两人于五百年后重逢。在叙事链中,敌我阵营势均力敌,矛盾接连迸发又依次得到解决,电影始终拥有强大的叙事动力,足以能长时间地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与之类似的还有如程腾、李炜的《姜子牙》,木头的《罗小黑战记》等。

除此之外,国产动画电影还尤为注意为电影融入喜剧精神,在剧情中大量加入戏谑、搞笑的内容。例如,在《魔童降世》中,反派申公豹被赋予了一个口吃的毛病,造成了不少误会,如龙王询问灵珠是否能让敖丙获得无边神通,申公豹说:“不,不,不错。”当龙王提出让敖丙拜师申公豹,最后跻身天界的请求时,申公豹则说的是“不成……不成功便成仁”,龙王只好无奈地表示:“下次你点个头就行。”类似的还有如太乙真人操着一口四川口音,被哪吒火烧裤裆等,这些都让观众忍俊不禁,精神得到极大的放松。

三、国产动画电影的现实观照

而在为观众打造瑰奇幻梦之余,国产动画电影还表现出了强烈的审视现实的意愿。正如学者所指出的,电影本身就是“社会问题、社会心理的隐形表现,是在想象中处理一个社区、一个国家或一个时代的人类心理情结的重要领域,……尤其集中于人类生存的某些永恒性悖论和困境”[4],即使是在充盈天马行空想象,人的知觉单元得到最大限度丰富的动画电影中亦不例外。

国产动画电影对现实的观照与呈现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对现实进行较为忠实的记录,除影像风格的夸张化外,电影中出现的场景、人物的经历等,与真人电影并无二致。例如,在奚超根据口袋巧克力同名人气漫画改编而成的《昨日青空》中,主人公屠小意住在街巷狭窄、人与人关系密切的江南小镇兰溪上,个子不高、长相普通的他暗恋上了成绩优异且有芭蕾舞特长的姚哲恬,同时教育局长之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齐景轩也成为二人的朋友,在一起出黑板报、看夕阳、去探望齐景轩妈妈等交往中度过了自己的高三岁月,最终各自走向辽阔的未来。这些都是观众熟悉的生活,电影在为少年男女的高中生活加上一层柔情滤镜的同时,也并不回避现实的不如意之处,如教师们的脾气暴戾,在得知齐景轩是教育局长之子后见风使舵,态度迅速转变;姚哲恬的父母粗暴干涉女儿的生活;等等。另一种则是将现实境况夸张化或极端化,融于想象性的童话文本中。例如,《大护法》中的花生人麻木地生活着,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思想,在习惯了对欧阳吉安的服从后沉默地当牛做马,只有个别人知道反抗,但反抗者又会遭到同类无情地杀戮,他们的“假眼睛假嘴巴,都说贴着难受”,但在一种从众心理的驱使下,还是照贴不误。动画人对愚氓的讥讽可谓淋漓尽致。而如《向着明亮那方》中的《小兔的问题》,隐喻的则是普通人不乏温馨暖意的亲子生活:小兔从一张照片跳到另一张照片,迅速地长大,在成长过程中她与母亲始终有着频繁而真诚的交流,从“为什么要好好吃饭呀”到“小兔离开妈妈去远行,想妈妈了怎么办呀”。观众尽管是在看小兔的故事,却能很清楚地意识到电影关怀的是人类儿童的成长,赞誉的是理解、支持子女的父母和健康的亲子关系。

我们不难看出,在对现实的冷峻审视,以及巧妙的再现之后,观众通过动画电影对现实有了新的认识。国产动画电影既有如《昨日青空》这样确证现实美好的作品,更有如《大护法》《大世界》等不惮于指出现实的矛盾、人生的痛苦之作。只是细查起来便不难发现,如刘健《大世界》《刺痛我》等始终照见社会创痛,让银幕中人匮乏、疲惫和绝望,银幕外的观众心情也一直沉重的作品终究属于少数。绝大部分的国产动画电影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将“梦幻机制”与现实话语相结合:一方面,电影创造出令人备感亲切的社会现实以及生活于其间,看似与芸芸众生并无不同的生命个体;另一方面,电影又给予其一段异彩纷呈的经历,一段丰沛温暖的情感,或一个令人宽慰的结局,从而完成对普遍存在的人生痛苦的稀释或逃逸,让现实问题得到某种想象性的解决。匮乏者得到补偿,而富有者则被略微剥夺或敲打,其远较匮乏者优越的地位受到冲击。这样一来,观众的道德理想得到满足,积郁的情绪得到排遣。

这个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孙海鹏执导的《雄狮少年》。在电影中,观众可以很明确地将故事的发生时空定位于21世纪初的广东农村,留守少年阿娟在城市少女阿娟的鼓励下,开始学习舞狮,而与他结伴的则是两个同样其貌不扬、生活并不宽裕的少年阿猫阿狗,而他们的老师咸鱼强则是一位靠卖咸鱼为生的不得志者。在舞狮刚刚让一干人的生活有了亮色之际,阿娟的父母因为工伤黯然回乡,阿娟不得不去广州打工,独自体味人间冷暖。但在看见队友来广州参赛后,阿娟加入到队伍中,并一路过关斩将,直到站在高高的擎天柱前,挑战不可一世的对手,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变为了一头雄狮。在此,原本是不同个体的观众,其在生活背景、认知与经验等方面的差异被暂时性地消弭了,个体通过与电影中人的共情而趋同,当阿娟、咸鱼强等人实现自己的理想,或达成与残酷世界的和解之时——如阿娟去上海继续打工,继续因原生家庭的困境而奔波打拼,但此时的他们已完成了从“病猫”到“雄狮”的蜕变,已能更勇敢、更自信地面对此后命运中的其他挫折——观众实际上也为自己找到了某种希望与力量。此时,现实与无数个体之间的矛盾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弥合。人也如尼采所说的:“进入……陶然忘我之境,忘掉了……清规戒律,并向存在之母、向本真状态进发,最终与世界本体之意志融为一体。”[5]

梦之于人的生活至关重要,“在梦境中,人们暂时忘却了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所承受的苦难,随心所欲地编织迷人梦幻的美景,在虚幻的梦境中为自己创造出一个远离现实苦难的美妙世界”[6]。近年来的国产动画电影,不仅为观众编织了美丽的梦幻世界,并且实现了梦幻与真实之间多维度的交融。动画电影在审美、消费以及价值观传达等方面的多重属性,在此实现了较为理想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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