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无事生非

时间:2024-06-19

1.公交车站夜

搭有雨棚的大字报长廊灯光明亮,黑字红叉的标题醒目而触目:打倒党内头号走资派,批判唯生产力论,驳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阵阵冷风吹过,串联的灯泡跟着晃动,附近从高处拉下的标语长幅哗哗作响。

2.杨家杨玉棠房间夜

三个年轻人谈兴正浓。

申海明把脚搁到写字台上,坐得舒服些:“看来,文化大革命不在于革文化的命,其实是划线,革老干部的命。”

杨玉棠收起支撑床边的手:“难以令人信服,《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怎么说变就变,一下子成了黑修养?”

尤继寿把《毛主席语录》放进小书橱:“我刚进大学买过一本,准备打入党报告。”

申海明鼻腔哼了声:“你不要功利主义活学活用,好好去掉浑身假斯文腔调。”

“老申是无产者,赤裸裸的。”尤继寿不快,还是大度地一笑,露出有些前凸的门牙,“现在到处成立造反队,阿猫阿狗跳出来,称个司令、部长,你怎么没在厂里拉座山头?”

“别忘了五七年大鸣大放。”申海明夹着香烟的手向下一压,“右派!谁敢再发声?还想造反,昏头了。”

杨玉棠:“老申,你钻研科学,读马列著作,怎么理解这些现象?”

申海明:“马克思也看不懂。”

尤继寿:“老申就会夸夸其谈。”

申海明:“夸夸其谈?我要搞造反,肯定是一把手。”

尤继寿:“又吹了,非得你当一把手?没有别的能人?”

申海明:“光棍吃肉毛朝里。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尤继寿推推眼镜:“我呢,什么级别?”

“尤继寿其人……”申海明朝他吐个烟圈,“特精特狡猾,狗头军师。”

杨玉棠插科打挥:“你读的财经,财长级别。”

尤继寿手指搓了个响:“你爱好文艺,可以做到文化部长啰?”

申海明放下脚:“非也。杨玉棠忠厚实在,是后勤部长最佳人选。”

杨玉棠眼望书橱顶上小提琴盒:“我不是当官的科。业余能拉小提琴,自得其乐,足矣。”

申海明站起:“嘿嘿,几只癞蛤蟆跳到秤盘里——自称自。”

尤继寿笑指申海明:“俗,俗不可耐。”

杨玉棠笑指尤继寿:“尤继寿不是蛤蟆,是金蟾。”

申海明跨步出去:“不早了,打道回府。”

3.大字报长廊

申海明跟尤继寿在前面路口分开。

片名:无事生非。

4.某宿舍区夜

虞芳芳和李凤云从宿舍区出来。

虞芳芳:“云姐,我心里有些慌。”

李凤云:“不相信我?”

虞芳芳:“相信!你介绍的人嘛。想到马上要同陌生男的单独在一起,我就……”

李凤云挽住她:“小杨进公司当会计,我爸带了他两年,放心。”

她们来到街头小花园门口。

杨玉棠正在门口的梧桐树下徘徊,看到她们走近,迎上一步:“啊,你们来了。”不由地看了虞芳芳几眼。

5.小花园内夜

一条石凳前,李凤云对杨玉棠说:“她就是小虞,虞芳芳。这是杨玉棠。你们谈,我先走了。”

“劳你大驾,谢啦!”杨玉棠玩笑地躬腰,李凤云已笑着离开了。

杨玉棠看看虞芳芳:“坐吧。”他正要坐下,忽地想起什么,打个手势后起身追过去,“凤云,凤云。”

李凤云站住:“不中意?”

杨玉棠笑笑:“你同尤继寿……他说你比较冷淡。”

李凤云:“瞎操心。”

杨玉棠:“你们刚认识,他就去外地劳动锻炼,后来又集中学习,国庆节都没有回来。接着元旦总该放假了。多接触了解,会热起来的。”

李凤云推住他:“你呀,去热自己吧。”

“晚上当心点,走好!”杨玉棠回到石凳前,“不好意思,刚才说点事。”

虞芳芳面含微笑:“你们很熟悉。”

“以前我在总店,离她家不远,有好吃的,师母常喊我去。”杨玉棠坐下,“你是哪一年毕业的?”

虞芳芳:“六八届。只读了一年就停课闹革命,假高中生。”

杨玉棠:“六八届一片红。你能在市区安排工作,相当幸运啦!”

虞芳芳:“我弟弟初中毕业,自告奋勇去黑龙江,我是政策允许留在城里的。”

杨玉棠:“他很通情达理,主动让你留下来,还可以更好地照顾父母。”

虞芳芳消除了拘谨:“听说你会拉小提琴。”

杨玉棠:“一般。业余爱好。”

虞芳芳:“空闲时,我也喜欢听听音乐。”

杨玉棠:“那好啊,欣赏音乐也要一定水平。高山流水,演奏者最希望得到理解的知音。”

月色朦胧,秋虫唧唧,两个人促膝细语。

6.小花园门口夜

虞芳芳同杨玉棠边谈边走出小花园。

虞芳芳:“可能沾文凭的光,厂里送我去培训,回来当了赤脚医生。”

“说明领导赏识你。”杨玉棠在梧桐树下停步,“讲个情况,你考虑考虑。我爸爸是右派,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因为肝炎过世了。”

虞芳芳:“云姐没提。”

杨玉棠:“她不晓得。”

虞芳芳没了主意:“本来我想告诉家里谈朋友的事,右派要不要讲?”

杨玉棠:“总要过这一关。”

虞芳芳想了想:“你等我的信。”

杨玉棠目送她:“希望能再见。”

虞芳芳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嫣然一笑:“再见!”

7.服装鞋帽公司日

张股长正从外面回来,他小身个,正当壮年,两只沉鸷的眼睛,干练而自信。

黄书记正从三楼下来,问道:“财办的会开完了?”

张股长:“介绍北京六厂两校经验,对我们开展运动很有启发。”

黄书记:“杨玉棠的事着手调查了吗?”

张股长:“我让韦效禹同老吴先摸清他在本市的活动情况。”

黄书记推开楼梯旁边会议室的门:“谈谈你对公司几个对象的思路,再放到总支会上讨论。”

张股长随着入内。

8.小花园门口夜

梧桐树下,虞芳芳对杨玉棠说:“家里不同意。”

“可以理解。”杨玉棠没感到意外,“不过,我以为谈朋友主要看本人愿不愿意。”

虞芳芳:“那你以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杨玉棠:“愿意!”

虞芳芳眼里透出笑意:“这么自信?”

杨玉棠:“因为,你在信里没有回绝,还约我在老地方见面。”

虞芳芳合手轻轻一踮脚:“爸爸起初有顾虑,后来经不住我软磨硬缠,妈妈也随便我,松口了。”

杨玉棠:“我绝不会辜负你的心意。”

虞芳芳:“嘴倒蛮甜。”

9.公司会议室日

40几个人在开会。

胡经理:“我们即将告别胜利的1969年,迎来新的征程。各个店务必备齐备足资源,确保元旦、春节的市场供应,争取开门红!”

“刚才胡经理总结了今年的业务,布置了明年的考核指标,希望大家回去传达落实。”主持会议的黄书记话锋一转,“下面由人保股老张通报一个重要情况。”

张股长:“在座的是各个块书记、店经理,我就开门见山了。最近,外地转来一份材料,涉及到群众鞋帽店的杨玉棠。”

身板壮实的老潘在木折椅上抬眼看看张股长。

张股长:“前不久,他所在里弄的小青年在厂里交待,向他借过唱片,什么小提琴梁祝,靡靡之音,内容很不健康。现在看,他的问题不简单,水相当深!几个人里,明确分工‘一把手‘部长,属于当前运动打击的重点!”

女财计股长:“公司年轻人里,杨玉棠素质算好的,竟然会……”

一个中年经理:“你财计股长只会算经济账,现在谁都不能打保票!”

瘦弱的50多岁经理:“阶级斗争真复杂!”

黄书记止住议论,引导话题:“杨玉棠问题对外保密。大家先议议,他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现场陷入沉默,老潘臂靠椅背望窗外偶尔飞过寒鸦的枯树。

黄书记:“老潘,他调到‘群众半年多了吧?”

老潘:“小杨在店里,工作还算勤恳认真,同事之间关系也融洽。”

张股长:“这种人活动能力强,迷惑性大,最危险!平日他都接触哪些人?老潘。”

老潘擦擦鼻翼:“无非公司几个小年轻,有阵子,‘东凤的姚红找他。”

有人高声回应:“姚红挺要求进步的。”

老潘笑了:“‘东凤经理护短啦,我没讲他跟杨玉棠交往有问题。”

旁边的年轻经理凑近:“他们谈恋爱?还是讲你坏话?”

老潘象征性拧一下他手背:“讲你对职工最抠门。”

女财计股长转过头:“多管闲事,人家一个喜欢拉琴,一个喜欢跳舞,就算谈恋爱也合拍。”

黄书记用钢笔点点充当会议桌的乒乓台:“同志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就在眼前,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啊!公司党总支研究决定,举办学习班,老张负责,韦效禹协助抓具体工作,全面审查杨玉棠。”

张股长补充:“韦效禹也列席今天的会了,大家有什么情况,直接找他,随叫随到。”

韦效禹30出头,右眼窝处有个绿豆大的瘊子,他面带笑容迎接好多人投来的视线。

“学习班抽调到谁,无条件放人。”黄书记口气毋庸置疑。

“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中年经理大声响应,引发会场一阵会意的哄笑。

10.公园日

虞芳芳同杨玉棠在划船赏景,轻轻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

杨玉棠跟着哼了句:“音乐就有神奇魅力,使你缅怀过去的岁月。我刚进初中,班级开队会,敲着鼓,吹着号,老师给我戴上红领巾,心情振奋啊!爸爸还特地带我到照相馆拍了张照片。”

虞芳芳:“我在小学就参加少先队了,当小队长。”

杨玉棠:“比我行。上高中的时候,不少同学打入团报告,我也交过一份。”

虞芳芳:“你入团了?”

