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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奏鸣曲》中的影像叙事与宿命论

时间:2024-06-19

张亚敏 (郑州工程技术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如果说1997年嬴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花火》,是北野武在电影创作上的巅峰表现,那么四年之前他的暴力之作《奏鸣曲》一定功不可没,因为这部电影真正标志着导演走向成熟,北野武已经老练地使用黑色、诙谐和沉默的意象,建立起浓厚的影像叙事风格。从某种意义上说,《奏鸣曲》成就了北野武20世纪90年代日本暴力美学大师的地位,也为日后一切我们所熟悉的“北野武语言”奠定了坚实基础。

《奏鸣曲》拍摄于1993年,是北野武的第四部作品。在经历了过于“天马行空”的《棒下不留情》和以突然死亡高潮收场的《那年夏天,宁海的海》后,北野武回归到以稳健的叙事逻辑来集中故事主题,开启了日后无法摆脱的黑帮情结和暴力元素。在此前他的第三部作品《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中,他尝试了一种“流水账”式结构,几乎对每个小的叙事描述都均匀用力,一起构成了某种感官经验的“同一性”。而时隔两年后的《奏鸣曲》,北野武已经推翻前一部的基调和架构,建立起另一种全新的影像叙事。

虽然故事上以黑帮电影为主轴,但《奏鸣曲》重点讲述的是一群帮派成员在冲绳的荒谬假期,他们苦中作乐却又百无聊赖。电影中反复出现的宁静影像和游戏场景,呈现出一种沉重张力,有意无意间透露着一丝危机感。而让这部外表“平静”的电影构成内在张力的,正是基于北野武在这个时期对全新影像叙事的探索。在他精心设计的场景中,无论是海边的俄罗斯轮盘、用烟火发展到真枪玩乐的枪战,还是在沙滩中所埋下的陷阱,都讲述着导演自己的生死观——毁灭与死亡,被杀或者自杀,这是一种看透江湖现实和“英雄末路”的宿命观,同时通过暴力深刻地展现人性、生与死等丰富的哲理内涵,带给观者思考留白。

一、暗黑抑郁的开场调度

文艺界的疑难命题“内容与形式”放到电影艺术里就不成问题了——作为一种审美艺术手段,影像和叙事组合奠定了影片基调和风格,并用于强化人物内心世界,刻画人物形象和性格,以此表达导演的创作意图和观点。所谓影像叙事,即用什么样的影像风格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如果两者融合得好,形式有时也即内容本身。这一真理往往越是现代电影越清晰,越是大师作品越明显。然而,电影毕竟是一门包含叙事元素的艺术。如此说来,《奏鸣曲》的与众不同就在于,它极力偏向白描写实和个人化的叙事风格,导演对碎片化的素材进行混搭后,构建出极具张力的叙事空间和意境。

就如开场,蓝色的鱼被利叉穿身而过,背景是一片红色天空和黑色的云(本片海报,北野武的《奏鸣曲》由他亲手创作的一幅画开始),然后化成无数碎片融入黑暗之中。仿佛一个暗示,死亡终究会到来,面对死亡在劫难逃,而死亡的瞬间将定格成一个因为残酷而美丽的影像。以黑帮斗争为背景,以冷血流氓为主角,《奏鸣曲》叙述了黑道中人不可避免的死亡。而电影一开始,北野武的叙事方式却又极其简略。罕用定场镜头交代地点,也不爱用涵盖镜头交代场景中人物的位置关系,他更倾向于从自身感性出发拍摄电影,比如他用镜头角度的变化体现空间,进而营造主要人物的出场和命运发展。

在这部鲜明的三段式构成电影中,每30分钟一段叙述一个章节。在第一章节中,北野武饰演的黑道成员村川,因麻将馆老板拒交保护费从而引发矛盾,村川带领一众帮派成员开始复仇,用起重机吊着麻将馆老板淹没海中。到此时,暗带危机的海面和起重机高耸的红色吊臂形成鲜明的影像冲突,平静而又让人深感恐惧。死者悬吊在空中的姿势,犹如片头那尾被利叉刺穿的鱼,直挺挺的、毫无生气。在这种宁静和厚重的色彩下,周围的环境声响敏感而可感,构成一种视听反差效果。此时在电影中呈现出一种绘画色彩,而在场的人物已经显得微不足道。可以说,在这一幕中,观众也和片中人物一样,第一次感受到面对死亡的恐惧。除了这一幽暗影像突出极致的动与静之外,导演在处理死亡时,采用了毫不留情、完全冷然的态度,也基本已奠定本片的基调,为后两段的叙事节奏做好准备。

