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杨 民
(聊城大学东昌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痛苦与荣耀》是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的自传式作品,影片讲述了年事已高的著名导演萨尔瓦多,面对身体病痛、创作瓶颈、母亲离世的多重打击,开始回顾过去,并与过去一一和解的故事。影片斩获了第72届戛纳最佳男演员奖,并获得金棕榈奖提名,其平淡、温柔又饱含诗意的叙事获得了观众与电影人的一致好评,而影片中对于自我、他人、社会的矛盾与和解,更具有后现代伦理哲学意蕴。
传统道德伦理体系逐渐解体的背景下,试图脱离于理性而确立伦理道德学科性质的元伦理学,其价值中立的态度和伦理相对主义偏好导致对绝对真理乃至社会伦理道德体系的怀疑,造成了怀疑任何宣称正确价值观的后现代社会的伦理困境。当社会伦理道德体系逐渐被科学主义自然观所取代,对于理性的盲目崇拜逐渐成为现代性话语标准。用理性审视和把持生命的价值意义,评价的标准成为对生命本身的维持。理性带有的偏执使人们几乎不可能再回到存在式的生活方式,占有更多财富和资源成为唯一合理的生活方式,人类社群的主流价值观不可避免地向追求维护个体生命的资源和物质基础倾斜,固有的道德禁忌和底线被打破,也造成了后现代伦理彼此漠视的道德方式。埃里希·弗罗姆在《占有还是生存》中,将这种价值观归类为占有式存在方式,意图将包括自我在内的一切变成“我”的私有物,这一存在方式根源在于人性的贪婪。贪婪造成了后现代伦理下人对于资源和物质基础不平衡的怨恨,也是造成道德沦丧的破碎社会的罪魁祸首。人是物质拥有者的组合,但更多时候拥有物质不是为了使用,而是为了占有,并以此填补自身虚荣性的满足。人们为了完成目标或取得荣耀不断向前奔跑,但却鲜有人审视自身的存在状态,是否因贪婪而损耗个体的生命与精力。安·兰德在《自私的德性》中指出,对于个体生命而言,善恶的评判标准是能否维护生命的存在。正如《赛德克·巴莱》中所讲述的,占有和维护猎场是个体生命的职责与荣光,只有拥有猎场才能维持生命的存在,并赋予人们自由生活的权利,否则只能给生命带来屈辱。德行的占有是要符合社会与个人理性的,超脱理性的束缚,占有也就成为自私与贪婪。而当人们重新用理性审视自我,贪婪地占有所获取的荣耀成为虚荣,人们往往正处于过去虚妄追求消散而未来追求未形成的中间地带,这种四顾茫然的空虚感则会使个体产生痛苦。
《痛苦与荣耀》中,导演阿莫多瓦以自剖式的表达,通过主人公萨尔瓦多表现出声名显赫的导演在退去荣耀光环后的空虚与痛苦。一方面,萨尔瓦多饱受心理和生理疾病的折磨,近乎丧失了自理能力,甚至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另一方面,创作灵感枯竭使其无法再投入到热爱的电影创作当中。多年没有新作问世使他逐渐走下神坛,过去获得的荣耀成为痛苦的源泉,而新创作的作品始终得不到他的认同,这种不断自我否定的创作困境对萨尔瓦多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后现代伦理划分界限和各自占有的生存方式,使人们越发沉溺于追寻虚妄的荣耀,增加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和隔阂。虽然人性的另一面时常告诫人们保持与他人的联系,但告诫却往往被喧嚣的荣耀与掌声掩盖。萨尔瓦多投身到自己热爱的电影事业当中,在父亲去世后回绝了母亲与自己同住的想法,而母亲则认为萨尔瓦多是不满自己对于神学院的安排而采取的报复行为。从萨尔瓦多的视角来看,追求电影梦的同时必然无法兼顾家人,与自己同住只会影响母亲自己的生活。而母亲的利益追求就是家人团聚,像过去一样照顾好儿子,两种利益追求的冲突导致了母子关系的疏离,也进一步加深了母亲对儿子的误解。但随着萨尔瓦多年纪的增加,欲望也随之减少,对电影创作的渴求逐渐回归家庭本身,而母亲的离世让萨尔瓦多不断反思对母亲的忽视,成为萦绕他心头久久不能解脱的梦魇。这种梦魇具象表现为身体上的病痛,并进一步影响萨尔瓦多的后续创作。当代社会传统价值观念与后现代伦理的杂糅,使个体价值追求充满了迷茫与不确定性,自我呈现的断层使人们游离于多种社会角色之间,引发了人们对于价值追求的空虚与迷茫。
