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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海》:超现实景观下的个体真实

时间:2024-06-19

李建录 (湖州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乌海》是由周子阳导演,黄轩、杨子姗主演的现实剧情片,2020年9月在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首映,并获得金贝壳奖提名,2021年10月在国内上映。该片讲述了一个普通中年男人在事业与家庭中挣扎的现实困境。创业失败的杨华经历了被老同学欺骗、被债主追讨的遭遇后,与妻子苗唯的感情也出现了问题。杨华因为欠债被岳父母嫌弃,苗唯也疑似出轨,举目四望之下,杨华仿佛走到了人生的死胡同,找不到任何出路。整部影片的基调是十分压抑的,杨华的人物状态仿佛笼中困兽般,愤怒却无力。影片以平静的视角凝视个体在压抑之下的心理状态转变,塑造了一个游走在道德边缘的男人形象。此外,影片关注到了现实社会的暗色面,在叙事过程中加入对裸贷、校园贷等社会新闻的关注,体现出强烈的社会批判性。

乌海是位于内蒙古自治区西部的新兴工业城市,影片在此取景以此地命名。结合李沧东的《密阳》和张律的《庆州》等同样以地名命名的影片可以发现,除了在片中记录了独特的城市地理景观外,此类影片的共同特点还在于表达了个体与环境的深刻联结。《乌海》充分展示了这座城市的特殊地貌:高山、湖泊与沙漠同时存在,为乌海带来了一种超现实质感,呈现在镜头中更具有了一种天然的视觉奇观。同时,“乌海”的象征意义也进一步贴合影片主题:人心深处涌动的欲望最终带来个体的毁灭。影片依托于城市气质,在现实情境下进行带有超现实美学特征的影像表达,在超现实景观之下,最终所想要呈现的是个体的真实。

一、现实题材中的超现实表达

法国剧作家阿波利奈尔在剧本《蒂蕾齐亚的乳房》中首次使用了“超现实主义”一词:“人当初企图模仿行走,所创造的车轮子都不像一条腿。这样,人就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超现实主义。”在这段话中,超现实主义可以被理解为人类对于自然的引申想象。法国诗人安德烈·布勒东被认为是超现实主义的创始人之一,他为超现实主义界定了明确的概念内涵,即“纯心理的无意识状态,通过它,人们可以用口头、书面或其他任何方式来表达思维的真实活动。它是对思想的记录,不受理性的任何控制,也不考虑来自美学上或道德方面的任何约束”。据此我们可以了解到,超现实主义关注通过潜意识抒写出的独特意象并进行描绘,从而展现个体内心的深层情感诉求。超现实主义是反理性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为该流派提供了哲学基础。超现实主义电影之父路易斯·布努埃尔和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跨界合作的《一条安达鲁狗》(1929)被认为是超现实主义电影作品的代表作,该片以无逻辑的梦境和潜意识为主要内容,在表现手法上极具变革性。此后,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电影工业的变革,创作者们对于“表达”的内容与形式有了更多突破传统的思考,超现实手法也更频繁地出现在电影作品中,成为连接现实与梦境、真实与虚构的途径。

在国内电影发展中,超现实主义走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发展道路:作为一种要素存在于现实主义影片中。这种“类型融合”初看十分怪异,从某种程度上说,现实主义甚至是超现实主义的反面。超现实主义关注个体内心的想象世界,关注人的创造性;而现实主义关注的是个体与他人、与社会的联系,关注个体的现实困境。前者不关心因果联系,对于后者来说,事件的因果联系是叙事的基础。贾樟柯的《三峡好人》首次在纪实性的现实主义影片中加入超现实元素时,引起了观众的不适感——工地上拔地而起的火箭,高楼间走钢丝的人,这些在叙事过程中显得非常突兀。贾樟柯是北方人,在家乡汾阳拍了很多部影片后,来到巴蜀之地,以镜头记录三峡大坝建造过程中命运被时代改变的人们。贾樟柯曾表示这里“巫山云雨”的地貌与气候带给他一种奇异感,也给了他主观创作上的灵感,才有了那些具有强烈象征性的超现实元素表达。象征作为语素和心灵感觉的复合,越来越多地被运用到影片中。

