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贺 希 (西安美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随着2015年现象级动画《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横空出世,国产动画电影形成了“国漫崛起”的强劲复兴之势,大批理念领先、制作精良且极具中国意蕴的优秀作品迅速涌现,不仅在票房方面屡创佳绩,也频频引发民众的积极讨论,进一步催化了国产动画产业的深度复苏。
从《大闹天宫》到《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从《哪吒闹海》到《哪吒之魔童降世》,经典题材与意象符号的现代重述让我们深刻感受到“中国学派”动画精神历久弥新的时代活力。透过这些民族话语的想象投射,传统文化与时代旨趣在动画叙事时空内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所引发的强烈情感共振成为凝聚中国观众文化认同的内驱力。在创作观念方面,“国漫崛起”浪潮中的动画电影践行了“中国学派”动画的核心内涵,将“走民族风格之路、敲喜剧样式之门”的创作追求进行了与时俱进的创新,逐渐形成了汲取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立足中国经典文本、演绎传统艺术形式的成功模式,从近年中国电影的票房格局来看也的确印证了这一成功模式的可复制性。然而,在一派欣欣向荣的背后,经典IP逐渐饱和、风格技法日趋同质等隐忧也不可避免地浮现。2021年底,动画电影《雄狮少年》以颠覆式的艺术创新魄力脱颖而出,让观众惊喜地发现了中国动画的别样魅力,这一魅力源自《雄狮少年》中无名却似曾相识的芸芸众生,那些边缘带着粗糙颗粒感的写实生活,让我们在动画所营造的独特拟真质感中品味到梦想的绮丽。
动画美学的青春崇拜特质让“少年成长”成为经久不衰的创作母题,形成以少年意象为个体符号,展现其在生存时空中不断探寻自我、进行身份建构的类型动画。此类动画文本通过叙事的意指来形塑主体身份:角色一方面通过对自我的审视与求证界定身份认知,一方面借助与他者的差异与比对探寻身份认同。角色身份在时间与空间、自我与他者的矛盾之间不断生成,呈现出身心成长的动态过程。《雄狮少年》是一部典型的少年成长动画,影片以主角阿娟的成长为线索,展现了他从羸弱的留守少年到突破自我、赢得舞狮比赛的追梦之旅。这是一个属于边缘少年的个人史诗:际遇与梦想的巨大反差构成影片紧凑跌宕的叙事动力,同时,影片又通过极为克制细腻的现实主义话语,将这样一个颇具传奇感的“燃”向故事讲述得合理而温情,既不失成长型动画的励志热血,同时又规避了此类动画作品常见的“中二”气质。
在一部动画中,主人公成长与冒险之前的群体背景及生活环境决定了身份自觉的起点,形成主人公对于“我是谁”这一自我认知的初步回答。《雄狮少年》选择展开故事的城镇是中国动画的非典型场景,却是当下中国的典型景观。介于现代都市与传统乡村之间的城镇,是中国城乡二元发展格局下历经改造的他者,无法逾越与城市飞速发展之间的文化鸿沟,却也失去了传统农村闲适自足的原生形态,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城镇群体的心理落差。列斐伏尔曾指出:“空间作为一种互动性的或者追溯性质的产物,它介入于自我生产之中……并作为一个生产者,空间成为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一个组成部分。”《雄狮少年》中以主角为代表的三位小镇留守少年以横冲直撞或涣散慵懒的姿态出场,甚至在本属于他们生存的乡镇空间中也是饱受轻蔑的,展现出他们在城市—乡镇空间语境下的他者身份。缺失的亲子关系、匮乏的物质资源、失落的个体尊严等身份困境,共同构成了小镇少年主体性“欠缺”的挫败状态,形成了主角阿娟对于自我身份的初步结论。
