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黑战记》的流浪主题与自我追寻

海鹏娇(深圳技术大学 创意设计学院，广东 深圳 518118)

2019年是国产动画电影的夏天，继《哪吒之魔童降世》以50亿元票房成功登顶年度票房冠军后，《罗小黑战记》再次掀起国产动画电影的讨论热潮。《罗小黑战记》最早是中国大陆独立动画制作人MTJJ及其工作室制作的一部2D动画片，主角罗小黑是一只可爱的小黑猫，作为微信表情包活跃于网络，受到了众多网友的喜爱。该同名大电影继续以罗小黑作为主角，维持了其软萌可爱的形象设定，讲述了在人类与妖精共存的世界中，猫妖罗小黑因为家园被破坏，开始了它的流浪之旅的故事。在这场旅途中，惺惺相惜的妖精同类与和谐包容的人类伙伴相继出现，让小黑陷入两难抉择，究竟何处才是真正的归属？电影《罗小黑战记》将讨论的触觉伸向了环境保护、信任、成长、自我突破等更深层次的主题，构造了一个世界观完整的灵异世界。

“流浪”作为文学母题之一在文学作品中有着经久不衰的流传度和相对稳定的构成要素。曹文轩认为：“流浪是人类史前的一种深刻记忆，一种固有的本能，一种培养已久的欲望，一种——借用荣格的概念说——‘集体无意识’。”[1]有学者将这种“集体无意识”归类为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在社会快速发展变革的当下，人类处于对未知性的恐惧，对现实的迷茫与失落，被激发出了潜意识中的流浪欲望。近年来国产片中的公路电影，如《无人区》(2013)、《心花路放》(2014)、《后会无期》(2014)等拥有越来越多的受众，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这种“在路上”的生存状态挣脱了束缚与桎梏，是对于更好的生存状态的追寻。《罗小黑战记》也是一部以“流浪”为主题的电影。罗小黑的家园被毁，不得不踏上寻找住处的旅途。在这个过程中，他先是孤单一人，处处为家，直到遇见风息，拥有了烛光般温暖却又转瞬即逝的第一个家，再到被无限“绑架”，共同前往那个代表着美好未来的“妖精会馆”。罗小黑的“流浪”，从被动到主动，从孤单一人到有人相伴，整个过程是一场寻找自我的旅途。

一、流浪起因：寻找、救赎与放逐

人类祖先为了寻找最适宜生活与繁衍的土地而不断进行迁徙，这是最初进行流浪的动机与方式。罗小黑最初开始流浪的原因也是如此——由于人类的不断开采破坏，他的家园被侵占了，他流离失所，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还要时刻注意躲避人类的攻击。在影片伊始，人类与妖精这两个不同种族之间的矛盾便被凸显。这个矛盾在影片中也不断被重提，事实上，不仅是小黑，让风息痛恨人类的原因也是自己的家园被破坏，他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无处可去。对于妖精来说，家园的陷落意味着故乡的消失，而故乡不仅是他所生所养的地缘概念，它还是心灵的归所。“故乡不只是人的关系，还有人与物的互渗性关系。”[2]这种物质形态的丧失，将最终导致心灵的漂泊。罗小黑对“家”的寻找，风息对于“空间”的渴望，都展示了在面对家园的陷落时，人们内心的焦虑和对于家的渴望。罗小黑的寻找，是寻找家园，同时也是寻找自己心灵的归宿。