《乌海》同样是一部现实主义风格很突出的电影,整部影片中有着很多的冲突与矛盾:出轨、欠债、吵架、裸贷、割腕、放火、车祸。很难想象这些具有悲剧性的现实困境被集中到一部影片中,整体节奏却并不激烈。《乌海》一直在意的是杨华的心理状态,用了许多超现实元素去表达他潜意识里的内心世界,如开头两条通体发黑的鱼,被渔民从冰层下捕获。在影片中,杨华的首次出场便是在观看这段视频,为全片奠定一种具有象征性的情感基调:杨华正如这两条非洲肺鱼,一身淤泥、奋力挣扎,却无法挣脱命运。在与苗唯的关系破裂后,杨华在黄昏时分独自来到恐龙公园,钻进了恐龙的肚子里。空旷的镜头中唯有巨大的恐龙和肚中的人,形成了一种极具诗意的超现实景观。也正是这些超现实元素的存在,让整部影片在强冲突中保持了一种低密度的叙事平衡,视觉的奇观时不时会让观众从人际关系的冲突中抽离,以一种宏观的视角去看待杨华的个体遭遇。

恐龙公园和沙漠月亮都是富有浪漫色彩的名字,但恐龙公园代表着杨华的创业失败,在沙漠月亮里放贷的老板夜夜笙歌,影片以这样的反差感传递出一种微妙的讽刺意味,直击人心深处的欲望。这欲望投射在影片中每个人的身上:杨华抵押了妻子的房产车辆来创业,失败后被罗宇欺骗,卷入了网络贷中;参与网络贷的女孩借钱是为买知名品牌的手机,怕被同学瞧不起;苗唯和曾经的同学拉扯不清,直到发现自己怀孕才试图结束这段暧昧的关系;苗唯的父母一直瞧不起杨华和他的原生家庭并离间他和苗唯的关系……除了扮演彻底的“恶人”形象的罗宇之外,影片中的每个人都以普通人的身份游走在道德的边缘地带,成为欲望的出入口,无可辨认是“好人”或“坏人”。直到影片最后,杨华在失控中将苗唯撞下悬崖,而后崩溃。家境的不对等造成了婚姻关系的不对等,让双方在婚姻中的位置和整个婚姻关系都陷入尴尬和剧烈的矛盾中,无休止的欲望最终造成了二人之间无法弥补的巨大裂痕。在这种境况下,人物的崩溃是必然的。在乌海这座城市带有奇幻色彩的集中的视觉质感下,影片具有了某种寓言性,欲望的旋涡联系着屏幕内外的人们。当杨华一把火烧了“沙漠月亮”而众人都在救火时,门前的民间艺人们仍在兀自地吹拉弹唱,镜头以俯视的视角呈现了这极具荒诞的一幕,试图体现出具有超现实性的无逻辑感,以实现超现实与现实的结合。但这一情节放在整部影片中仍略显生硬,在这个镜头中,“救火的人们”和“奏乐的民间艺人”仿佛被放置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尽管燃烧的“沙漠月亮”与民乐的配合很有视听观赏性,但在这部典型的现实主义电影中,没有达到“飞升”的力量,也让整部影片的超现实表达没有完全走出概念化的模式。

二、强化媒介真实与人物形象塑造

这里所提到的媒介主要是指电子媒介,即“现代传播活动中存储与传递信息时使用的电子技术信息载体,包括广播、电影、电视、手机通信、网络等”。电影作为一种大众艺术形式,在基础叙事的同时有传递情感、价值观念的作用,导演有时会在叙事过程中加入日常生活中的媒介元素,此时出现在屏幕之内的屏幕也成为电影本身的组成部分。第一面屏幕是区分演员与观众的“第四面墙”,而第二面屏幕是视听元素的一部分。《乌海》对于媒介的频繁运用将人物置身于被媒介包围的情境中,人物形象也更加日常化、生活化。通过强化媒介的使用,《乌海》塑造了生活经验上的个体真实。

