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王晓红(上海交通职业技术学院,上海 200431)
在人们总结出以古希腊戏剧与莎士比亚戏剧为代表的命运悲剧与性格悲剧后,易卜生戏剧又被认为提供了一种新的悲剧范式,即社会悲剧。而这三种悲剧思维也早已混合式地融入了当代各种类型电影中,表现出强大的情绪感染力。由张栾执导的电影《老师·好》虽具有一定的喜剧色彩,但是在人物的塑造与构建,情节的编排等方面,却体现出明显的悲剧叙事特点。
命运悲剧的代表有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等。在古希腊时期,西方人限于科技水平和认知能力,常常在遭遇恐惧、困惑时将其归结于神秘的命运。这也就导致了人类对众神产生怀疑与怨怼:人选择和拥护了神,但却不能时时刻刻得到众神的眷顾和庇护,人的理想和现实之中总是存在矛盾。人们无法理解残酷的“神谕”,在命运面前不知所措。正如在俄狄浦斯、西西弗斯等人的故事中,命运虽然可以预测,但却不可改变,主人公虽然拥有反抗命运的强大自我力量,但是这种努力却总是宣告失败。这无疑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思想。时至今日,人们无疑不会再否定偶然性的存在,不会笃信“神的意志”这样的超验存在,但这并不代表在艺术作品中,人所承受的某种无可抗争的、宿命式的压迫和摧残失去了打动人心的力量。正如叔本华所指出的:“造成不幸的还可以是盲目的命运,也即是偶然和错误。”
在《老师·好》中,最大的命运悲剧便是安静遭遇的车祸。在苗宛秋被停课后,安静等人虽然牵挂老师,但还是照常上课、填报志愿,等候高考的到来。在一次看望苗老师后,安静原本的计划是去听讲座,但在半路安静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县长面前为老师伸冤,也就是在回来的路上,安静被车撞倒,导致截瘫。这也是苗宛秋最终内心深受折磨,决定不参加班级合影的原因之一。而值得一提的是,安静之所以会被车撞倒,与苗宛秋临时决定将自己的男式自行车借给安静有关,一贯家贫的安静并不习惯骑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苗宛秋与学生之间情谊的见证者,安静就曾用给老师做蝴蝶结钥匙扣的方式表达对老师的敬爱,借单车的行为也是苗宛秋关爱安静的表现,不料这却造成了安静的灾难。
在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普罗米修斯最终在他人的解救和牺牲下得到了自由,但依然要佩戴一枚用高加索岩石做成的戒指,以表示自己仍然是被缚于高加索山脉上的,以显示宙斯的威权。在存在主义诞生后,这被解释为:人与世界之间总是有一种荒诞关系。正因人意识到了人的生存总是被打击或威胁的,即使暂时自救,命运的无上位置依然稳固,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才能被普遍接受。在《老师·好》中,沦为残障者的安静不仅错过了第一年的高考,也在随后的两次高考中均发挥不佳,原本最有机会上北大,为苗宛秋圆梦的学生就此与大学失之交臂。人的智慧、勤奋或自立自强等优点,并不能帮助其彻底摆脱厄运、打破困境,命运的“威权”依然存在,这是令人扼腕的。