杨玉棠摇头:“团支部委员说得很坦率,我这样的家庭出身,要接受更多考验,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

虞芳芳:“我爸讲,现在,‘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因为同你在一起,他的心结被我扣死了。我才不管老子怎样。妈妈说的对,一娘生九子,究竟是好汉还是混蛋,看本人。”

杨玉棠若有所思:“真正要了解一个人,哪怕是自己,并不容易。有一次,我偶然翻出小学成绩报告单,看到老师写的品德评语,愣住了,实在佩服老师的观察力!”

虞芳芳:“写的什么?”

杨玉棠:“优点,作业认真,有进取心。当时我根本没在意,现在想想,我的确什么都较真,要求尽善尽美,所以也累。”

虞芳芳停住划浆:“那缺点是什么?”

“粗心,上课随便讲话。”杨玉棠见她笑出声,“看我穿开裆裤子高兴啊。你的缺点呢?让我也看看你穿开裆裤的样子。”

虞芳芳:“内向,胆小。我是这样,什么都闷在心里,怕张扬。”

杨玉棠:“内向,我理解是稳沉,有主见。胆子嘛,你爸不赞成我们好,你敢抗争,胆子不小啊!”

虞芳芳搁桨做出吓唬样:“我使起性子来……”

杨玉棠要挠她颈脖:“纸老虎。”

虞芳芳笑着往旁边躲,小船摇晃,她惊叫起来。杨玉棠忙抱住她,待船体稍稳,两人不好意思地松开。幸好没引起周围船只的注意。

杨玉棠:“怪我不好,多险!”

虞芳芳:“我真没用。”

杨玉棠:“你掉到水里,我肯定跳下去。”

虞芳芳:“你是有股傻气。”

杨玉棠看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老申等我们去吃晚饭。”

11.申海明家门外日

杨玉棠提着一篓苹果与虞芳芳走来。

申海明老远便扬起手,拿下嘴里香烟:“欢迎,欢迎!”

杨玉棠介绍:“老申。”

申海明自报家门:“申海明。你同杨玉棠一道来,可谓蓬荜生辉。”

虞芳芳腼腆地笑笑。

申妻从屋里迎出来:“来啦。”

杨玉棠呈上苹果:“嫂夫人,节日愉快!”

虞芳芳:“阿嫂,新年好。”

申妻:“都自己人,不用客气,屋里坐。”

12.申海明家日

四个人在吃饭。

申海明举起碗:“今天是元旦,很高兴大家聚在一起。为我们共同跨进七一年,干!”

欢快声中,四只碗相碰。

“为七十年代开始的美好生活……”杨玉棠呡一小口,“老申,我随意,你尽心。”

申妻:“他呀,嗓门大,喉咙小,喝酒根本不行。”

申海明示意他们吃菜,自己拣块肥肉:“光棍吃肉毛朝里,来。”

申妻推他:“说话文明些。”

申海明:“口头语。小虞,别在意。”

虞芳芳:“你讲话同身体一样豪爽。”

申海明握拳弯臂:“遗传。老爸是码头工,从小扛大包,我十一二岁就摔石锁,撑石担。”

申妻挟只蛋饺放虞芳芳碗里:“边吃边谈。”

杨玉棠品尝红烧肉里的百叶结:“嫂夫人烧菜的味道真是越来越好。”

“你不讲究,我马马虎虎过得去。”申妻忽然笑起来,“记得吧,去年你来,闹过笑话。”

杨玉棠一时愣住:“笑话?”

申海明想起来:“噢……肉!”

申妻对虞芳芳:“去年冷天,他拎了菜来,烧白菜肉丝,放下一看,只有大白菜,肉没了。”

杨玉棠:“半道上,肉从尼龙丝袋网眼漏掉了。”

申海明:“在小节方面,杨玉棠,你相当欠缺。”

申妻:“小虞,往后你多上点心。”

虞芳芳笑而不答。

杨玉棠:“嫂夫人,春节就要到了,我们商量,小虞先上门,想请你陪着吃顿饭。”

申妻:“好事啊,我去。”

“孩子交给我。”申海明话音未了,床上的婴儿发出稚嫩啼声。

申妻催他:“快去。”

申海明拉她:“世上妈妈最亲!”

13.高校食堂日

彩带纸球烘托墙上的剪字“欢度春节”,就餐者寥寥。

尤继寿买好饭菜,端到一角,摘下眼镜慢条斯理擦拭:“唉!瑞雪迎春,前程茫茫。每逢佳节倍思亲,何时回家乡?”

14.杨家堂屋日

杨母、杨玉棠、虞芳芳、李凤云、申妻坐在一起,他们刚吃完饭。

申妻:“妈妈今天高兴,笑得一直合不拢嘴。”

杨母:“过大年,你们一起来,喜庆!”

申妻:“准媳妇上门吧。”

杨母:“多亏凤云做的好媒。”

李凤云:“主要是他们自己合意。”

申妻:“杨玉棠,什么时候请吃糖?”

杨玉棠征询地看看虞芳芳:“才谈几个月,还没考虑。

申妻:“两情相愿,还等什么?我看,争取劳动节办了。妈妈,你说呢?”

杨母:“什么时候都行!小辈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

申妻笑着站起收拾碗筷:“好,今天就拜堂。”

杨母拦着:“都别动,我来。你们年轻人,忙自己的事去。”

申妻:“那我不客气,先走了。”

杨玉棠送申妻:“老申不容易,一个人带了半天孩子。”

申妻:“他才不亏欠自己,老早到爸妈那里混去了。让小妹帮着照看。”

李凤云:“我也要走。”

虞芳芳:“你留下嘛!”

杨玉棠:“凤云,你没拖累,多呆一会儿,咱们去百货大楼。”

李凤云:“大姐难得回来,我要陪陪她。阿姨,您辛苦!”

15.公交车站日

旁边大字报长廊没了,新拉条横幅“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

杨玉棠、虞芳芳陪李凤云候车。

杨玉棠:“尤继寿元旦没回来,春节又不让回来,少见!”

虞芳芳:“云姐。他怎么讲?”

“学习紧张,大家都留下。”李凤云想起了什么,“没见到你哥,他也没回来?”

杨玉棠:“年三十就赶回家了,被朋友拉去聚会了。”

公交车靠站,李凤云上去,车开走后,虞芳芳仍在出神。

杨玉棠在她眼前摆手:“你不去百货大楼啦?”

虞芳芳:“小杨,我总觉得怪,姓尤的可靠吗?”

杨玉棠拉着虞芳芳边走边说:“他是独养儿子,大学生,父亲老技师,家庭条件相当好。不是考虑毕业分配,恐怕还要挑挑拣拣哩。”

虞芳芳:“云姐现在多落单!问你句话,行吗?”

杨玉棠:“多少句都行。”

虞芳芳:“你别介意啊!”

杨玉棠学她语气:“你别见外啊!”

虞芳芳被逗得笑了下:“你同云姐认识好多年,怎么不跟她谈朋友?”

杨玉棠:“不够条件。半年前,我试探过………”

16.李凤云家日(回忆)

灶间的门开着,师母往煤炉上烧开的豆浆里敲只鸡蛋。

杨玉棠拎了香蕉、糕点进来:“师母!”

师母眉开眼笑:“小杨!”

杨玉棠把东西放到小台子上:“师傅还没吃早饭?”

师母:“来看看就是,以后别再破费了!”

“再破费也报不了师母的好。”杨玉棠笑笑,走进小厅。

小厅同卧室隔道板壁,摆张八仙桌,师傅从卧室出来:“你今天休息?”

“过来交报表。”杨玉棠坐到扶梯边矮竹椅上:“师傅,听说您不舒服?”

师傅:“小感冒,已经好了。调到‘群众还适应吧?”

杨玉棠:“相当顺畅,潘经理对我很关照。”

师母进来把豆浆碗放桌上,仍回灶间。

师傅用调匙搅和蛋花豆浆:“他指名要你。”

“喝水。”师母递给杨玉棠一杯茶,将手中油条撕成段塞进豆浆碗里。

杨玉棠大惊小怪:“哎呀!刚刚刷马桶的手。”

“净胡说。”师母佯装作打。

师傅笑眯眯用调匙舀起油条边吃边喝。

杨玉棠:“师傅有师母照应,真福气!”

师母打趣:“你快点找个好老婆。”

“小杨,小杨!”楼上传来李凤云喊声。

师母:“三姑娘叫你,上去吧。”

“凤云在家?”杨玉棠起身,“师傅,您慢吃。”

师母喜滋滋看他踏上楼梯。

17.二楼通间日

李凤云背倚靠枕半躺在床上。

杨玉棠:“太阳老高了,还赖床上?”

李凤云:“昨天中班。”

杨玉棠:“三班倒,辛苦!”

李凤云:“你有阵子没来,忙着谈朋友?”

“没有。”杨玉棠在配套梳妆台的圆凳坐下,“群众店比不得长征店,没几步就到这里。天天下班再学习一个钟头。”

李凤云坐起:“你不忘记我这个妹妹就好!”

杨玉棠:“怎么会呀?我哥在外地,妈妈常说,平江能信托的人,就数你们家。”

“让你看样东西。”李凤云掀开薄被,露出穿三角内裤的身子,指写字台前担在椅子上的长裤,“把裤子拿来。”

杨玉棠一愣,又不免有些局促,过去拿来,双手捧上:“三小姐,请!”

李凤云笑笑,接过长裤挪到床边穿。

杨玉棠拿起写字台上立式相框:“是让我看这张照片?”

李凤云梳着头过来,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相册:“在杭州玩拍的,一道去的小姐妹有相机……就是她。”

照片背景是西湖断桥,虞芳芳紧挨李凤云笑得很甜。

杨玉棠坐下翻看着:“女孩子喜好摄影的不多,取景构图蛮有章法。”

李凤云左臂搁在椅背:“你最喜欢哪一张?”

“都好。景美人更美!”杨玉棠指着她在三潭印月前的半身照,“特别是这张。”

李凤云开心地推他一下:“你也学会奉承了,”

杨玉棠:“实事求是嘛,追求你的人肯定不少。”

李凤云从半开的抽屉取出一叠信封:“你看,最可笑的是对门的小无锡,也兜个圈子写信。”

杨玉棠没动信封:“眼界高啊!你要什么条件?”

