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扑通扑通我的人生》的审美风格

朴香玉 (通化师范学院，吉林 通化 134002)

在凭借《情事》(AnAffair，1998)、《丑闻》(UntoldScandal，2003)等具有轰动性的情色电影成功赢得了韩国影坛的关注后，李在容在《扑通扑通我的人生》(MyBrilliantLife，2014)中对自己的艺术世界进行了拓展。《扑通扑通我的人生》是李在容在韩国电影崇尚黑暗、尖锐、残酷的氛围中对平淡、诗意、温情、唯美等审美风格的一种尝试，也可以视作李在容另一面的气质与性情的荷载。

一、散文化叙述方式

相对于韩国电影擅长在《素媛》(Hope，2013)、《熔炉》(Silenced，2011)等电影中采用极端催泪的风格，《扑通扑通我的人生》无论是在故事方向抑或是具体的表达上都尽量使电影轻松而正面，并不追求获得观众决堤的泪水，而只是给予观众一种观影时惋惜的刺痛与回想起来时淡淡的哀愁。在电影文本上，《扑通扑通我的人生》也一改前述作品中一波三折的小说式叙事，而采用了散文化的、不疾不徐的叙事方式。整个故事是围绕着一个老迈的孩子与他年轻的父母展开的：年仅17岁，还在上高中的美罗与大秀因为偷尝禁果而有了儿子阿凛，从此他们的命运发生了转折。阿凛患有罕见的先天性早衰症，这意味着他在来到世上之后就以十倍于正常人的速度衰老。美罗与大秀不得不面对心爱的孩子比自己先老去、死亡的事实。在他们走到33岁时，很快就要因为阿凛的亡故而再一次面临人生的重要关口。

电影没有设置悬念，而是很早就借助一个阿凛全家，包括邻居都出镜的纪录片来介绍阿凛的病情，其中点明了患有阿凛这样的衰老症的人往往最多只能活十七八岁，这种病没有治愈的可能。换言之，电影中的阿凛已经进入人生的倒计时，其死亡的结果是观众早已知晓的。电影一开始即让阿凛坐于电脑之前，将自己父母相爱、怀孕的故事写成小说，这是电影一个极好的剧情展开方式。阿凛撰写的自传后来也成为他送给父母的礼物，是电影中一个重要道具。一方面，阿凛没有上学、工作的条件，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几乎只有家里这一方天地，写作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消遣。加上身体的虚弱，他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打字的手来服抑制高血压、心脏病等疾病的药物，因此这个写作过程是漫长的，电影也就获得了慢条斯理的散文特质。如电影中用了大量篇幅来表现阿凛与美霞的邮件往来，阿凛对美霞说的话会在屏幕上以字母的形式展现，导演有意减缓了故事发展的进程。

另一方面，散文又有“美文”的别称，往往要独具匠心地从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字里行间体现美感。《扑通扑通我的人生》中的散文化、自传化的叙事方式也导致了无论是父亲大秀与母亲美罗的高中恋爱故事，抑或是两人期待婴儿出生的场景，实际上都是出自阿凛从大人处接收了信息后的想象。而作为一个孩子，他显然是会不自觉地在想象中美化自己的父母的。如在电影中，阿凛曾经幻想过健康的自己在山谷中碧绿的潭水中畅游，这一清新、美好的场景反映出来的是阿凛对生命、自由的向往。于是，在阿凛对自己父母初识的场景描绘中，年轻的父亲大秀也是在潭水中游泳，并且在下水前乞求上苍赐给他一个姑娘。而母亲美罗则因为躲避蜜蜂而失足掉进水潭，父母在水中拥抱，大秀视美罗为从天而降的仙女。整个情节都极具美感。

除此之外，《扑通扑通我的人生》中还被加入了不少幽默的桥段。如大秀被描写为一个明明不成熟，只是因为成为“家长”这一现实而不得不走向成熟的角色。在电影中，他的心态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儿子成熟稳重。如三十多岁的大秀看到电视上韩国的偶像组合“少女时代”时还是很激动，在一次兼职中成为她们的保镖后更是忍不住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们；又如社会上的好心人送给阿凛很多礼物，其中有最新款的游戏机，大秀也想玩，于是就对阿凛嬉笑着说：“儿子你先玩几天，要是觉得不好玩的话就送给爸爸玩吧。”这些情节都为整部电影的散文叙事基调注入了一丝轻松的氛围。