首先,媒介提供了一个特殊的切入视角,在为叙事增加层次、推动情节发展的同时,也给观众带来了独特的观影体验。观众在观看电影时,是在观看剧中的人物,而剧中人物在使用媒介时,是在接收媒介中所承载的素材信息,如照片、录像等。“观众的这种观看行为具有‘双重性’和‘重叠性’:观众既在观看‘剧中人物观看媒介内容’这一事件,也跟随剧中人物一起观看电影中呈现的媒介素材。”所以,观众得到了一种具有“窥视性”的观看视角,有时更是一种全知视角。《乌海》中出现的媒介有手机、平板电脑、DV、行车记录仪。在提供了基础的通信功能之外,这些媒介共同提供了储存既往真实信息与情境的功能。影片中的很多情节都发生在车内,在影片开头,苗唯开车离开医院,她在车内与人通话,说明自己怀孕了,希望彼此别再联系。随着剧情发展,杨华被卷入网贷,在车内和网贷女孩发生拉扯。随后杨华在删除行车记录仪的监控记录时,听到了苗唯的通话内容。杨华回到家中,苗唯看到了他手机上网贷女孩发来的不雅照片,矛盾随之激烈爆发。媒介作为一种工具,在影片中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影片中重要的情节转折都是通过媒介信息承载功能来完成的。

矛盾爆发后杨华独自跑到山上,回忆二人求婚时的浪漫时光,这段情节通过DV录像的方式进行插叙。“DV画面能够增加视觉新鲜度,也为叙事增加了层次和多角度切入的可能。它能形成一种节奏,在一系列连续动作段落后营造一种突然安静的感觉。”DV中的画面建构了一个与电影的压抑氛围完全不同的情景空间,那时他们脸上的笑容是纯粹的,他们拥有并创造着简单质朴的浪漫,与此时被欲望笼罩之下个体的困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导演周子阳曾表示,这场室内争吵的戏份是影片的重要部分,他想要呈现一种中国式的家庭矛盾,在人物个体性格的缺陷与缺乏沟通、包容的环境之下最终走向分裂。这段情节以浓烈的情绪形成了强烈张力,而正如上文所说,在连续动作段落之后,具有回忆质感的DV画面将影片氛围带入和缓地带,也是为下一场火烧“沙漠月亮”的高潮戏份做连接和过渡。

其次,媒介使用为影片塑造了另一重叙事空间,并从人物的现实处境、心理变化等多个方面对人物形象进行塑造。“电影空间是指电影画格内的空间动态”,而电影中的媒介载体呈现了一个被记录的、已发生的空间动态,为更多“关系”的发生提供了可能。例如,获得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的台湾电影《大佛普拉斯》,可以被看作媒介使用的代表性影片,该片由黄信尧导演。在影片中,雕塑厂保安菜埔和拾荒人肚财通过行车记录仪窥探雕塑厂老板的生活,影片主体色调是黑白的,唯有行车记录仪内的色调是彩色的。配合色彩的运用,影片将媒介内与媒介外区分为普通人和有钱人两个世界。通过记录仪,我们可以窥见雕塑厂老板的荒淫生活。有时,媒介内的空间本身不提供叙事,而是以“框中框”的形式直接对文本进行处理,如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社会新闻、聊天软件中的语音等。在《乌海》中,杨华为了要回欠款,被迫参与了罗宇的非法放贷行为,和小成一同向网贷女孩薇薇讨债,而后通过一通电话得知了薇薇死亡的消息。薇薇的死因可以具体到一个网址:在那里能浏览到她的网贷信息与个人照片。在逼仄车内空间试图进行“桃色交易”的薇薇是情绪激烈的,但她的死亡却被处理成一则冰冷的社会新闻。无论是一张照片、一条消息,还是一个网址,影片刻意以符号化的个体呈现让薇薇的事件带上了社会隐喻性。在媒介所提供的另一重叙事空间中,承载了观众对事件的延伸想象以及影片的现实批判性。

媒介叙事还为影片提供情节上进行详略叙事的更多选择。影片中苗唯一直与曾经的同学保持着暧昧关系,而同学的形象一直是以媒介工具中声音与文字的形式出现的。尽管未露面,通过他与苗唯频繁的通话以及内容,可以瞥见二人在回忆、示爱与摇摆中纠葛的个体关系。根据他们的聊天记录,我们可以了解苗唯从对家庭感到失望,到因为怀孕而想要重归家庭的心态转变。影片中还有一个细节,苗唯在上课间隙和学生一起看一则女性分娩的视频,大家纷纷表示难以承受这样的痛苦,而此时苗唯已经怀有身孕。影片以这则视频来暗喻怀孕后苗唯心态的转变,和对于自己未来境况的担忧。