《痛苦与荣耀》的故事主线,是在主人公萨尔瓦多平淡的生活中,通过某个事物不断触碰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影片的第一个矛盾点源于萨尔瓦多与演员阿尔贝托,二人因为《滋味》而决裂,又因为《滋味》的重新上映而恢复联系。萨尔瓦多最初并不认同阿尔贝托的演技,这种矛盾以阿尔贝托吸食海洛因为导火索爆发,导致萨尔瓦多在试映结束后再也没看过《滋味》,与阿尔贝托也从此分道扬镳。尔后为了《滋味》的重映,萨尔瓦多重新找到阿尔贝托表示歉意,并一起吸食海洛因。在影片中不止一次出现的海洛因并非解决痛苦的良药,而是延缓痛苦的方法。萨尔瓦多与阿尔贝托的矛盾并没有因此而解决,在重映礼上,二人的矛盾当着众多观众的面爆发,最终只能将《瘾》的剧本交给阿尔贝托作为和解的交换。萨尔瓦多一边当众指责阿尔贝托在《滋味》中的演绎,另一边却主动向阿尔贝托致歉,这种看似矛盾的冲突设置根源就在于前后在价值观上的差异。过去萨尔瓦多执导中,角色的演绎都要以“我”的理解为基础,阿尔贝托“迟滞、死气沉沉”的表演不符合萨尔瓦多对角色的预期。而年老的萨尔瓦多的价值取向更还原影片本身,阿尔贝托的表演确确实实使《滋味》成为经典作品,对于角色本身的争执也就不再重要。第二个矛盾点源于旧爱费德里克。当萨尔瓦多努力筹备电影、获得成功再筹备下一部电影时,费德里克则沉迷海洛因。萨尔瓦多不断尝试也无法帮助费德里克戒毒,最终被电影拯救,与费德里克分道扬镳。这段经历在海洛因的刺激下被萨尔瓦多写成《瘾》,成为萨尔瓦多自我救赎的关键。这两种冲突根源都在于后现代伦理下的自我价值观觉醒,现代话语体系对理性的盲目崇拜使其成为自我及人类社群进步的根源,而理性承载的自我价值观的觉醒使人们的信仰无处归属,价值观与个体之间的存在关系不可协调的冲突,容易使人们做出违背自我自由意志的抉择。在价值观转变后,这种抉择产生的负面效应也就成为自我痛苦的来源。
萨尔瓦多与阿尔贝托及费德里克的冲突影射了自我与社会的矛盾,而《痛苦与荣耀》还详尽叙述了人与自我的矛盾。弗洛伊德认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共同组成的。其中,本我就是人类作为动物的性冲动与欲望。在萨尔瓦多贫困的童年里,泥瓦匠的完美躯体使他第一次收获了性觉醒,这份悸动虽然随着萨尔瓦多去神学院上学而渐渐消散,但仍然根深蒂固存在于记忆深处,并随着海洛因而搅动起来,这一段经历毋庸置疑影响了萨尔瓦多以后的人生。此外,影片采用戏中戏的结构将萨尔瓦多贫困却充满温情的童年原原本本表现了出来。作为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存在,萨尔瓦多对母亲存在爱恨交加的感情。爱是源于母亲对自己的无私奉献,使原本贫困而痛苦的童年变得色彩纷呈,而恨则是因为母亲或其背后影射的社会对自己人生提出的要求。生活的磨砺使母亲以强硬的姿态替萨尔瓦多做出了去神学院上学的决定,这一决定显然与萨尔瓦多本人的意志大相径庭。人们总是会受到社会正统思维约束下方方面面的要求,要求做什么样的事,成为什么样的人。但这些要求往往并非出自个人的自由意志,也非自我的价值追求。