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人对于自我身份的认知是在与他者的交往关系中构建起来的,如果没有他者的存在,自我则无法想象。拉康以婴儿通过镜像辨认自身的行为作为佐证,认为自我建构始于虚幻的镜像自我,同时否定了自我建构与现实的必然关系。从这一角度来看,《雄狮少年》中主角阿娟初始身份仍可被视作是无法自主、尚未意识的空无主体,而自我主体的真正构建则是在与他者的参照下开始生成的。
“自我的形成开始于异化和对自我影响迷恋的瞬间”,主角阿娟的成长擎始于另一位阿娟的出现。在主角男阿娟受到村霸欺负的时刻,这位以狮头蒙面的女阿娟仿若传说中的江湖侠客挺身而出,身后飘动飞舞的红色狮背如同披风一般进一步加持了女阿娟的英雄身份。二人脱离险境之后,女阿娟主动将狮头送给了唯唯诺诺的主角男阿娟,并真诚祝福:“你可是被英雄花砸中的男人!”导演将这次相遇安排在了木棉花盛开的山顶,绚烂热烈的场景启动了主角探寻自我的成长仪式。这个拥有同样姓名、发型与爱好的女中豪杰满足了主角阿娟的镜中自我形象,让欠缺的自我意识得以完整,对于女阿娟的认同更多掺杂着主角理想自我的心理投射。
主体的自我建构始终伴随着与他者的交往,包含着正面促进与反面对立的不同关系。片中作为理想启蒙的女阿娟、共同成长的伙伴与师父等,代表着他者对主体的正面认同,带给了主角诸如“英雄花”“雄狮”“咆哮”“不认”等成长关键词;而作为醒狮对手的否定性他者则包括力量对比悬殊的陈家村狮队、代表城市群体的无极狮队等,在他们口中,少年是“废柴”“病猫”与“烂泥”。此外,高楼耸立、冷漠麻木的现代都市作为现实背景的“大他者”则带给了主角阿娟关键性的生活磨难与成长洗礼:经历家庭变故来到广州打工的阿娟干着五花八门的杂活、睡在“下下铺”的床底,却依然没有放弃对家人的责任和对舞狮的热爱,曾经苍白消瘦的阿娟变得黝黑强壮起来,甚至在面对他者的语言羞辱时第一次有了“我不是废物”的直接反抗。“在自我和他者之间选择与挣扎,最后的结果是彻底地异化,把自己也变成陌生的他者,或者在充满他者的世界里找到自我的镜像,建立一个自我的身份。”主角阿娟显然通过女阿娟的镜像自我而选择了后者,经历成长蜕变的主角,为最后敢于挑战超越极限的“擎天柱之跃”奠定了身心基础。
《雄狮少年》中自我与他者的矛盾不断编织出主角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成长维度,也沉淀出“泪中带笑”的喜剧厚度。不同于孙悟空、哪吒、姜子牙、沉香等中国动画主角,对于略知文学原著的绝大多数观众而言,这些生来位列仙班的强势主体即使背负命运的不公平对待,也天然具备向英雄演进的基因,其成长更像是一种使命。例如,《哪吒之魔童降世》中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凸显出主人公哪吒强烈的自我确证,即使面对“命运”这样的强大他者,作为主体的“我”也是真正的主宰者。此类型主角的成长更多是一种预设主体的发现与归来。动画《雄狮少年》则从现实生活的低位出发,将镜头聚焦于一个籍籍无名的边缘少年,将身处底层的真实生活逻辑进行喜剧化的审美再现,让成长变成了乐观向上、多义开放的自在旅程。
首先,《雄狮少年》凸显了主角主体在与他者力量对比中的弱势地位,通过调侃或自嘲来表达种种事与愿违的成长窘境:每当主角的主体身份开始自我意识和积极觉醒时,否定的他者就随时随地开始压抑。例如,主角阿娟在收到狮头之后到佛前许愿,刚开始练习舞狮的第一个动作就摔了个结实;再如,主角阿娟和同伴被欺负后在天台发出“想做雄狮”的呐喊,原本是观众为之共情的关键时刻,却随着片中邻居的一声怒吼戛然而止,让煽情陡然变成尴尬的苦笑。影片前半部分的诸多笑点都出现在主角成长被他者干扰、阻断与压制的时刻,而喜剧的表达方式有效消解了成长挫折所带来的焦虑情绪,正如黑格尔对喜剧的阐释:“不带愤恨,而带一种明快爽朗的笑谑”,强化了小人物坚韧乐观的性格底色。