同时,媒介的介入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具有私密性的真实,媒介同时作为一种工具,连接个体和他人,甚至构成了个体的全部社会关系。杨华在开车四处奔跑的过程中,不断接到来自外界的电话,有来自家庭的,是母亲对他的叮嘱;有来自追款人的,提醒他无从逃避的欠款事实;有来自苗唯的,控诉他对家庭的罪行。手机在这里成为现实生活的隐喻,无论他身在何处,带在身上的手机就像他无从躲避的生活,描绘了个体状态与情绪,同时刻画了个体不断下坠的真实处境。从某种程度上说,媒介是连接影片的现实性与超现实性的工具,使个体在奇幻色彩下更加贴合生活经验,从而让角色和情节内在的有机性实现了深层联结。

三、情绪影像化下的个体解读

《乌海》是一部情绪化非常明显的电影,可以说整部影片都在围绕着杨华在困境中逐渐失去自我的情绪进行叙事,从起初的焦躁,到愤怒,再到最终的失控,其间经历过短暂的心情平复,却仍旧掉入现实的泥淖。这样的叙事基调与周子阳导演的第一部作品《老兽》有异曲同工之处。《老兽》塑造了一个曾经富有如今破产的“老炮儿”老杨,他和杨华一样因为金钱陷入困境。老杨骑着一辆摩托车,杨华开着一辆轿车,二人都如困兽般在城市中游荡。《乌海》是导演在美学风格上对《老兽》的延伸,他热衷于塑造心里怀揣着爱与希望,但在性格缺陷、沟通困境之下逐渐被生活吞噬的男人形象。影像叙事跟随着人物情绪的波动,影片以色彩、镜头调度等镜头语言来传递人物情绪,从而完成导演的美学表达。

20世纪80年代,以《小街》《城南旧事》等影片为代表的“情绪电影”走入人们的视野,“情绪电影”这个概念尚未得到严谨的学术性定义,大体是指代以情绪作为电影叙事动力的结构模式,如《城南旧事》中始终弥漫的淡淡的哀愁。这类影片并不遵循“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传统叙事结构,而是“取消戏剧式的闭合结构,以情绪的累积与深化来提供叙事动力,在情绪体验、表现与生理反应的互动过程中,带给观众某种思辨驱动力”。换言之,影片通过情绪的影像化来进行叙事。我们以《乌海》中的两处情节为例。第一处是杨华和苗唯在瑜伽教室交谈的情节。此时杨华的婚姻还没有出现危机,人物的情绪是温和的。二人相对做瑜伽的姿势在影片巧妙的构图下形成了一种对称性。整个瑜伽教室和练习道具都是米色的,也表明人物内心情绪的稳定。第二处是在杨华放火烧掉“沙漠月亮”时,此时杨华知道要钱无望,走入崩溃境地,带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做出放火的举动,而后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下倒地大笑。色彩此时成为情绪的外化显现,炽热的红象征着人物已经濒临疯狂。《乌海》十分注重人物情绪与镜头语言的融合,以情绪结构推动叙事。杨华不断累积的压抑情绪是促使其走向毁灭的主要原因,也是影片叙事的动力来源——影片的叙事是基于杨华这个人物在家庭与事业这两条叙事线索上,分别从情绪的触动(被催债、看到行车记录仪),到情绪的酝酿(被威胁、与苗唯争吵),再到情绪的迸发(放火、将苗唯撞下山崖)这个过程来完成的,在结尾部分,影片对人物的结局使用了留白的处理方式,实现了人物影像上的诗意表达。

《乌海》是一部在现实主义风格中带有强烈超现实元素的影片,当我们将其放入现实主义影片的范畴中来讨论,可以看到导演强烈的创作意图:探讨个体自身的欲望以及人性的幽暗。相比于周子阳第一部作品《老兽》,《乌海》更加成熟,在影像表达上进行了更多尝试,比如用抽象弥补了现实和对于环境有意识的象征和隐喻。乌海以奇特的地貌为影片建构了一个带有奇幻色彩的空间,影片通过跟随男人在此空间中不停地位移来展现左冲右突的情绪,展现个体在压抑之下不断累积直至爆发的心理状态。但影片社会性的封闭感和构造感太强,造成受众对人物维持在审视的态度,在超出生活经验的触发力上难以达到共情,这或许可以成为周子阳导演下一部作品的创作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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