李凤云:“当然成份要好。兄弟姐妹别太多,一两个。人嘛……”

杨玉棠起身强作欢颜:“做哥哥的替你留心。人呢,你自己把关。”

李凤云被噎得一脸怅惘。(回忆完)

18.路上日

虞芳芳听完讲述:“啊呀!云姐还以为你嫌她是挡车工。”

杨玉棠哭笑不得:“我会嫌她?毕业后,我想进厂当工人都没机会。”

虞芳芳:“木头!我都能理解你的出身问题,云姐更不会在意啦。命里注定,你同我在一起!”

19.百货大楼日

钢搪柜前,两人指点印花面盆、高脚痰盂。

经过化妆柜,杨玉棠注意到玻璃柜台里做工精致的木梳,乘虞芳芳驻足床上用品细看陈列样式时,便转身买了一把返回。

虞芳芳寻视:“这么大人都会走丢了。”

杨玉棠亮出木梳:“喜欢不?黄杨木的。”

虞芳芳接在手里把玩:“好!”

20.公司人保股日

韦效禹:“姚红反映,杨玉棠同罗辉也有言论。”

“罗辉,唱歌的那个?”张股长在简陋的木档案橱查看资料。

韦效禹:“对。我看,把他列入对象,查一查。”

张股长:“姚红怎么知道?”

韦效禹:“他们这批人刚进公司一起学习,休息的时候胡扯,姚红在旁边听到的。”

张股长把文件盒插进上柜,锁好门:“我们要保持高度的警惕,也要控制打击面。他先放着,以后有进展再说。”

韦效禹:“学习班什么时候开始?”

张股长:“快了,没几天。喔,你到财办去一下,落实学习班地方,我电话联系过。”

21.杨家杨玉棠房间夜

杨玉棠在拉着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虞芳芳边听边随同节奏摆动怀中小猫的前爪,她放下小猫,从拎包里拿出相机,调好台灯光,对准杨玉棠按下快门,拍完后说:“真感人!”

杨玉棠把小提琴放到写字台上:“中国爱情悲剧的小提琴曲,我不过螺蛳壳里做道场,你还拍照。”

虞芳芳:“取你拉琴的神态,背景可以谈化。”

杨玉棠亲亲她额头:“怪不得你要我献丑。”

“展示才艺。”虞芳芳将弓在琴弦上比划,“好像在拉我的心!悲悲的只想哭。”

杨玉棠拥着她坐到床边:“封建社会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我们能自由地在一起,多好!”

虞芳芳低垂眉眼没有言语。

22.公司会议室日

韦效禹等人在商量什么。

老徐出现在门口:“韦效禹,我到‘群众通知杨玉棠。”

韦效禹停住聊天:“施祥泰和蒋星呢?”

“已经通知了。”老徐同时用友好目光告别另外三个人转身下楼。

“老徐走好。”老屠将近40,有一套人情世故。

姚红:“徐师傅不像营业员出身。”

老屠:“她是南下干部家属,有点老革命味道吧。”

“老革命气质!用词不当。”随着略带沙哑的话声,走进一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妇女。

老屠:“哟,老太婆,多承指教。”

姚红和黑妹站起:“太婆!”

太婆乐呵呵坐下:“老张呢?”

韦效禹:“在总支办公室。”

老屠:“黑妹,晓得太婆的来历吧?”

太婆感觉良好:“阿黄啊!他笑我话多,嗓子哑,随口说像老太婆,书记发话,其他人跟着起哄,后来干脆叫太婆了。”

韦效禹:“升级好!我想称老韦,还不够格呢。”

张股长进来:“学习班是阶级斗争试金石。给你们交个底,三个对象,杨玉棠头上没辫子,屁股没尾巴,问题又最复杂,你们要紧紧抓住‘一把手‘部长的要害,引而不发,迫使他交代!让下面职工信服公司搞他没错!”

太婆:“我这个小兵,坚决听从指挥。”

老屠:“太婆历经斗争,老兵了。”

张股长:“姚红,你有顾虑吗?”

姚红扭一下腰:“张股长,我以前跟杨玉棠借《白毛女》唱片,为的学跳芭蕾。今后绝不讲情面。”

韦效禹指着姚红、黑妹:“你们同他一道进公司,老张特为点名,有意培养你们啊。”

张股长:“这是组织的安排。”

姚红:“我一定站稳立场,接受考验!”

黑妹:“我们努力向老师傅学习阶级斗争!”

太婆:“革命自有后来人啦!”

张股长板结的脸露出笑意:“好!今天元宵节,散会就下班。明天到区财贸学校报到。”

23.学习班日

房间内,三组人坐在三条长凳上:张股长、韦效禹、老屠,太婆、姚红、黑妹,施祥泰、蒋星、杨玉棠。

韦效禹目光犀利:“施祥泰,你呢?”

施祥泰50多岁,闻声打个激灵:“我,我接受教育,接受改造。”

太婆:“别忘记自己身份。”

施祥泰:“是,开小店的资本家。”

老屠:“什么大小,本质一样,剥削。”

施祥泰低声下气:“我要通过学习班,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蒋星。”韦效禹像提叫犯人。

蒋星40左右,戴一顶绒线帽,两手抄在中装棉袄袖管里,一下直起身:“我不就是困难时期贪污那点布票!退赔,大会检讨,早处理了,后来‘四清又搞,现在还要搞,有完没完!”

太婆倏地立起:“什么话!蒋星,你想翻案?”

姚红:“态度啊!”

韦效禹转动小黑眼珠:“同你斗争就是没完,直到你服服帖帖,不敢再想!”

黑妹:“不识相,吃辣湖酱。”

老屠:“别翘尾巴,当心敲断掉。”

太婆见蒋星又缩头袖手,说:“你横竖也要替家里人想想。”

张股长板结的脸没有表情:“那时没送你去劳教,够宽大了,你还心怀不满。想同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较量?”

韦效禹看张股长眼色,清清喉咙:“现在宣布学习班纪律。每天七进七出,早上七点钟到,晚上七点钟走,中饭、晚饭到里弄食堂吃,没有星期天。”

“散会。”张股长往外走,嘱咐相送的韦效禹:“注意他们的动向。”

韦效禹回身见杨玉棠跟过来:“到哪去?”

杨玉棠:“我向张股长请假,今天晚上有事。”

韦效禹挡住:“不行!”

杨玉棠反感地跑到阳台,兀自面对楼下无花果树凋零的树干。

老屠暗笑,同姚红、黑妹谈闲:“姚红,听说你的名字本来是彩虹的虹,后来才变为红色的红。”

姚红颇为自得:“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同学们表决心,献忠心,我自己改的。”

老屠不以为然:“要改就改彻底,叫要武,姚要武,不爱红妆爱武装。”

黑妹忍俊不住:“姚要武。”

姚红跺脚:“屠师傅坏,拿我寻开心。”

太婆笑着走过去:“别听他,一天到晚嚼死话。”

施祥泰、蒋星寂寞地坐在原位。

24.里弄食堂夜

施祥泰独个一桌,杨玉棠、蒋星一桌,韦效禹、老屠一桌,太婆、姚红、黑妹一桌。

杨玉棠:“我不能失约!这么冷的天,让她在外面白等。”

蒋星:“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别说女朋友!”

杨玉棠看看手表:“还来得及。”

蒋星:“你有电话号码?”

“我晓得地址,查电话薄。”杨玉棠匆匆扒完剩饭出去。

蒋星欲拦又止,叹口气。韦效禹捅捅老屠。

25.烟杂店夜

“公用电话”标牌旁,杨玉棠快速翻查电话薄,记下号码,拎起话筒迅即拨数字转盘,“嘟嘟”忙音。

后面,老屠追踪过来。

杨玉棠再拨,通了,刚要开口,话机被一只手按下。

“干什么?”老屠声音不大。

杨玉棠没好气:“你没看见?打电话!”

“算了。”老屠拖他离开,“分不清场合。”

杨玉棠只得放下。

26.小花园夜

梧桐树下,虞芳芳期待地张望。

27.一房间内夜

杨玉棠烦躁地走动。施祥泰、蒋星并肩闷坐。

蒋星:“老施,你平日走路都怕踩着蚂蚁,咋啦?”

施祥泰放下捂托腮帮的手:“唉!邻居家姑娘在东北插队,写信说与当地大娘睡一个坑,大娘写成大狼,我当笑话讲,有人告发了。”

随着杂沓下楼脚步声,韦效禹、太婆、姚红、老屠说笑着进来。

“解散啦。”黑妹吆喝完,虎着脸喊住跨出门的杨玉棠,“你过来。”

韦效禹笃悠悠坐在门口小桌前:“刚才打电话给谁呀?”

杨玉棠:“女朋友,约好晚上见面。”

韦效禹阴丝丝一笑:“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杨玉棠:“虞芳芳。”

韦效禹:“哪个单位?”

杨玉棠:“国棉九厂。”

韦效禹记下:“以前到过你家的人,有哪些?”

杨玉棠拒绝回答:“这怎么讲得清。”

太婆提示:“先说说,有印象的。”

“申海明、李华、尤继寿。”杨玉棠匆匆报几个名字,“我要赶回去!”

韦效禹合上工作手册:“学习班情况,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今后谁到你家,讲什么,包括你做什么,都要汇报!

杨玉棠没等他说完,转身就走。

姚红:“看他紧张样子,肯定有问题。”

韦效禹:“他急着向同伙报信。”

黑妹:“噢,阶级斗争!”

老屠:“狐狸迟早总要露出尾巴。”

太婆:“施祥泰才是老狐狸,他像只羊,乱蹦乱跳的小羊。”

“杨玉棠,羊,咩——”黑妹搂住她,“哈哈!亏你想得出,太婆。”

韦效禹咧开嘴:“旗开得胜!明天向老张汇报。”

28.申海明家夜

申妻坐在床上给小孩喂奶:“你把电话和地址留下来,我明天一早就打。”

申海明端过茶:“你呀,太随便!瓜田李下,避嫌疑都来不及,还莽莽撞撞打电话。”

杨玉棠在电话号码纸上加写地址:“我有什么?”

“现在的风气,宁左毋右。要整治你,有的是借口。”申海明摸出香烟,被妻制止,喝口水,“你被抓住什么把柄?”