而对于风息、虚淮、洛竹、天虎等人来说，他们的流浪有更加宏大的文化救赎的野心。他们认为人类文化的不断扩张早晚有一天会打破会馆的“执行者”们辛苦维护的平衡，妖精的生存空间会被无限挤压，而妖精群体将面临着文化断裂的风险，所以在他们的意识里，完成文化承接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使命。于是风息用“豪夺”的能力夺取了小黑的空间系“领域”能力。在风息创造的空间里，他是“神”，是绝对的主宰，他试图以这种方式去还原、建立已经消逝的生存空间，去重建文化体系。风息以反抗的姿态衍生出极强的种族意识，他的流浪带有明显的自我抚慰的功能。在风息等人的设想中，妖精会建立一个具有绝对统治权的世界，面对“现实世界”的社会变革，他们想要将自己从对妖精来说过于沉重的历史中解救出来，完成自我的救赎，以肯定自己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的话语权。为了满足自己的宏大设想，风息故意接近小黑，表面上是对他好，实则想要夺取他的能力。对于“救赎”这一唯一目标的执着，使风息在此过程中已经逐渐放弃人性中最美好的一些东西：善良、友谊、情感……即使明知小黑失去了“领域”能力会死，他依然没有犹豫。从最初出于人类作为闯入者夺走了妖精家园的不甘，到最后一意孤行仅为了泄自己的心头私愤，如果说风息的所作所为一开始是出于一种群体性的救赎性考量，那么，最后只变成了个体上的情感宣泄。在影片的后半段，风息随手伤害人类，炸毁列车，甚至伤害妖精同类，他所谓的“救赎”已经变成了个体对于人类的报复。主创人员在对风息这个人物形象的处理上，从代表种族的“救赎者”形象降维到个体情感的“复仇者”形象，在他身上缺少了思辨性与崇高性，更没有站在妖精群体的历史维度上做出选择的永恒性。对比无限这两种价值观的碰撞，影片所想要彰显的寓意一目了然。

作为妖精会馆的“执行人”，无限的身上背负着重大的责任，即维系妖精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平衡，影片对于无限的成长背景没做交代。他作为人类，却有着强大的神力，更像是一个不“人”不“妖”的“边缘人”。无限总是形单影只，穿梭在需要他的地方，他的“流浪”是带有自我放逐色彩的，这种自我放逐并不是消极被动的，而带有一定的救世意义。无限维护着“人妖共存”的价值观，自身却没有强烈地归属于哪一个群体。在带着小黑流浪的过程中，无限原本以为小黑和风息是同伙，察觉到自己抓错人了之后，无限自觉地承担起了一个长者的身份，教授小黑如何控制金属等生存技能，同时还为他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作为一个游离在种族之外的边缘人，他不伤害任何人，遇事沉着冷静，是“执行者”中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无限通过将自己放逐于群体之外的方式，成为一个为了秩序、道德和人妖两群体的共同利益而流浪的“苦行者”。他的流浪是富有诗意的，在他的流浪过程中影片侧重于展示人的本真、美好的情感。例如，在路遇金店被抢时，风息默默绑了抢匪送到警察眼前；在无限带着小黑在海边餐馆吃完饭，却遭遇现金和手机都被水泡坏无法付款的窘境时，无限留下了贴身的玉佩抵押饭钱，然后带着小黑“逃跑”。这样的情节设置在迎合影片幽默搞笑氛围的同时，也突出了无限诚信、正直的人物形象。在与无限朝夕相处了一路后，小黑终于逐渐放下戒备，最终拜其为师，再次开始了自己的流浪之旅。

二、流浪内涵：个体意识的建构与表达

对于罗小黑来说，他的流浪是一个不断认识自我、发现自我的过程。起初，风息带小黑来到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给他柔软的稻草屋睡，给他肉吃，小黑自然地认为“风息是个好人”，被无限误抓后，小黑对无限的敌意也源自无限是站在风息的对立面的。这时的小黑还不具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同时，也并不足够了解自己——不了解自己所拥有的天赋，也不了解自己内心真正想去的地方，想过的生活。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的小黑，拥有超凡的空间潜力，能够从萌猫转变为巨兽，也能在恰当的时间转为人形。在小黑一路成长的经历中，从接触人(失去故土)，到接触妖(风息)，到接触介于人与妖之间的个体(无限)，再到接触人类群体(小镇)，接触妖类群体(洞穴小聚)，最后进入龙游市，接触到共同生活着人与妖的世界。每一次的接触都是对小黑世界观的一次重建。在这个过程中，无限是关键性的人物。小黑与无限的关系，类似于日系动漫中的师徒关系，也脱胎于中国古典文学(如《西游记》)和新派武侠小说(如《射雕英雄传》)的师徒关系设定中，这样的关系形成于同甘共苦的行旅与对共同价值观的守护过程中。