在后现代伦理语境下,人们越发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在回忆母亲最后的日子里,萨尔瓦多并没有因为母亲行将就木就违背自己的本心,而是委婉说出了“我仅仅因为做自己而辜负了你,真的很抱歉”来表示自己对于自我价值实现的追求。采用的戏中戏的叙事结构,拉开了本我与自我之间的距离,在使剧情更富有戏剧性的同时,表现出后现代伦理对于人将外部环境提出的要求作为自我实现的标准所带有的狭隘性。李开复曾经说过,想象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有你,一个世界没有你。让这两个世界的差距最大,那就是你一生的意义。后现代伦理对于人自我实现的要求,集中于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自己的价值愿景,让自己的人生更富有价值。
《痛苦与荣耀》采用了现在与过去双轨并行的叙事结构,并通过药品、表演、梦境等多种意向完成了当前与过去时态的切换。这种意识流的错乱使其作为一部自传式电影,能够让观众对其中包含的情感更加感同身受,而非仅仅站在第三人称的视角回顾角色的一生。作为导演阿莫多瓦的自传式电影,影片通过多条叙事线路立体地还原了主人公萨尔瓦多的童年、亲人、事业、爱人。阿莫多瓦认为,电影编剧要贴近生活,本着纪实小说的创作理念从生活中寻找素材,《痛苦与荣耀》的创作就是阿莫多瓦燃烧自我式地从真实经历中提炼而来。无论是身体逐渐衰老还是与旧人的一一诀别,都是高龄导演所真实面对的生活。当人们的生命走向终点,在隐忍与克制中逐渐接受并适应生理的疼痛与心理的痛苦,回顾一生中的遗憾,正是重新审视自我的体现。但后现代伦理语境下,传统道德与价值观体系逐渐崩塌,葛朗台们在生活中比比皆是,越来越多的人追名逐利,鲜有人能够静下心来真正在暮年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而萨尔瓦多具有文艺工作者的敏感,受到母亲逝世与身体病痛的双重打击,在电影领域功成名就的他开始回顾自己痛苦与荣耀并存的一生,并与生命中的诸多矛盾一一和解。
影片中最早完成的是与阿尔贝托的和解。作为不同价值观的象征,萨尔瓦多与阿尔贝托就表演问题产生了多次冲突。但随着年龄的增大,价值观的冲突对于自我而言越发无足轻重。萨尔瓦多以自身经历创作的《瘾》交给了阿尔贝托表演,但完全不希望出现自己的署名。对于创作者而言,作品署名是自我证明的关键,萨尔瓦多拒绝署名的主要原因,在于《瘾》是其告别过往的自我救赎之作,其中包含的个人经历,萨尔瓦多并不愿意让众人知晓。另一方面,对于阿尔贝托本人的认可,以及不再需要利用《瘾》来获取荣誉,表现出的价值观冲突的和解使萨尔瓦多最终与阿尔贝托实现了和解。与旧爱费德里克的矛盾代表了自我与社会的矛盾,在二人通过《瘾》的上映而重逢后,面对尚无伴侣的旧爱,萨尔瓦多仅仅与他聊了聊过往和现状就深情吻别,而非选择再续前缘。与费德里克的和解象征着萨尔瓦多与社会中人际关系和情感的和解,并非任何关系都要做到尽善尽美才是最后结局,选择最有利于彼此的抉择才是生命中最宝贵的抉择。象征着自我矛盾的母亲和初恋泥瓦匠,一个体现出自我与社会对自我要求之间的矛盾,另一个则体现出自我欲望的矛盾。通过回忆与母亲最后的对话,萨尔瓦多坚持了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而非社会要求自己成为的人。而泥瓦匠为萨尔瓦多带来最初的欲望和性冲动,当几经辗转收到童年时期泥瓦匠给自己的画,萨尔瓦多忍不住落泪却拒绝了友人去寻找泥瓦匠的建议。正是与自身欲望的和解使其颠覆了传统道德伦理与价值体系的束缚,具有后现代伦理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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