二、纪实中的戏剧化

在《扑通扑通我的人生》中，导演关注的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物，他们有情有爱，尽管并不突出，却有属于自己的尊严与善良，正如美罗评价大秀，他的优点是高和善良，缺点则是太高和太善良了。但是李在容并不使用宏大的、技巧性的叙事策略，让主人公从有理想到改变理想，让其有困难而并不迷失，始终坚定、踏实地立足于窘困的生活。一般电影所热衷于表现的挣扎、困惑、卑微等都被电影淡化了。如美罗在发现自己怀孕后曾经想过放弃这个孩子，为此她曾经在操场上跑了十几二十圈，跑了整整一夜，也正是这样的行为让她后来自责不已，认为是自己害阿凛患病。这一明显具有戏剧冲突的情节被导演以阿凛偷听到美罗与大秀的对话表现出来，之后阿凛尽管心中难过，却并没有与父母产生激烈的冲突，而是在自己的写作中咀嚼、消化了负面情绪。从头到尾，导演都保证了叙事的冷静，在写实主义这一点上，李在容是真诚的，也避免了为渲染边缘意识而走入极端，这也就是前文所提及的散文化。

但散文化并不代表故事的讲述是缺乏力度的，《扑通扑通我的人生》中同样有戏剧性的表达。类似于未成年情侣未婚先孕、孩子罹患绝症等类似的故事处于网络时代的观众早已接触得太多，电影很难单纯地依靠主人公的贫困或坚强、他人的善良来制造叙事的高潮。《扑通扑通我的人生》中仍是避免叙事落入俗套的。如在纪录片的采访中，美罗的话尽管残酷却能体现真实的人性，让观众为之黯然。当美罗父亲病重时，美罗却要忙于照顾同样衰弱的阿凛，美罗在镜头前坦承当时她的心态是“父亲反正已经活到80岁了，不如让父亲替代阿凛去了好了”。这在强调孝道的东亚是惊世骇俗的，但是在美罗身处的环境中来看又是符合美罗的心态的，如果能让阿凛从此得到健康，美罗是愿意失去老父甚至是自己的生命的。这一细节避免了美罗成为一个空洞的、遥远的坚强母亲形象，而是一个更活生生的、承受生活重压的女性。又如电影中以不经意的方式设置了两个悬念，即给阿凛寄去最多善款的匿名好心人是谁？编造阿凛与美霞恋爱绯闻的人是谁？如果电影没有继续挖掘善款这一线索，那么叙事便会被简化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式的套路，观众感受到的也仅仅是阿凛得到了来自社会的同情。然而，其后大秀回到自己自17岁后就不曾回去的家，看到了垂垂老矣的父亲，还看到父亲家里到处贴满了有关阿凛的剪报，桌角还贴着给阿凛捐款的银行账号。大秀瞬间想到了善款户头上多出来的那笔神秘的一千万汇款。此时的大秀终于明白，尽管自己为了儿子离开了父亲的身边，但是父亲却一直关注着自己和阿凛。父子相对沉默无言，但是深沉的父爱已经被表达得淋漓尽致。

又如，阿凛一直与一个名叫美霞、自称患有骨癌的小姑娘通信，对美霞诉说了不少心里话。这一点甚至也被纪录片用来做噱头，纪录片导演的理由是可以帮助阿凛寻找到美霞。但实际上美霞的邮件全部是大秀写的，大秀希望能弥补儿子未能谈恋爱的遗憾。因此在大秀发现有人编造关于美霞的假新闻后怒不可遏，终于找到了传谣者，两人在打斗一番后又坐下来倾谈，传谣者感慨自己一心想成名，因为腿有残疾只能走这样的歪门邪道，最终他获得了大秀的谅解。此时观众感受到的是底层人之间在互助之外还有伤害，除了阿凛以外，人生还有各式各样的不如意。大秀与美罗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将丑陋挡在阿凛的世界之外。