其次,《雄狮少年》中主角主体与他者之间并非固定的对立或从属,而是更为动态的平衡关系。例如,曾经霸凌主角阿娟的陈家村狮队在最后激烈的比赛中,也可以转化为支持主角的友方阵营;作为导师的阿强不仅仅是引导主角的工具人,也是共同成长、重新发现自我价值的同伴。主角对待命运的态度也总是显得既虔诚又倔强,这种接受现实却不认命的谦卑隐忍更贴合现实小人物的真实生存心理。影片正是通过对主体与他者之间丰富的关系处理,通过对他者报以尊重而包容的真诚态度,反映出极为细腻的人文关怀,形成寓庄于谐的幽默质感。
作为一部以少年成长为主线的动画,成长价值观的输出是影响整部影片成败的关键。《雄狮少年》在影片后半部分对于苦难的写实刻画让前半部分有些无厘头的喜剧氛围逐渐冷却,促使观众脱离“突然荣耀”的旁观心理开始与主角产生共情,由此,满足观众心理预期成为成长叙事走向的重要参考。动画艺术的假定性特质为成长型动画提供了凸显个人英雄主义情节的发挥空间,然而当成长动力过于依赖主体自我的不合理膨胀而过于脱离现实秩序时,又会造成自我意识过剩的“中二”观感。《雄狮少年》立足现实的诗意处理让观众看到了惊喜。最后的醒狮大赛中,主角阿娟所要超越的已不再是其他舞狮对手或是赢得比赛,而是那根提醒舞狮者保持敬畏之心的“擎天柱”,虽然想象中的奇迹并没有发生,但阿娟最终将狮头挂在擎天柱上的结局设计却更耐人回味——主角阿娟的自我成长不再以战胜外在他者为目的,而是以对自我的积极建构为诉求,没有传奇般神功附体的逆袭快感,没有寓言般鱼跃龙门的命运升华,影片重塑了一种反功利的成长价值:成长不以成功为标准,亦不是强者的专利,而是每一个平凡自我“在路上”追寻自我超越的多元历程。影片的最后是阿娟落入水中的身影,此时少年是否获得舞狮比赛的冠军已然不重要——甚至在片尾我们也看到阿娟奔赴新城市开始谋生的身影。“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结局让全片喧闹的笑料尘埃落定,让观众在会心微笑的同时泪眼氤氲,“这是一种喜剧感被制约于崇高感的情况下产生的混合感情;这是喜剧性中的并且通过喜剧性产生的崇高感”。
动画艺术通过图像的虚拟把握世界的真实,以高度假定性的美学特质对现实生活进行多元观照与浪漫再现。《雄狮少年》鲜明的现实指涉决定了其视觉符码的写实主义倾向,通过对当下生活的严谨观察,运用贴近现实的视觉经验建构出内涵丰富的拟真动画意象,是对长期以来中国动画创作传统的一次大胆突破。动画作为舶来品,从早期“卡通片”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美术片”的称谓转变,展现出中国动画的本土化实践路径:将传统美学中的“静观”意蕴延拓至动画审美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中国学派”动画创作流派。同时形成了动画身体服务于动画空间的表意机制,例如,《骄傲的将军》中京剧元素的脸谱造型与程式化表演,《山水情》中水墨写意的角色形象与飘逸悠然的身体动态等。而从动画艺术的主流发展来看,早期主流商业动画的创作渊源更倾向于电影“追逐片”(Chase Film)类型,“动画不是会动的画,而是画出来的运动”则是被更为广泛接受的动画本体界定。由此看来,倚重传统艺术外在形式的创作模式至少不应是中国动画复兴的唯一方案。《雄狮少年》以现实主义视角聚焦当下,以传统醒狮文化为精神线索进行了强化身体真实动感、赋予奇观时代特征的动画实践,正是当下中国动画创作所缺失的一种回归动画本位的可贵创新。