杨玉棠:“恐怕是尤继寿。前几个月,他来信问我,托付的事办了吧。”

申海明:“又要你帮什么忙?”

杨玉棠:“去他家里,把刘少奇的论修养、八大报告撤掉。”

申海明:“多此一举。”

杨玉棠:“那封信我没收到。这封信重复了托办的事,又特为关照,遇到外调,就说彼此没什么来往。莫名其妙。”

申海明:“我早说过,这个人诡异得很。”

申妻:“脑子进水啦!”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冲那封信做文章。”申海明往杯子加水,“那帮子人听到鸡就要鸭,惯于乱诈。你等他们点出来,再讲明情况。”

“嗯。”杨玉棠放下茶杯,“走了。”

申妻:“难得来,再坐一会儿。”

杨玉棠:“我到约会的地方看看,小虞很可能在那里傻等。”

申海明指着在煤炉边的自行车:“骑车去。”

杨玉棠:“你明天上班要用。”

申海明把车把塞给他:“抓紧时间要紧。”

杨玉棠推车出门:“嫂夫人,拜托了。”

申妻:“路上慢一点。”

申海明送出门口:“沉住气!人碰到事才会有长进。”

29.杨家杨玉棠房间夜

虞芳芳把杨玉棠拉琴的照片放在台灯座上,引逗着将鼻子凑过来的小猫。

外面有轻微的钥匙开门声,小猫跃起跳到地上奔出去。

杨玉棠进来,看到虞芳芳,高兴地:“小虞!”

虞芳芳:“怎么才回来?忘了约会啦!”

杨玉棠:“公司让我参加学习班,七点钟才放。”

虞芳芳:“我等了好长时间,不放心,就直接过来。阿姨说她也不清楚。”

杨玉棠:“妈上楼了?”

虞芳芳:“天冷,我劝她早点休息。”

杨玉棠脱下外衣挂在椅背,发现照片,拿起看:“好。要是两个人合影的话,还要好!”

“美的你。”虞芳芳点一下他额头,取过照片,示意他掀开玻璃板,“等着吧!”

杨玉棠:“我一出学习班,就上你家。”

虞芳芳在写字台上摆好照片:“什么事要你进学习班?我们厂也有。”

杨玉棠:“可能是个朋友写信引起的误会,他要我整理几本书。”

虞芳芳:“你去了?”

杨玉棠点头。

虞芳芳:“你就是实心眼儿,人家躲都来不及。”

杨玉棠:“事情总归讲得清。只是今后约会……”

“我来。”虞芳芳拈去他头发上碎枯叶,“学习班远吗?”

杨玉棠:“区财贸学校,老早的耶稣堂。”

虞芳芳:“以前我在那里看过大人做礼拜。”

“小时候,我同老申常去玩。”杨玉棠不由苦笑,“现在成了我进修的地方!”

30.公司会议室日

张股长同黄书记商谈着:“公司可以开个会,震震他。”

黄书记:“就借书和讲乞丐的事?”

张股长:“这只是引子,对群众也起到教育作用。”

“公司很多职工还同情杨玉棠。”黄书记踱到窗前,“老张,先小范围,群众鞋帽店十几个人,再加上两个揭发的积极分子。”

张股长:“最好让老潘打头,代表‘群众发言。”

黄书记点头。有人敲门,黄书记:“进来!”

老徐推开门:“老张,罗辉来了。”

张股长:“让他等一会儿。”

黄书记要走:“你忙去,准备好了告诉我。”

“老徐,你叫罗辉到会议室。”张股长又对黄书记说,“今天星期四,我想安排在礼拜天下午。”

黄书记:“行。”

张股长:“老潘那里,你通气了。”

“我马上打电话。”黄书记出门。

罗辉带着着窘困陪笑,不情愿地进来。

“坐。”张股长指面前位子,“韦效禹同你谈过?”

罗辉拘谨地点头。

张股长:“那为什么不愿站出来?抹不开情面?红星服装店的周慧萍,那么文静的姑娘,都站出来揭发杨玉棠借毒草书。”

罗辉转移话题:“社会上批判巴金,她听说《家》最有名,还拍过电影,杨玉棠有这本书。”

张股长:“周慧萍现在觉悟了,你难道不如她要求进步?”

罗辉:“怎么说呢?当时不过随口讲起乡下人到城里要饭,我被两个小孩缠着讨钱,杨玉棠看到个老头跪在桥上向过路人讨钱。”

张股长沉下脸:“你还辨别不出,他矛头指向吗?污蔑社会主义社会!罗辉,你无意讲,他有心讲,出发点不同。在阶级斗争中,你是靠拢组织,还是自甘堕落?你刚踏上工作岗位,以后的路长哩!”

罗辉慢慢抬起惶恐的脸。

31.小花园夜

虞芳芳同杨玉棠坐在若明若暗石凳上:“前几天,你们单位来人找过我。”

杨玉棠:“长什么样?”

虞芳芳:“是个男的,30多岁,很凶相。”

杨玉棠指右眼内角:“这里长一粒瘊子。”

虞芳芳点头:“坏东西!”

(闪回)

韦效禹的脸绷得很紧:“你们在一起,他说过什么?不要因为是女朋友,替他隐瞒。”

虞芳芳身披医务室白大褂,视线落在地上的一份期刊上。

“他给你写过信吗?”韦效禹追问。

虞芳芳瞥他一眼。

韦效禹想用森严的眼光镇住她:“他会交待的。到时候,你就是包屁罪!讲。”

虞芳芳又羞又气:“你来外调我们怎么谈朋友?”

一旁的老吴用脚碰碰韦效禹。

“杨玉棠不是一般问题,很严重,你别抱幻想!”韦效禹重叩桌子,“还有,你应该知道,你父亲以前当过县参议,我们会理清其中关系的。”(闪回完)

杨玉棠沉默片刻:“在学习班呆坐,我思来想去,觉得……小虞,你还是离开我好。”

虞芳芳伏他肩头啜泣:“人家心里够难受,你还……”

“作为男子汉,如果我不能带给你幸福,我就没有资格爱你,现在,我还给你造成伤害!小虞,人生相知难相逢,虽然我多么不情愿舍弃你,但只有这样,才是我对你真正的爱。你犯不着为我耽误自己!”

“不!”虞芳芳拉住他手,“自从我有了朦胧的爱情意识,我就一直在默默地期待,期待理想的意中人。我决定上门那一时刻,就已经把我的心,我的前程,同你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杨玉棠握住她手:“你选择了一个不该信托的人。”

虞芳芳:“我愿意,愿意!小杨,我告诉你外调的事,是让你心里有数,你别……”

两个50多岁妇女立在面前:“这么晚了,该走啦。”

杨玉棠:“公园也不让坐?”

其中一个:“为你们好,年轻人。公共场所,不要伤风败俗!”

虞芳芳:“走吧。”

两个值勤看他们出去,继续巡视。

32.学习班日

杨玉棠背对门坐在长桌顶端,左边是太婆、姚红、黑妹,右边是张股长、韦效禹、老屠。

韦效禹:“昨天晚上,你洗澡了?”

“不可以?”杨玉棠没直接回答。

“说明你不老实!为什么不主动汇报?”韦效禹变脸,坐下一咧嘴,“你换了衬衫。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张股长:“平时写日记吗?”

杨玉棠:“遇到事记一点。”

张股长:“日记呢?”

杨玉棠:“年底清理,烧了。”

张股长失望地:“放火啊!为什么?”

杨玉棠:“家里每天生煤炉,要引火纸。”

张股长:“一个多月了,想过没有,为什么进学习班?”

杨玉棠:“被人怀疑了呗。”

“怀疑?”张股长沉鸷的眼扫描他脸,“你觉得怀疑什么?”

杨玉棠:“学习班把问题亮出来,我回答就是了。”

韦效禹:“你想摸底?”

黑妹:“老实点!”

太婆:“你搞搞清楚,老张代表组织问你话。”

杨玉棠不语。

张股长不温不火:“昨天的会,对你有什么触动?”

杨玉棠坦言:“没想过,平常小事里有问题。”

“平常小事?”张股长眉头一拧,“首先要端正态度,才能认识问题,交代问题。否则,录音机放在面前,你也不会承认。今天点点你,下去好好考虑。”

杨玉棠不答话,出了房间。

韦效禹:“多狂!”

“死老虎好打。五十年代单位开大会,我坐到谁旁边,谁就会发抖。”张股长到阳台晒太阳,其他人跟着过去,“杨玉棠年轻气盛,摁着脑袋,开始总要顽抗的。三五年,十年八年,专政他,改造他,就习惯自己的角色了。地富反坏右,现在哪个敢不低头认罪!”

姚红:“还有臭老九。”

太婆:“到底年纪轻,脑子活。”

“明天起,让他蹲小房子,考虑问题。”张股长指着无花果树前的矮平房。又对韦效禹说,“你做好出差准备。”

韦效禹:“去哪?”

张股长:“尤继寿学校。我同班子商定后就走。”

33.路灯下夜

虞芳芳步履蹒跚。

虞父画外音:“他们找了我。芳芳,你不要糊涂啊!如今社会,谁戴上帽子,就是被打入另册的黑人!遭到歧视,永远抬不起头。他的子女,子女的子女,都是黑人后代,没有希望!听爸的劝,同小杨断了吧……爸爸老了,你还年轻,求你啦!啊……老爸跪下求你啦!”

虞芳芳惊呼和哭声的画外音:“爸!”

34.杨玉棠家门口夜

虞芳芳掏出手帕拭泪,轻轻叩门。

杨玉棠开门:“这么晚,有事?”

虞芳芳默默同他进入房间,抚摸写字台上小提琴:“还拉琴?”

“排忧消遣,拨弄而已。”杨玉棠弹一下低音弦。台灯前,注意到她脸,“你眼睛怎么啦?有点肿。”

虞芳芳掩饰:“路过防空洞地方,吹进灰沙了。”

杨玉棠:“我看看。”

“不疼,没事。”虞芳芳坐下避让,“明天我要出去了,厂里组织拉练。”

杨玉棠:“多长时间?”

虞芳芳:“大概两个月。”

杨玉棠两手抚她肩背:“乍暖还寒时节,容易着凉。你在外面当心点!”