此外，《扑通扑通我的人生》中充满了对比性的画面。在电影中，实际上存在三个空间，首先是现实空间。在这一空间中，16岁的阿凛正在走向生命的终点，33岁的大秀与美罗则早早地为了这个孩子而结束了自己的青春。其次是回忆(或想象)空间。在回忆中，大秀与美罗正值年少，他们刚刚相遇，一见钟情，或是在忐忑与兴奋中等待孩子的降生，或是开始承受有了孩子之后的代价。还有一个则是纯想象空间。在这一空间里阿凛设想了没有患病的自己此时的样子，他所期待的不仅仅是健康，还有与美霞展开一段如父母当年一样清纯的恋爱。相对于过去与想象，现实无疑是残酷的。《扑通扑通我的人生》便往往将不同空间交错剪辑，对观众形成一种感官上的冲击，让观众思索命运与人性。如当满脸皱纹、头发几乎掉光的阿凛坐在病床上给美霞写信时，他脑海中出现的场景却是自己与美霞一个高大英俊，一个美丽可人，两人身穿白衬衫，并肩微笑着走在大秀与美罗当年相遇的山谷中。虚与实、喜与悲之间形成碰撞。

三、唯美的影像风格

如前所述，《扑通扑通我的人生》运用了散文化叙述方式。与之相对的，在影像风格上，李在容也全力打造唯美的、抒情性的，具有东方古典韵味的格调。并且这种影像风格是服务于电影的主题的，即父母对阿凛的爱，阿凛对生命、自由的不懈追求。

例如，在电影结尾时，阿凛已经死去，但是李在容却让他们一家三口在樱花之下团聚，传递出一种温馨而又感人的氛围。该影像显然是经过了李在容的苦心经营的，在柔润的光线中，白色的樱花开放得极为绚烂，三人的笑容、服装等也与樱花十分和谐，加之恰到好处的配乐，李在容在这一瞬完全控制了观众的感官王国。樱花花期极短，而其绽放之时犹如云霞，惹人垂怜赞叹，这里樱花隐喻的便是阿凛的人生。在阿凛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躺在母亲的大腿上，抚摸着美罗的肚子，祝福未来的弟弟或妹妹是一个健康的孩子。这让一直试图隐瞒自己怀孕事实的美罗泣不成声。尽管阿凛的生命是脆弱而短暂的，但是异常懂事的他在磨难中绽放出了美好，成为拯救父母的小天使。

其余参与情节的场景也同样可见精细的色彩、精致的镜语。如阿凛在陪大秀开了一天的出租车后，父子二人躺在地上看天幕上闪烁的繁星。随着镜头的拉远，星空越发显得静谧神秘，具有令人屏息的美感。早在电影一开始，观众就可以从阿凛的书桌上看到他有一本名为《神话与星座的传说》的书，电脑前也挂着有关星座的画。阿凛是热爱星空的，他曾说，在传说中死去的人前往的是银河彼岸的世界。星星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与父母重逢的归宿。此外，正是因为阿凛过早地衰老而寸步难行，他才会向往广阔的宇宙。也正是在这次仰望星空后，阿凛失明了。星空成为最后留在他脑海中的人间影像。樱花之盛放，星空之璀璨，都是令人愉悦的唯美符号。电影中其他如山谷青绿的树木、明媚的阳光、明镜般的湖水等，都是构成电影唯美影像风格的要素。这主要是因为李在容并不将表达的重点放在早衰患者迅速走向人生尽头的悲戚感伤上，因此无意于渲染一种沉重的情绪。对于李在容来说，刻画病人以及病人亲属面对病情的态度，为观众展现阿凛、大秀和美罗一家人的成长，引领现实生活中更多的“阿凛、大秀和美罗”走出生活困境才是最重要的。

《扑通扑通我的人生》以一种画面清朗、叙事悠然的审美风格，有条不紊，甚至不失幽默地叙述了一个少年最后几个月的生命时光。电影没有进行刻意的煽情，却依然能带给观众巨大的心灵震撼。大秀与美罗对儿子的坚持，阿凛对病魔的坦然态度和对生活的热爱等，都让观众感受到了一种珍贵的亲情和积极乐观面对苦难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