“电影的承载物、驱动力和表现对象就是人物的身躯。”在主流商业动画中,角色身体是影像的核心景观,深刻反映着动画表意系统的运行机制。《雄狮少年》以虚实结合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还原了寻常的人类身躯,又通过动画的夸张演绎赋予角色不同寻常的身体魅力。以主角阿娟为例,一方面影片通过丰富的细节塑造了真实可信的身体,例如,在影片前半部分阿娟一直有着“驼背”的习惯,脊梁微弓、头部前倾的体态凸显了体格与性格的双重软弱。随着剧情推进,阿娟剪去了柔软杂乱的长发,干净利落的寸头与黝黑的皮肤都显现出男性化的身体嬗变。此时阿娟的身姿也明显挺拔起来,肩颈、手臂的肌肉线条变得清晰,身体动态更为舒展自信,身体的成长体现出角色精神气质的成熟;另一方面,影片通过对传统舞狮技艺的运动呈现形构身体运动的写意表达,以角色身体的“运动奇观”突破了传统中国动画以“画面奇观”为核心的创作惯例。舞狮技法与武术身法结合紧密,其强烈的表演性与竞技性是动画身体演绎的理想空间。《雄狮少年》在主角阿娟身体写实的基础上,通过对力量、速度、幅度、节奏的充分夸张,将舞狮比赛中的撞击、躲闪、腾挪、跳跃等武术功架转化为酣畅淋漓、直抒胸臆的身体话语,在运镜、声效与特效的配合下产生了极为逼真的视觉冲击力。由角色身体出发,带给观众从视觉到知觉再到感觉信息的充分饱和,唤起存在于凝视之外的身体意识共鸣,这种真实而强烈的动感体验构成了《雄狮少年》新颖独特的运动奇观。
片中富有时代现实感的场景奇观是《雄狮少年》另一重要视觉表征。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动画,影片大量还原了主角们真实的生活场景,经过动画造型的变形加工,在强大的CG技术辅助下渲染出“似与不似之间”的陌生化奇观。例如《雄狮少年》开场,一组镜头跟随主角阿娟飞驰的身影,展现出充满广东地域特征的小镇画卷:乱中有序的狭窄街道、熙攘喧嚣的小镇集市、鸡飞狗跳的市井生活以及随后豁然开朗、山明水秀的田园阡陌,丰富琐碎的意象细节营造出一种土味浓郁而又生机勃勃的地方图景。在大量细节写实的同时,村镇店铺微微倾斜的墙面以及田间如梦似幻的光影又是十分意象化的处理,让乡镇的烟火气息也变得意趣盎然。在阿娟打工的城市广州的处理上,影片整体色调则变得阴冷暗沉,鳞次栉比的高楼、轰鸣压抑的飞机、光鲜亮丽的霓虹以及阴雨连绵的天气,都增强了城市带给少年的围困与孤独。而这一切晦暗最终烘托出少年独自在天台舞狮的动人奇观:阿娟展开双臂,背景中层峦叠嶂的楼宇如群山遮住天际,升起的朝阳从摩天大楼缝隙间劈出一线光芒,为少年的身影披上耀眼的辉光,也让天台这一现实中无比寻常的场景变得仿若神迹般气势磅礴。动画现实主义创作观的介入召唤了动画场景奇观的多元可能,昭显出数字动画“虚拟仿真”技术的美学张力,为新时期中国动画创作走出神怪玄幻的题材桎梏,转向从司空见惯的现实生活中发掘美学潜能的时代原创提供了重要契机。
舞狮承袭了古老的傩戏传统,通过将血肉之躯披上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道具展演出雄狮威风凛凛的体态神韵,打动观众的既是惟妙惟肖的雄狮,更是技艺精湛的表演者,而这与《雄狮少年》的动画精神也有着一种巧妙的契合——在逼真入微的动画拟真之美背后正是生动有力的现实表达支撑了观众们的想象认同。《雄狮少年》以独特的动画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在一众徘徊于传统实践范式的动画电影中成功突围,面对可供攀附却也遮蔽视野的曾经辉煌,展现出逢山开路的实力与勇气,为仍正在崛起中的当代中国动画产业带来了百花齐放、再创辉煌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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