当下的人类固然早已不会将一切都归结为命运冥冥之中的捉弄,但源自古希腊的命运悲剧让人类显现出一种崇高庄严的气概,这对当代人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在《老师·好》中,安静选择改变原计划去为苗老师伸冤,观众可以在安静骑着车一路飞驰,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冲进县政府大院呼唤县长的过程中,看到她的个人意志得到伸张,原本一向显得弱小、自卑,在他人面前手足无措、不敢直视他人的安静在悲剧发生的前一刻具有了英雄气概。当安静因车祸致残后,她在高考上失败了,但是她的人生并没有被摧毁。在电影的结尾中,坐在轮椅上的安静开了一家“静的书屋”,乐观而坚强地生活着,并成为了学生们中唯一一位见到苗老师的人。满头白发的苗宛秋前来送还了那个蝴蝶钥匙扣后,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这是同样被命运打击过的苗宛秋对安静的一种嘉许。失败和伤痛并不等同于安静的终极命运,这是安静与苗宛秋共同造就的,人在命运面前的强大力量就此得到彰显。与之类似的还有如耗子罹患脑瘤,但最终战胜了病魔等,在此不赘。
所谓性格悲剧,即指因人的性格弱点或偏见而导致的悲剧。性格悲剧的出现,让观众注意到人类心灵世界是何等的丰富、复杂以及富有层次。在莎士比亚的实践后,黑格尔、马克思等思想家又在理论上对性格悲剧进行了总结。
在《老师·好》中,师生尽管均拥有善良的本质,但也都有各自的性格缺陷,这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张栾有着较为深刻的洞察力,对于中国师生关系,他能够感知到其中既有温情感人的一面,也有不和谐、给予双方伤害的悲情一面,并且,这种不和谐与伤害在历史中依然绵延不断地出现。电影中的苗宛秋在与学生见面的第一天就被称为“苗霸天”,因为他以让女生们烫直头发,折断女生的口红,让男生在门外不停地喊“报告”、面壁等方式给了学生们一个下马威。尽管苗宛秋简单粗暴地表示:“从今天开始,这个班上的规矩他姓苗!”学生们依然感到不服气,于是他们以各种调皮捣蛋的方式予以回击,或是偷拆了苗宛秋单车的挡泥板,或是将他的单车升到旗杆上。在后来,双方依然龃龉不断,苗宛秋好面子、唯分数论,在教育学生的时候不留情面,不顾学生自尊心,偏袒品学兼优的安静等性格缺陷逐步暴露出来,尤其是在高三时,苗宛秋自作主张取消了学生们的副科,又禁止学生们参加艺术节等,都展现出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小人物性格缺陷的部分。尽管在电影中,学生们终于意识到了“老师好”,但是苗宛秋对自己却是不满意的。这也是为何安静在说“和您一样不好吗”的时候苗宛秋脱口而出“不好”,并且在最后离开学校到山区教书的原因。单车以及苗宛秋家中的奖状、奖杯等,都在将苗宛秋定位为“好”老师,而苗却对数十年来的自己进行了否定,这不能不说是可悲的。
在未成年人当中,性格造成的悲剧也同样存在。关婷婷和安静都喜欢英俊的骆小乙,关婷婷曾经对闺蜜李海燕说过,骆小乙长得比高仓健还要好看。然而在骆小乙的心中只有文静内敛的安静。关婷婷在性格上有虚荣而张扬的一面,如一开学就成为了“自封”的班长,包揽下许多班干部的活儿,又因为自己家庭经济条件好而或是送旅游鞋给海燕,或是在体育课上请全班同学吃雪糕等,不断流露出优越感。关婷婷在成为班级中众星捧月的焦点时,也失去了骆小乙的好感。更为过分的是,在发现骆小乙心仪安静后,关婷婷选择告发骆小乙“生活作风有问题”以阻碍骆小乙入团,导致骆小乙失去了当兵的希望而自暴自弃,重归小混混的生活,两人彻底失去了建立深入关系的可能。电影中的学生们欠缺足够的文化程度和生存经验,加之性格上的问题,就容易进入到“求不得”的局面中。关婷婷的骄傲自私使得自己在爱情上的需求得不到满足,骆小乙的桀骜不驯、阴郁孤僻、缺少与长辈的沟通,导致自己在入团上一经打击便彻底变回新华街“九龙一凤”中的“老八”,在个人发展上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尽管社会机制的相对健全,苗宛秋的负责没有让他们向着更黑暗的深渊滑落,但他们都有着无法自我实现、自我满足的体验,这种由性格导致的“求不得”依然是一种悲剧。