二、“冲绳假期”下的对比拼贴

电影叙述语言,镜头影像本体,这是“风格”的来源。冲绳海滩一向充满热情和活力,但在北野武的镜头里,这一意象空旷而孤独。在海天交融一派宽广的叙事空间中,暗含着故事情节的延展和冲突。北野武的风格就是他的叙事和影像结合后,被读解者认定的不可复制的独特韵味,这种韵味有着强烈的个人美学色彩。

视觉张力在北野武的这部作品中极为可感,首先表现在内容呈现上。《奏鸣曲》的第一章节中充满了幽暗的血腥暴力场面,刻画出日本街头帮派的凶狠与残暴,是一个黑色镜头;而在第二章节,镜头突然色调一转,对准了沙滩大海,人物间的关系从混乱中清晰起来。这种场景的突然切换,既让观众感到意外,同时也是对全片节奏的把控,让观众的感官体验有张有弛。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冲绳海滩,一群失去目标的黑社会成员在狂欢,他们在无聊中用最原始的方式取乐:空手相扑、在烟火中鸣枪、设置陷阱……这一幕散发出天真浪漫的气质,消解了第一章节中压抑而危险的基调,江湖上的危机与死亡、道义仇恨,此时统统被欢闹声远远抛在脑后。这一幕既让人哑然失笑又让人沉醉,如果说第一章节是一部午夜场电影,那么第二章更像一部风光片,在日间影像中饱含色彩斑斓。北野武延续了日系电影一贯的自然主义传统,并将都市帮派元素融入其中,构建出一幅荒诞的后现代游戏景象。在这种虚构与错觉中,时间概念不再重要,剧情发展也退居其次,内心的情感表达和影像冲突成为导演的叙事重点,观众在视觉张力中更多的是观照人物/自我的内心感受,体悟到反差带来的冲击。

另一个有趣的特征,是北野武在叙事手法上的处理。北野武的幽默很特别,他的笑料跟他的暴力一样,也是突发性的。所以在奏鸣曲的第三章节,“浑蛋们”的“冲绳假期”看起来特别荒诞、黑色幽默。比如村川和手下们玩凶险万分的俄罗斯轮盘游戏一幕、玩真人版纸板相扑、燃放烟花并互相掏出真枪射击、半夜引手下掉进自己挖的地洞陷阱……即使是在宁静美好的海滩,也暗藏着危险与厮杀的元素,这是男人的游戏,也是黑帮成员无法摆脱的宿命。在经历白天的海滩游戏后,村川晚上却梦到自己白天对脑袋开枪的场景,“杀人游戏”成真的梦是一种命运隐喻。

除了场景,这里还有必要探讨一下导演在人物影像创作上的一个独特习惯。几乎北野武的所有作品,都有主要人物正面的近景或中近景静止镜头,而此时人物多半处于沉默或发呆似的精神状态中。与人物那近乎“零度”的表演方式相应和的是,透过如此“被再现”的叙事情境,观众感受到了某种正“被表现”着的生活气息,某种潜藏在画面背后的“韵味”。比如穿着花衬衫的帮派成员、短发光脚的“女主角”,他们脸上都带着一股迷茫和虚无的表情。我们几乎一眼就能从这些简单的画面中领悟到人物的精神状态,甚至是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的神情里,包含了导演自己对人生的思考——那种感伤,那种无奈,那种对自己生命的陌生感。此时或许“叙事”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影像的存在,对导演精神主题的发挥和美学内涵的诠释起到了升华作用。北野武把所有自己感兴趣的画面拼贴到板块化的叙事单元里,在平行似的影像空间中,构建出影片的韵味和质感。