虞芳芳一只手反搭他手:“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杨玉棠:“我没事。刚进学习班时,我还不以为然,后来师傅让凤云偷偷带话,公司扬言我搞反革命集团。”

虞芳芳:“反革命?怎么可能!”

“天大的谎!这几个月接触,我越来越感到,头上罩着无形的网。你拉练回来,我想总该有个说法了。”杨玉棠略停一会儿,“要是我不写信给你,你不要来了,以后再也不要来。”

“你还说这话!”虞芳芳站起来,“在教堂婚礼上,新郎新娘宣誓,今后不管贫困与疾病,永不离弃!我们虽然没有结婚,可我心里,已经许下了那庄重的誓言。”

杨玉棠:“我何尝不是如此!贫困可以节俭,疾病可以治疗。我们面临的是政治运动,无法抗拒。如果因为我使你蒙受屈辱,我的心灵会永远受到谴责的!”

虞芳芳:“那样,我不痛苦吗?不抱憾终身吗?小杨,我信得过你!这些日子,前前后后我都想过,认认真真想过。即使你被戴上帽子,我也跟你在一起!我们顶多不要孩子,免得跟着背黑锅。这辈子,给父母养老送终,两个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我和你!”

“你和我!”杨玉棠强忍眼泪,扶她到床边坐好,拿过琴很投入地拉起《梁祝》主旋律……

35.平江火车站日

尤继寿挎包出了检票口,找到广场旁“反修大药房”。

李凤云从公交车终点站过来。

尤继寿连忙跑去:“小李!真没想到,你回信说到火车站接我,谢谢!”

李凤云:“我要知道,你让小杨藏的什么禁书,单位在找他。”

尤继寿:“书没问题,只是有几本过时了,我请他挑出来。”

李凤云:“你这不是瞎忙乎吗?”

尤继寿:“我怕外人看到,影响不好。”

李凤云不信:“糊弄谁?就因为你,小杨被揪住不放。说得还挺严重,反革命!”

尤继寿故作轻松:“我不是回来探亲了?这样,你先同我到家里,吃过饭,再慢慢告诉你。”

李凤云:“我中班,现在就讲。”

尤继寿:“其实,起头不过因为一封信。”

李凤云:“他写坏话啦?”

“没有。”尤继寿推推镜架,“一时半会的说不清,我们去附近饭店,边吃边谈。”

李凤云扭头就走:“一棍子打不出闷屁。”

尤继寿跟在后面:“我送你上车。”

李凤云:“不用。”

尤继寿:“小李。我也为杨玉棠急。晚上我到厂门口等你,看看怎么帮他。”

李凤云犹豫了一下:“好吧。东方红广场。”

36.杨家堂屋夜

杨玉棠开门进屋:“妈!”

“回来啦!”杨母欣慰地放下针线,从草暖包里端出钢精锅。

杨玉棠:“跟你说过,晚饭我在食堂吃,别操心。”

杨母:“小排黄豆汤。喝点。”

“我自己来。”杨玉棠舀了半碗。

杨母用勺子加几块排骨:“金棠要你看开点,随他们折腾,自己稳住。”

杨玉棠:“哥来信了?”

杨母:“他打的长途电话,你们单位派人去查过。”

杨玉棠捡块带肉的脆骨给小猫:“本来尤继寿的事说得清。他们打哑谜,摆出整人架势。”

杨母叹口气:“他嘴大,你嘴小。不比在家里,怎么任性,妈不会计较。”上楼去了。

这时,传来敲门声。

杨玉棠正要洗碗:“谁?”过去拉开门。

尤继寿快速斜身入内,闪到门背后。

杨玉棠厌恶地看他:“瞧你神鬼兮兮样子。”

尤继寿一只手抵住嘴,另一只手推上门:“当心让人看到。”

杨玉棠:“你有病呀!特意来信要我对外调的讲,说咱们没什么来往。来往又怎么啦?”

尤继寿显出蒙难相:“唉!一言难尽。刚才我去老申家,他不在,顺便到你这里。就为这封信,我被军代表找去谈话了。”

杨玉棠奇怪:“军代表?”

尤继寿:“军宣队进驻学校,领导运动。”

杨玉棠:“你们的信要经过军宣队检查?”

尤继寿摇头:“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可能在宿舍写信,同学看到,打了小报告。我被整得够呛!只好交待了,你也交待吧!”

“交待?”杨玉棠诧异,“交待什么!”

尤继寿:“我们前几年的议论。”

杨玉棠:“前几年的话你还有心记着?”

尤继寿正要答话,听到门外动静,赶紧返回房间。

“杨玉棠。”申海明在门外喊着,“尤继寿来过吧?”

尤继寿出来,近视镜片后的眼睛似笑非笑,尽管故作镇静,还是有些尴尬。

申海明进来,白眼看着尤继寿:“你集中学习完了?”

尤继寿摇头:“春节没回家,这次提前放‘五一假,来看看你们。”

杨玉棠把洗碗盆搁到铅桶里:“来告诉我们,他交待了大家以前讲的什么话,要我也交待。”

申海明:“德性!”

“我愿意吗?”尤继寿苦着脸,“在那里,天天对着宝像,早请示,晚汇报,讨论发言,写心得,触灵魂,神经都要崩溃了!”

申海明坐下:“如实反映没错。错的是你那封信,无事生非!比狗屁还臭!”

尤继寿陪笑:“我真吓坏了!有个知青写了首上山下乡歌,被中央文革点名,判了死刑。我的信被捏着,敢违拗吗?”

申海明摸出香烟:“知青歌到处传唱,我们只是认识过程的私下探讨,你撞见鬼啦,哇哇乱叫!”

尤继寿托托眼镜:“上面追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很严,我们讲过‘一把手、‘部长。”

申海明气得把烟盒扔桌上:“自己扣屎盆子!谁搞反革命集团啦?”

尤继寿:“当然没有。”

杨玉棠恍然大悟:“你乱对什么号?中邪了?”

尤继寿内疚地看他:“我尽量争取挽回。以后,你们千万别来往,绳索越多越乱。”

申海明拉开门:“你先走,免得一起被抓住。”

尤继寿羞赧地出去了。桌上“三五牌”座钟敲响八点。

杨玉棠坐下:“我被拖下水,还连累你!”

申海明摆摆手:“你进学习班,有没有告诉尤继寿?”

杨玉棠也觉蹊跷:“根本没提。”

申海明燃烟思考:“尤继寿精明自私,处处打小算盘,交待了绝不会跑来通风报信。在劫难逃!”

杨玉棠脑子没转过弯:“啊?”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申海明豁达地笑笑。“想想那些大家、老干部,被关被斗,你我草民,嘿嘿!”

杨玉棠挠头:“以前谁谁怎么说,我真稀里糊涂!”

“你的脑子全记乐谱了。”申海明拍拍他肩头,“没什么好隐瞒的,好自为之!”

37.国棉九厂礼堂日

黄书记坐镇台上,施泰祥、蒋星、杨玉棠并立台下,面对公司员工。

聚光灯下,张股长在小讲台前严正宣布:“经公司党总支决定,报请区公检法批复,施祥泰戴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管制两年,杨玉棠隔离审查。”

38.杨家堂屋夜

杨玉棠推开门,韦效禹、老屠、太婆,老吴涌进来,老吴关上门。小猫被许多陌生人吓得躲到一角。

杨玉棠:“妈!”

太婆:“你妈在居委会。”

韦效禹:“到你房间去。”

“去楼上拿换洗衣裳。”老屠同太婆挟持他离开。

韦效禹在堂屋转悠,注意到毛主席像同板壁间空隙,他吹吹拍拍,没发现异常。

39.杨玉棠房间夜

老吴在检查书橱。老屠掀翻被褥,蹲视床下,拉开写字台抽屉,挑出笔记薄、唱片。

杨玉棠手持装着衣物的面盆漠然站在门口。

老屠捧着书、笔记簿等东西,老吴挟着棉被,从房间出来。

老屠:“走。”

40.西厢房夜

两个夜值班的已经到岗。

老夏,不满50,眯细眼,体态肥胖。老郑,50出头,瘦高个,筋骨健壮。

韦效禹、杨玉棠、老屠从矮平房前小路过来。

老夏放下茶杯去迎接,老郑拧干毛巾,挂在旧日光灯上,走过去。

老屠抱着抄来的书簿上楼。

韦效禹:“老夏,人交给你们了。”

老夏傲兀地打量对象:“没问题!”

韦效禹警告杨玉棠:“我们下班以后,你的行动,洗脸,睡觉,上厕所,都要经他们允许!”

老郑从杨玉棠手里拿过面盆,领他进西厢房。

里面分隔前后间,没有门,里间墙上贴一条“坦白从宽”标语,地板上摊一张草席。

杨玉棠放下棉被,接过面盆:“谢谢。”

老郑回外间泡茶,见杨玉棠出来找地方挂毛巾,上前把自己的毛巾往一旁挪。

“顽固分子!不好好交代,还搞黑串连,企图翻案,继续犯罪!”老夏岔开两腿,半躺在椅子上呵斥,突然坐直扬起手,“打开天窗说亮话,尤继寿前脚刚走,材料跟着就过来了。你还在做梦!”

杨玉棠并不奇怪,欲回里间。

老郑喊住他:“你喝水吗?”

杨玉棠:“我的杯子在小房子里。”

老郑:“去拿。”

41.杨家杨玉堂房间夜

杨母俯视玻璃台板下照片:“玉棠,回来吧,早点回家!妈盼着你,等着你……”

桌上的小猫弓着背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主人脸颊。

42.西厢房夜

杨玉棠侧卧草席上难以入眠。

外间,老夏斜躺在椅子上发出粗鲁的鼾声,老郑在搓脸,哈气。

43.杨家杨玉棠房间夜

杨母靠着椅背打盹,小猫蜷在写字台上安睡。

“当、当、当……”杨母被座钟报时惊醒,抬起失神的眼,看看空荡荡的单人床,忍不住埋头抽泣。

44.西厢房晨

杨玉棠双手插袋在斗室内小步走动。

“倒马桶啦,拎出来!倒马桶……”隔墙传来女清洁工高亢的喊声,粪车两只大木轮在里弄弹石路上滚动。

窗外泛出晨曦,麻雀开始叽叽喳喳。

45.钳工车间日

申海明全神贯注加工零部件。

保卫科干事从外走道过来:“老申,外调。”

“真时髦!”申海明放下锉刀,“哪个单位?”