在谈及拉萨尔的悲剧《弗兰茨·冯·济金根》时,马克思认为,济金根的覆灭并不能被归结为他性格上的狡诈,而应该被归结为他作为旧势力和垂死阶级的代表者有着某种局限性,悲剧的根源在于社会现实,而不是“剧中人的头脑之中”。这也就指明了社会悲剧诞生的必要。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社会才是悲剧冲突的必然性所在。亨里克·易卜生创作的《社会支柱》《玩偶之家》等剧作中,男权对女性有着全方位的压迫,资产阶级手握诸多资源从而与无产者尖锐对立等社会问题被暴露无遗。
在《老师·好》中,一种社会困斗、野有遗贤的悲剧就被披露了出来,主人公苗宛秋就一再成为这一悲剧的受害者。苗宛秋第一次受害在1965年,本来已经拿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苗宛秋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因家庭成分不好而被取消了入学资格,最终只能就读于一所普通师范院校,当上了一名郁郁不得志的中学语文老师。在“文革”的语境中,原有的社会秩序崩溃,人们的人生道路因为“成分”而被彻底改变。这是一次典型的个体与社会间的悲剧性冲突。这也导致了苗宛秋多年来生活在一种焦虑之中,荒唐的历史在他心中烙下了烙印,他必须要培养出一个能上北京大学的学生,昔日的伤痛才能得到平复,因此在安静本来可以保送上师范大学的时候,苗宛秋暗示安静放弃保送,向北大努力。
在“文革”结束之后,苗宛秋的遭际从人和体制的困斗变为人和人的困斗。以苗宛秋的资历,他原本应该得到分配的住房,然而却在每次的分配中败下阵来,当别人在为此争闹或挑拨离间的时候,他却总是默不作声。学校中还出现了有偿补课现象,而在苗宛秋为了不耽误安静的复习时间,无偿地为其他贫困学生补课时,他却遭到举报,以致被停课。真正通过补课赚取利益的人并没有被惩罚,而拥有一颗拳拳园丁之心,连学生自发送的一篮子鸡蛋都不收的苗宛秋却被收费补课者诬告。在电影中的1985年,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人们在不看重“成分”的年代转而追求经济利益,而苗宛秋是一个没有得到公正对待的人。苗宛秋知道自己一人自然是无法对抗众多的恶意与私心的,因此只能用鲍照的“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进行自我安慰。鲍照的《行路难》控诉的正是社会中出身卑微、脾气刚直的圣贤地位不高的现象,这句诗说出了苗宛秋的心声。在《老师·好》中,绝大多数时候电影都采用了暖色调,如教室、走廊、教师办公室黄色的墙裙和门窗油漆等,人物也往往处于被阳光笼罩的环境中,让人感受到温馨与希望,以表现这是苗宛秋所说的“最好的时光”。然而在两个场景中,苗宛秋被笼罩在阴影之下,画面给人以阴冷和失去希望之感,一为苗宛秋枯坐家中,对着自己曾经拿到的奖杯奖状时;一为苗宛秋搭乘火车前往山区时,在车厢连接处,透出光亮的窗口仅占画幅的一小部分,站在阴影中的人物辨识度被降低,但其沉重晦暗的心境却明晰起来。这正是苗宛秋因社会不公而处于逆境的具象化表达。可以说,对这种社会症结与人的冲突的揭露,是《老师·好》的人文价值立场最为鲜明的地方。
正像鲁迅和王国维所谈到的那样:“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乐天的也。”国人崇尚悲而不伤的叙事,戏剧亦较少将人物的无望和苦难推向极致,而是悲喜交集、否泰参半的。在当代观众普遍怀抱着较为轻松的心情,渴望在电影中看到和谐的人际关系,甚至因于谦等演员而怀有被逗乐的审美期待的情况下,张栾在《老师·好》中,虽加入了不少具有“笑果”的桥段,但在整体上,电影依然有着悲剧的底色。张栾将命运悲剧、性格悲剧与社会悲剧三种范式融合在一起,使这部现实主义电影沉重地叩动观众的内心,让观众在被银幕故事打动的同时,生发出对现实的关怀与对过往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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