三、第四乐章的宿命与终结

《奏鸣曲》的影像叙事结构,可以说是对音乐意义上的奏鸣曲的借用。奏鸣曲的第一乐章一定是快板,多人协奏构成作品调性;第二乐章一般是慢板,在舒缓中着重于抒情性;第三乐章常为诙谐曲,律动清晰,基调轻快。所以,在前两段叙述中,我们已经从影像层面上探讨了作品发展的节奏。在第四乐章,不可避免地要讨论全曲的终结——这是电影的高潮和气势所在,和第一乐章互相呼应,也传递出导演的价值取向。

宿命论的基本观点是:人的一生完全是被命运预先决定的,人的行为无法改变人生中的各种际遇。宿命论如同一种集体潜意识,隐隐流动在人们的意念之中。好莱坞电影的模式,经常会呈现出希望与光明美好的结局,主角们最终通过努力得到回报。而北野武并非娱乐片的绝对拥护者,他想尝试用自己的影像讲述个体的宿命观,用他充满反差嘲讽的美学,表现出消极,抑或某一群体无所谓或者无奈的生命遭遇。生命以一种轮回必然的形式展现,个体在面对生死时,很难有选择权——因为人性如此,生命就像一部奏鸣曲,无论如何都会奏出曲式固定的乐章。所以,在《奏鸣曲》里,黑帮成员的动作与神情中,都带有一种静态的镜头感,当默然镜头停留在某一人物身上时,本身都带有一定的叙事性,就连某成员的死亡也是一个镜头在瞬间的凝固——因为影像与镜头之外,流淌着一种生命渐逝的时间感,而这种时空的交错,也是对生死观的一种参照。

导演显性的宿命观和意识形态,同样也在片中到处可见,也往往与暴力、死亡关系密切。第二乐章收尾之前,一场酒吧里突如其来的枪战,却又异常冷静和沉稳。枪战场面戛然而止,一切回归平静。此时,配以夕阳下弃尸、一行人展开逃亡之旅的画面,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当扮演打手的寺岛在海滩上忘情地玩飞碟时,一名杀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在一个暖昧的笑容中开枪,子弹直飞向寺岛面部。而刚在一艘破舢板前蹲坐从而躲过一劫的村川和亚矢,就只能呆呆地目睹寺岛在眼前砰然倒下。此时,四周只有海浪声,整个场景一片静谧肃然。

当然,最能体现导演宿命观念的,是之后突然出现的那个女人。对于女主角的出现,村川并没有过多询问,只是开心接受。片中最关键的对白是村川与女主角的一段对话——

女:能淡定开枪杀人,真不简单。能淡定地杀人,就是能淡定面对死亡。我最喜欢你这样勇敢的人。

男:我勇敢的话,就不用带枪了。

女:但你能冷静地开枪。

男:我是因为害怕才开枪。

女:但你不怕死啊!

男:太怕死的话,就会变得想死了。

北野武在此既清淡又用力地阐述了自己的生死观。当他们始终处于死亡危机时,即便逃过了杀手的枪口,也只能安静、淡定地面对同伴的死亡,否则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了。

因为贴身兄弟的死亡,村川决定直接还击。此时的影像,回到开篇时的阴郁色调。回到东京,他在黑夜的都市之中,单身直赴两个黑帮大佬的聚会场所,以自动步枪在黑暗中扫射,大开杀戒的同时,对死亡不顾。而当他在离开冲绳之后,女孩开始等待和盼望——长久以来,女人的宿命是等待,这是北野武电影里的一个主题。然而,最后只有一声苍凉的枪响。在复仇之后,村川像曾经的梦境一样,举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亡最终是一个人的宿命,而北野武赋予自己的宿命观一种强烈的悲情色彩。

为什么结束生命时要重回冲绳,靠近海滩?这是《奏鸣曲》中宿命与电影意象的融合,是一种叙事方式的呼应,同样也是一种内在张力的构成。正是因为动静交错的影像叙事,加上导演个人化的宿命论倾向,才让电影有了更多留白,而观众也参与到作品中进行解读和思考,我们对于生命和人性的思考与感官方式得以被刺激和颠覆。《奏鸣曲》的宿命观存在于电影文本本身,但在文本和影像之外,我们却看见了不断说话的北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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