干事:“鼓楼区鞋帽公司。”

申海明拿纱手套擦了擦手,掼在台虎钳上。

46.会议室日

韦效禹瞪着走进的申海明,未待他在门口椅子上坐定,问道:“你是申海明?”

申海明掏烟打火,好像没听见。

韦效禹:“问你话哩!”

申海明喷口烟:“你找谁?”

韦效禹:“申海明。”

申海明:“厂保卫科会找个顶替的来?”

韦效禹干咳一声:“我们是鼓楼区服装鞋帽公司专案组的,了解杨玉棠情况。你同他认识多久了?”

申海明:“很早很早,从小在一起玩。”

老吴认真记录。

韦效禹:“他跟你谈过父亲的问题吗?”

申海明:“两代人,他爸爸同我不相干。”

韦效禹咽下口水:“最近,你在杨玉棠家见到过尤继寿吗?”

申海明:“呃。”

韦效禹:“他们都讲些什么?”

“拐弯抹角干嘛?”申海明双手合住架在左腿的右膝,“你直接问他们去。”

韦效禹忍耐到极限:“你的态度很对立,要考虑后果!”

申海明像看怪物一样:“你整人整出职业病了,说话挺别扭。”

韦效禹眼露凶光:“申海明,看你能逍遥几天!”

“光棍吃肉毛朝里。老子工人阶级,‘工农兵学商,你……”申海明翘翘无名指。

韦效禹霍地立起:“你别犯在我手里!”

“整死!今天你整这个,明天那个整你,斗争永远在继续。哈哈!”申海明也站起。

韦效禹叫起来:“你想干什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申海明折断香烟,扬长而去。

“你,你敢阶级报复!”韦效禹气得嘴唇发抖。

申海明回过头:“阶级报复?你什么东西?造反上去的小混混,小人,得势便张狂的小人!”

47.学习班日

张股长翻看报告纸:“最近表现呢?”

“整天装作看‘毛选,打发时间。”韦效禹指报告纸,“要他再写,还是这些。”

太婆:“老夏说,天天早上要叫才起来,有一回,鼻涕虫都爬到枕头上。”

“他以为没事了?”张股长不屑地哼了声,吩咐太婆,“叫他。”

48.院子里日

无花果树结出许多果粒,老屠在下面查看默数。

“老屠。”太婆在小路一头点点矮平房,指指二楼。

老屠会意,进了平房。

49.学习班日

张股长把档案袋放进独立柜抽屉,从另一只扁瘪的档案袋里取出一封信摇摇:“内查外调好几个月了。”

韦效禹脸上有些挂不住:“这封信还是我请他同学的单位出面,才交出来的。”

张股长抽出信纸:“见过这封信,看看他的反应。揭露他们的反革命阴谋,才是学习班要达到的目的。”

韦效禹略显兴奋:“我一直按你定的调子喊,太婆、老屠都跟着喊,搞得他自己也疑惑了。老夏反映,有天晚上听到他自言自语,‘是不是忘了。”

张股长执著地撇撇嘴。

50.院子里日

杨玉棠经过东厢房,坐在门口的一个矮壮青年朝他挤弄小眼睛,他点头回应后,随太婆上楼。

51.学习班日

韦效禹翻开工作手册,写下日期:“根据北京六厂两校经验,学习班对你进行第124次帮助。杨玉棠,考虑得怎么样?”

杨玉棠:“问题既然挑明,我能回想起的言论,都尽量交待了。”

韦效禹;“你交代的什么?避重就轻!单单几句话,会让你进学习班?”

太婆:“小杨,交待就要彻底,竹筒倒豆子,别挤牙膏。”

杨玉棠沉默。

张股长轻声慢语:“珠穆朗玛峰海拔8848米,你估计爬到多高啦?”

杨玉棠:“不知道,我没爬过。”

韦效禹:“装傻!你根本没接触到核心问题,实质性的问题。”

杨玉棠无语。

老屠:“光棍吃肉毛朝里,硬挺啊?”

韦效禹走到杨玉棠面前,放下信纸,用手点点。

杨玉棠拿起瞄一眼,放回桌上:“我写给同学的回信。他远在新疆,想利用探亲假带些花色布回去。你们千里迢迢弄来,还问我?”

韦效禹收起信:“让你知道,我们做的工作,深入到你想不到的程度。”

张股长:“不掌握你所有活动,我们会轻易动你?”

太婆:“你从小到大住在鼓楼区,连头带尾不过20几年,身子被量了又量,能瞒住什么?”

韦效禹坐回位子:“你只要全部交代了,我们还可以做你女朋友工作,恢复关系。”

张股长循循善诱:“党的政策一贯是治病救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哪怕你还有一根头发露在水面,我们都尽力挽救。”

韦效禹头、手俯靠桌面,两眼上翻,左倾右侧观察对象。杨玉棠忍不住发噱,用右手大拇指掐左手虎口。

张股长:“这种态度,你的问题拖多久才能解决?不想回家啦!”

楼下传来搪瓷碗狠砸水泥地的刺耳声和叫骂声:“妈的!关在这里闷死了,算什么名堂?”

张股长:“下面谁在闹?”

老屠:“饮食公司刚隔离进来的小流氓,住在东厢房。”

张股长蹙起眉头。

52.东厢房日

矮壮青年狂怒地踢翻长凳:“受这窝囊气,呸!”

屋里还有两个人,一个中年汉和一个50多岁的大骨架男人。

中年汉:“你关在这里,我们不也白天黑夜陪你关在这里。”

年纪大的拾起碗,摸摸崩掉搪瓷的部位:“小祖宗,你别拿东西撒气,也不要难为我们。我做大饼油条也好,来看你也好,都为混口饭。”

中年汉:“是呀,要吵,你找头头。”

“头头根本不照面,龟孙子!”矮壮青年的阔颌透出狠劲。

年纪大的:“那就混吧,过一天算一天,又不少你工钱。”

中年汉:“小洪,迟早总要了结的。你就安稳点,大家过个太平日子。”

小洪搔搔短发:“你们两个老师傅,老实巴交的。”

年纪大的扶起长凳:“好了。脾气发过了,没事了。”

53.院子里日

老郑赶过来接班,走进传达室小门,转过屋顶没了十字架的教堂,对坐在无花果下的太婆和老屠挥手:“回吧,下班休息。”

太婆:“郑师傅来得早。”

老屠:“等老夏到再走吧。”

老郑:“老夏有事,要晚点来,你们尽管放心。”

太婆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包:“新四军老兵,谁不放心。老屠,走。”

老屠:“郑师傅,明天见。”

太婆和老屠走了。

老郑推开虚掩的门,领杨玉棠去西厢房,路过盥洗池:“要不要洗把脸?”

杨玉堂:“等一会儿吧。”

盥洗池在矮平房同楼房之间的空地,砌砖水泥方斗和一块石板组合。小洪穿着短裤在洗头。

老郑和杨玉棠坐在楼梯旁的矮凳乘凉:“小杨,一个人在这里,身体千万不能垮。我们以前吃的苦大得去,全凭年轻力壮才扛住。”

杨玉棠:“听说,你老早就参加了新四军?”

老郑:“那时候,不当亡国奴,打小日本鬼子。想不到,现在老了,来看你这小鬼头!”

杨玉棠:“我也20多啦!”

老郑:“我就不懂,你长在新社会,从小接受党的教育,能有什么事,有多大事?”

杨玉棠郁闷地吁口气。

老郑:“有啥说啥,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别苦自己,苦家里人。”

杨玉棠:“郑师傅,我真盼着尽早解脱!但学习班口口声声‘要害问题、‘实质性问题,话里意思,我搞反革命集团,只有主动交待了,才叫彻底。”

“我们乡下有句老话,‘宁愿跌进屎里,不要栽在纸上。”老郑沉默片刻去西厢房,“你只管实事求是!”

知了鸣叫,杨玉棠凝视前面教堂。

(闪回)

钟声回盈,儿时的杨玉堂同申海明好奇地站在教堂门口,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里面,信徒肃穆起立,跟随牧师祈祷。(闪回完)

知了鸣叫,杨玉棠仰望苍茫天穹。

杨母画外音:“他嘴大,你嘴小!”

虞芳芳画外音:“不管贫困与疾病,永不离弃!”

一个声音传来:“来,脱光身子洗,多舒服!”

杨玉棠被小洪喊声唤回现实:“我晚上洗。”

“男子汉,还怕人看见。”小洪大笑,将一盆水从头上倒下,冲去浑身泡沫,口鼻发出惬意的“唔唔”声。

中年汉由矮平房过来:“两个难兄难弟啊!”

老郑捧着茶杯从西厢房出来,摇头皱眉。

54.矮平房日

太婆推开门:“小杨,黄书记看你来了!”

韦效禹陪黄书记在长凳对面落座,太婆同老屠在门旁窗口一头坐下。

黄书记:“小杨,我们创造条件让你把问题讲清楚,你要把握住啊!”

杨玉棠:“黄书记,学习班追究我过去的言行,一开始,我确实很抵触,后来还是配合检讨,但他们不认可。”

黄书记:“有些话,可能不记得了。但经历的重要场合,印在脑子里是不会忘掉的。譬如我,十几岁拜师学生意,至今还很清楚。八仙桌上点两支蜡烛,中间烧一炷香,我磕了几个头……”

韦效禹张大阴森森眼睛,下巴贴着桌沿,头左右移动窥视对方。杨玉棠用右手大拇指强压左手虎口,克制笑意。黄书记不高兴地停住。

老屠:“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笑?”

太婆:“严肃点!”

杨玉棠在桌面摆动手掌:“看韦效禹呀!”

黄书记转眼瞧韦效禹。

韦效禹坐正,铁青着脸:“杨玉棠,在黄书记面前,你还嚣张!”