起初，被人类毁掉了家园的小黑在黑暗的小巷中被人类追赶，风息出手相救。遭到人类无端敌意的同时，感受到风息的善意，小黑很容易便对风息产生精神上的认同，也很容易受到风息对人类的强烈仇恨的影响对人类产生敌意，此时小黑的善恶观是真诚而朴素的——风息给他吃的，便是好人，风息的敌人便是敌人。在流浪的旅途中小黑逐渐接触到不同的人类，给小黑桃子吃的老伯、可爱的海边餐厅店员……在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小黑逐渐放下了戒备，感受到了人性的复杂与多面。当小黑在地铁里兽化以保护人类时，遭到不解，“这孩子究竟是什么啊”“他会不会吃了我们啊”，但同时，小女孩说了一句“谢谢小哥哥”，此时地铁冲出隧道，周围一片光亮，小黑在一瞬间的动容实现了他与人类真正的和解。从某种程度上说，《罗小黑战记》是一部青春成长类型的电影，表达了个体伦理的形成与个体意识的觉醒。“青春电影倾向于关于青春群体的生命成长过程，电影情节对个体的描述则是现实青春个体的真实写照，凸显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个体伦理则表现为个人处理行为、关系的道德准则，强调重视青春个体的价值、权利，包含其思考、判断、行为等层面的标准……强调个人在处理行为、关系时所秉承的准则及个人权利、存在价值、独立思考等完备的个人心理构造。”[3]在无限的带领下，罗小黑的价值体系不断完善，他开始去思考“风息是坏人吗”“为什么要保护人类”等关于个体价值、种族关系等话题。在影片的最后，拥有双灵质空间的小黑决定毁掉灵质空间，即使永远失去“领域”能力，以换取人类与妖精世界的和平共存，那句坚定的“我不在乎”是小黑个体意识形成的证明。他不再以别人的世界观为世界观，而在经历了成长的伤痛与蜕变后，真正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认知自我，认知世界。

三、流浪美学：水墨画式的诗意山水

中国导演向来是诗意的，从第四代导演便开始了对唯美主义的追求。“正是对美的追求，使他们走向象征和诗化，再加上几乎是先天秉有的忧国忧民的集体无意识、中国人特有的诗精神与理想，使得他们很快就离开那种巴赞式的‘对现实的无遮拦’式的纪实，又重新回到了象征、寄托、表现与抒情。”[4]在此基础上成长起来的国内导演们继承了这种中国式的诗意美学，并将其在不同类型的影片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罗小黑战记》的画风简约明快、清新细腻，在森林、村落、大海等部分，画面的线条圆润柔和，简洁流畅，在色彩的处理上采用大块纯色(森林的绿、大海的蓝)的表现方式，以水墨画般的特点给人一种意境悠远之感。而在都市部分的处理上，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又凸显出工笔刻画的精致之感。在分镜的设计上，影片也极富美感。例如在上文所提到的地铁冲出隧道的打斗戏中，当地铁冲出隧道的刹那，空间由黑转白，同时扩张，实现了“冲破黑暗、光明乍现”的视觉冲击力，极富震撼效果。在构图上，影片直观地给人以跌宕起伏、错落有致的形式美好。大至全景的重峦叠嶂、郁郁森林、村居院落，到中近景的树木虬枝，再到特写的小鸟、小花，都是明显的曲折形构图。影片表现了三处“世外桃源”：一是风息带小黑来的暂居之地；二是小黑进入无限的灵质空间；三是“妖精会馆”。此三处景色虚实相生，特别是“妖精会馆”的设计，颇有日本经典动画电影《千与千寻》中油屋的东方韵致。此外，《罗小黑战记》还加入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人物哪吒等人物元素，整体风格温馨、治愈，又不乏搞笑元素，共同形成了影片富有充满东方诗意的流浪美学。

在影片的最后，小黑终于对无限喊出了一句“师父，我要跟你走”，再次踏上了流浪的旅途。“在路上”的未知是浪漫主义的一种叙事方式，代表着充满美好可能性的未来，罗小黑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而《罗小黑战记》的成功，也为国产动画的崛起提供了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