55.小花园夜

路灯下,虞芳芳背靠梧桐树注视前方,幻想着杨玉棠在路上出现。果然,暗处有身影过来。

“小杨!”虞芳芳喜极而泣,定睛细看,却是两个执勤,她失魂落魄地走了。

两个巡夜妇女奇怪地查看梧桐树:“这姑娘会不会是神经病?经常在这里傻站。”

“不像。”另一个看看背影,忽然指园内深处,“上半年,天蛮冷,里头,我们要她早点走。”

那人也想起:“你记性真好。”

“挺般配的一对。没见到那个小年轻,大概另外找人了。”

“唉!痴情女子负心汉。”

56.矮平房夜

韦效禹、太婆、老屠隔着长桌面对杨玉棠。

韦效禹拿过《毛泽东选集》旁边印有剧照封面的练习簿:“《红灯记》。学李玉和,坚强不屈?”

杨玉棠:“昨天晚上,我请夜值班买牙膏,再带本练习簿。牙膏要不要看?”

韦效禹瞪他一眼,扔回练习簿坐下:“我们已经第169次帮助你了。小杨,你要为自己的政治生命负责……你真不要前途了?”

杨玉棠:“俗话说,皇帝不急急太监。作为当事人,我会不比你更看重前途?”

老屠:“什么皇帝、太监,不看场合。”

太婆:“注意态度,小杨。”

韦效禹缓过神,激动地用工作手册拍打桌面:“我是太监?你还想当皇帝,哼!‘一把手‘部长,说说而已?小孩子扮家家?你多大人啦?啊!”他双手撑桌怒视,喉咙里发出“啊啊”示威声,拍拍塞满的档案袋,拿出一小叠朝他扬扬,“全是你的材料,看,看看,还盖有骑缝印!”

老屠:“可惜,就是不能让你过目。”

杨玉棠静坐不理。

“你还对抗?放在前几年,你不被打死,也落个残废!”韦效禹跑过去擂头击肩,一把揪住头发拎起杨玉棠,“劈开脑袋想,别太舒服了。”

太婆同老屠面面相觑。杨玉棠紧咬嘴唇,使劲推开韦效禹,一头朝里墙撞去,由于被叉出的凳脚绊一下,减缓了冲力,但额头上已隆起大包,表皮被粗糙的墙面刮破,血痕洇到“坦白从宽”白纸上。他拨开凳脚,退回再撞。

老屠赶上拽住:“你不要命啦!”

杨玉棠;“韦效禹不是要我劈开脑袋吗,给他看看?”

韦效禹踉跄至门口站稳,掸掸衣服:“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杨玉棠愤愤指韦效禹:“人渣,给共产党抹黑的人渣!”

“竟敢攻击伟大的党。我揍扁你!”韦效禹挥拳窜步上前。

杨玉棠本能地避让,被打在鼻梁上,老屠拦住另一拳。

太婆奋力隔开韦效禹,低声提醒:“注意政策!”

杨玉棠揩去鲜血:“你这人渣,会有报应的!”

韦效禹不依不饶:“狗嘴吐不出象牙。还放毒,宣扬迷信。”

太婆用手帕塞住杨玉棠出血的鼻孔:“韦效禹,去拿红药水。”

“革命的人道主义,我们还是有的。”韦效禹掏出钥匙掂掂,走了。

太婆让杨玉棠坐好:“小杨,学习班为你一个人拖到现在,大家都急,希望早点结束。”

老屠回到位子:“你是被审查对象,阶级斗争的活靶子。不要冲动,把问题搞得更复杂。”

杨玉棠稍许平静:“是的。斗争的火花照亮每个人的灵魂!”

57.公司人保股日

郝世达年近30,嘴大眼大。他站在人保股门口敲敲边框:“郝世达报到!”

张股长似在闭目养神,抬眼略显笑意:“欢迎大才子。”

郝世达坐到老徐的椅子上:“你们立下汗马功劳,我来摘胜利果实,不好意思。”

张股长并无喜悦:“目前谈不上胜利。你写报告,要突出杨玉棠恶劣态度的种种表现,特别强调,可能隐藏重大问题,把案子做深做实!”

郝世达:“三人成众。‘一把手、‘部长里大有玄机!”

张股长:“你接替韦效禹,利用这段时间,再敲打他。搞出来,莫说区财办,市里也排得上号!”

郝世达晃动大脑袋:“与人斗,其乐无穷。嚇嚇,在一定压力下,石头也能榨出油。”

老徐刚从外面进来:“大才子,石头也能榨油?”

郝世达起身让坐:“工业学大庆,石油啊。”

58.国棉九厂礼堂外傍晚

大喇叭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

杨玉棠站在正门前一棵树下,太婆、老屠守在旁边。

公司职工陆续起来开会,个别青年朝杨玉棠悄悄递个眼色,师傅朝杨玉棠恨恨一甩手,低头锁眉没有停步。

正门一边,韦效禹在关照两个30岁左右男子:“听清楚,我喊押过来,你们要把头揿得死死的,手背得高高的,大步快走,表现出无产阶级革命气势!”

一男子:“斗走资派看得多了,效果包你满意。呃,我调动工作的事……”

“晓得了。”韦效禹直奔礼堂,回头提醒一句,“张股长看你们的表现。”

59.礼堂傍晚

黄书记、张股长已经在主席台就坐,旁边还有一个穿便服的女干警。

韦效禹从临时搁在主席台的矮木梯跳步上去,在小讲台“喂,喂”试了试话筒,朝身后看过:“大家静一静,开会了。”

60.礼堂门外傍晚

杨玉棠被两男子带到正门等候。

里面传来韦效禹的声音:“最高指示……”

会场响起参差不齐背诵声:“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如要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

61.礼堂傍晚

韦效禹难掩亢奋,贴近话筒:“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杨玉棠押上来!”

杨玉棠被两男子压肩拉臂跌跌撞撞地推进会场。在主席台下方站定。松手后,那个要求调动工作的男子看看台上。韦效禹从木梯下来,同他们坐到前排。

张股长缓缓走到话筒前,扫视一眼会场:“杨玉棠,在革命群众面前,交代你的罪行。”

杨玉棠理理散乱的头发,移步至高脚话筒:“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我不理解破四旧、抄家批斗是革命行动,讲过不满的话,经过学习班检讨反省,现在认识到乱说有罪。”

张股长声调威严:“交待具体罪行!”

杨玉棠回过头:“你们不是规定,言论防扩散,不许继续放毒吗?”

张股长压住他话:“交代要害问题,在‘一把手阴谋里,你做什么?”

杨玉棠想了想:“后勤部长。当时是这样讲起的……”

“好了。”张股长不耐烦打断,“交代的什么呀?现在由区公检法宣布决定。”

女干警将公文放在小讲台上:“我代表平江市鼓楼区公检法革命委员会宣布,对杨玉婷实行拘留审查。1970年9月6日。”

边门进来一名公安给杨玉棠戴上手铐,跟在走下木梯的女干警后面出去。

师傅痛苦地闭上眼,女财会股长捂住嘴,老徐愕然,老夏笑逐颜开,老郑静观,潘经理手抚前额轻轻拍击,姚红神情冷淡,黑妹双手合在胸口,周慧萍蒙住脸。中年经理仰身托脑,老屠好像参透一切,太婆眼里显现游移,韦效禹张开嘴充满喜庆,罗辉惊得没“噢”出声,郝世达快活地点头拍腿,施祥泰深埋头颈,蒋星翘着二郎腿乜斜主席台……

张股长沉着脸到小讲台前:“‘一打三反运动开展以来,我们公司挖出了新生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小小杨会计,大大野心家。他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当后勤部长,落得可耻的下场!下面请黄书记讲话。”

黄书记过来,调整一下话筒:“同志们,今天,杨玉棠作为反面教员,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斗争教育课。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62.礼堂外傍晚

杨玉棠被带到一辆厢式小货车后面,没有门,他被公安连托带推,翻过挡板,跌坐到车厢里。

女干警拉开副驾座门:“怎么弄来这破车?”

坐在驾驶位置的公安:“警车全派出去,这车还是国棉九厂支援的。”

另一个公安进来关上门:“到底是大国营,提供会场、车子。”

车开了,树影和灯光往后退,越来越快。

63.看守所夜

老王管教领杨玉棠经过长长的走廊去大监房。

64.大监房夜

大监房20多平米,木门上方透视窗卸了玻璃,进门一公尺左右横砌一道水泥墩,上面搁两块板,墙角放只便桶。近30个在押犯分坐四排,中间两排背靠背。北面铁栏杆木窗采光透风,靠东墙码放棉被。

一个十七八岁、面相未脱稚气的大头靠窗站在被垛前:“……刚翻窗到房里,主家开门进来了,我赶紧躲到床底下。”

坐在第二排第二个位子的小青年:“哈哈!七二,你被活捉了!”

同排靠窗的体育迷在原位踏步,不时注意透视窗,这时警觉地坐下。

七二底气十足:“他要是看到,我手里的铁管就砸过去!”

老王管教花白的板刷头出现在透视窗口,内陷的两眼相当精神:“6972。”

“老王管教,我胸闷。”七二坐下。

老王管教开锁推门,指七二方向:“坐到他左边。”

杨玉棠在水泥墩前脱鞋,踏上木板。

关门落锁后,坐在第三排第二个位子的癞疤有些酸溜溜:“你认得老王管教?”

杨玉棠摇头。癞疤动动下唇超出上唇的嘴,他右边坐在外口的年轻大个子翻翻眼。

七二:“新犯人都坐当中,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老王管教照顾你。”

四排位子,中间多为年轻人,两边多为老弱。西面墙角暮气沉沉的老头70多,旁边两个五六十,30左右的高颧骨哮喘,外口脚踏水泥地的年轻人形销骨立,右拳支撑下巴,老反复咀嚼。他旁边的矮个子年岁小一些,下肢残疾。杨玉棠这排,七二身高头大,一副骨头架,左手戴眼镜的患鼻炎,紧靠便桶的老瘪嘴瘦小干枯。

眼镜:“反革命?”

杨玉棠点头。

七二:“又是撇子头!难怪这间管教办公室都改成牢房了。”

“撇子头?”杨玉棠不解。

眼镜右手往斜下一划:“反字啊!”

老王管教从铁栅栏小监房巡视到大监房:“睡觉。”

犯人们散乱开来,各自从随身小包拿出被单或绒毯,老瘪嘴和70多岁老头拿被铺在水泥地上睡。

大个子用一只鞋从窗下墙边量出去:“看好板缝,每人一鞋宽。”

“老王管教当班,起得晚,睡得早,真好!”七二同对面的人头对脚很快躺下。

“你同他套睡。”眼镜指杨玉棠前面人两手相向合拢,又从随身小包取出中山装,“挡挡夜里凉气。”

杨玉棠接衣谢过,倚被静坐,看室内灯光下几十个人的拥挤睡相,再望窗外建筑物黑黢黢的剪影,抑闷得近乎窒息。

65.李凤云家夜

师母就着灯光洗衣裳:“唉!小杨被他们弄进去,有得苦喽!”

师父坐在桌边抽闷烟,忿忿不已:“讲几句话也要坐牢!还咋唬他要当部长,又不是投靠国民党。那些整人的人,几个不想捞政治资本往上爬?”

“指不定他同台湾有关系,政府抓他。”师母忧心忡忡。

“瞎想。”师傅狠狠将烟头压入烟灰缸,“他大小孩一个,没花花肠子。唉,少不更事,撞在风头上,卷进去!”

“他妈妈命真苦!男人右派,现在儿子又……”师母难过得说不下去。

66.李凤云家楼上夜

李凤云默默翻看相册,停在三潭印月的照片上。

67.看守所日

一道铁栅栏分隔内外,中年发福的朱管教给杨玉棠上好手铐,交付承办员带走。穿过人员自由往来的通道,同另一个受审完的人犯擦肩而过,进入办公大楼。

68.审讯室日

承办员已过而立之年,举止老成平和,他指定杨玉棠在门边矮凳坐下,关上门,走到办公桌旁:“什么事进来的?”

杨玉棠:“言论。”

承办员:“知道《公安六条》吗?”

杨玉棠:“外面贴过不少告示,好像看到过标题。”

承办员:“具体内容呢?”

杨玉棠:“没看。”

承办员仍很安详:“为什么?”

“我又不偷不抢,同公安不沾边,没想到看。”杨玉棠回答,依承办员手势上前看了审讯记录,签了名。

“把你的问题写下来,写好交给管教。”承办员拿出一叠空白的“亲笔供词”,“在里面不要受坏影响,学坏了!”

杨玉棠抬眼看一下承办员,默默接过。

69.大监房日

癞疤没话找话:“一天两顿牢食,妈的,没一点油水!阿跷,别人都关瘦了,你怎么白白胖胖?”

体育迷在原地踏步:“他妈妈在香港,从小吃得好,有底子。”

阿跷轻击两腿:“小儿麻痹症!我只有上半身吸收营养。”

小青年拎拎他扁软的裤脚管:“你这副样子,还搞女人?”

阿跷显得挺无辜:“咳!那天晚上,我就冲前面姑娘喊声小阿妹,被‘条子拿了。”

眼镜:“你有前科,不能有半点差错。”

阿跷:“眼镜,你跟自己的学生相好,已经毕业了,怎么也抓进来?”

眼镜圆睁双目:“比你严重,破坏上山下乡!”

阿跷叹息:“妈妈一直叮嘱我,当心啊阿囡,当心!吃官司苦哇,苦!”

70多岁老头出来,扶墙落地,趿着布鞋去小便。

癞疤担心:“监房关的人越来越多,再下去,马桶都盖不上了。”

老瘪嘴抬起皱巴巴的脸:“召集人是不是请示管教,中间倒掉一次。”

坐在墙边的召集人回得很干脆:“这里是牢房。”

“管教才不管,乱说乱动当心吃铐子。朱管教来了。”体育迷赶紧坐下。

牢门开了又关、杨玉棠手执公文纸进来坐回位子。老头提着脏兮兮中式长裤准备上铺板。

大个子跳起截住他:“老东西!就你尿多,少喝点水。”

老头挤出难看的谄笑:“一天就发一杯水,还怎么少喝?”

大个子没商量余地:“不管,每天只许你上三次马桶。”

老头肿胀的水泡眼要哭出来:“那,那再……”

大个子在他面前指指戳戳:“用你杯子接,喝下去!”

杨玉棠看不过去:“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他也算人?死都快要死的老狗,孵小鸡,跑来占地方。”大个子坐下,怒气转向杨玉棠,“关照你,新来的,少跟我龇牙!”

小青年帮腔:“真混,不轧苗头。”

老头趁机溜回座位。

杨玉棠摸摸剃光的头:“都落到这境地,还窝里斗。”

大个子捋袖:“欠揍啊?就斗你!”

眼镜朝他吹气挥手,第一排外口的年轻人停住咀嚼,轻咳两声。小青年背过手敲他。

大个子收起架势:“等着,自由活动时找你。”

眼镜耳语:“他借老头耍威,出口气,你别当真。”

七二:“大个子发神经,被雷鸣咳嗽镇住了。”

杨玉棠:“雷鸣?听说过,鼓楼区有名的十三太保。”

七二:“我六九年,他六八年就进来了。”

眼镜:“派系争斗,闷关!身体拖垮了,老是反胃。”

杨玉棠再次看去,遇上雷鸣投来的视线,相互笑笑。

大个子抱拳打拱:“哎呀!朋友,误会!别放心里去。”

杨玉棠抬手致意:“不吵不相识。”

大个子:“日后用得着兄弟,尽管开口。”

七二:“你这鬼脸,说变就变。”

大个子“哧哧”威胁:“七二,你敢说我坏话?”

“饶命!”七二夸张地倒下一脚半抬,举双手投降。

其他人跟着显现活跃。小青年起哄:“掐死他。”

70.厂机关走廊日

厂保卫科干事同一女干部走向会议室:“鞋帽公司自己拿不出证据,总指望从这里捞到什么。”

女干部:“生意人思维。我们本着实事求是原则,没错!”

71.厂会议室日

申海明两脚叠架长桌上坐等。

干事推门进来:“脚跷黄天霸,比领导派头还大。”

“都成落汤鸡了,还派头?”申海明放下脚,“传我到这里,准备批斗?”

干事坐下:“老申,厂里已经判掉一个,另两个在查。你是标准的三代红,怎么也来添乱?”

申海明:“遭了忌讳!朋友之间随便聊聊,谁能想到,日后会当成天大的事!”

女干事:“你不当回事?”

“嘿嘿,我指那个时候。”申海明在桌面转动香烟,“现在,我被运动得汗淌淌,早热醒了。文化大革命铲除封资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妄自非议,反动,反动透顶,背叛了阶级,丢老爸老码头工的脸,罪该万死。”

“说的比唱的好听。”女干部笑笑:“养尊处优这么多日子,你就‘妄自非议这些?”

申海明燃支香烟:“光棍吃肉毛朝里。干脆!所有言论,我上纲上线,宗旨在推翻无产阶级专政,顶到南天门了吧。”

干事压手:“头戴大帽子,里面空壳子。”

申海明手中香烟搅了搅袅袅青烟:“本来就是空的嘛!”

女干事:“你是聪明人,别让自己难堪。只要在范围之内,领导的态度立足于保。”

干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发现有反革命组织,你吃不了兜着走。那就被动了!”

申海明神态坦荡:“空口白话都亮出来,实实在在的勾当隐藏得了吗?”

女干事与同事交换过眼光:“申海明,你先回车间劳动,等待处理。”

72.一组镜头

管教口令:“起床。”

大监房熟睡的人纷纷爬起,有的叠被,有的掀起另一块铺板拿脸盆,依次接牢门下角小方洞传进的水,洗脸刷牙。杨玉棠用的不锈钢面盆。

“嗒,嗒。”牢门下角小方洞递进高腰铝制饭盒,大半格菜蒸饭上撒一小撮带汁的腌萝卜,召集人蹲守门口接应,分传下去。

管教口令:“睡觉。”

大监房四排人迅即起身,拿过棉被,在各自位子挤着躺下去。杨玉棠倒头便睡。

管教口令:“起床。”

大监房在押犯叠被,翻板,拿面盆,领水漱洗。

窗外,刮风了,下雨了,树叶枯萎飘落了……

73.小花园日

虞芳芳手持木梳坐在石凳上发呆:“坏东西,坏东西!”

李凤云走来:“小虞!”

虞芳芳抬起迷茫的眼睛。

李凤云:“我是凤云,今天休息,看你来了。”

虞芳芳抱住她哭出来:“云姐!”

李凤云帮她擦泪:“有段日子没见,你瘦了!你妈说你天天到小花园。”

虞芳芳:“云姐,我拉练回来,小杨就被隔离,后来又被抓进去。爸爸整天唉声叹气,我只能闷着,憋得难受啊。”

李凤云:“小杨的事查清楚,总归要放出来的。”

虞芳芳:“坏东西说很严重,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李凤云:“我们都了解他,结果看事实。”

虞芳芳:“我做了个梦。小杨被几个坏东西推到水里,很深,他拼命挣扎!坏东西用长竹竿戳他,另一个搬石块砸他!他,沉下去,沉下去了!”

李凤云:“梦都是反的。小杨明明在看守所,你别胡思乱想。”

虞芳芳:“坏东西很凶,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哭啊,喊啊,急得往下跳!醒了,躺在床上。”

李凤云安抚她:“你不是好好的嘛!小虞,成天瞎想会乱做梦。你静心养病,早点上下班。”

虞芳芳站起:“我没病!谁好谁坏,清楚得很。”

李凤云:“你是没病。天冷,回去吧!老呆在外面,要冻出病了。我们回家。”

虞芳芳傍着她走:“回家,家……云姐,我真希望有来世,下辈子,虞芳芳同杨玉棠在一起!”

李凤云扶着她:“尽说傻话,没有来世,今生你们就在一起。”

虞芳芳把木梳紧贴胸口:“在一起!”

74.李凤云家夜

吃罢晚饭,师傅踱步,李凤云擦鞋。

师母在灶间整理碗筷:“快过年了,小杨还不放出来,真让人揪心。他妈妈不晓得怎么熬!”

师傅:“凤云,那个姓尤的有没消息?”

李凤云:“他来过好几封信,寄到厂里。说就要有结论了,好像蛮乐观。我没理他。”

师傅:“姓尤的没事就好!公司讲小杨搞反革命集团,骗鬼!说他态度不好,倒有可能。他性子直,关着杀杀锐气,兴许就是处理。”

有人敲门,师母随手拉开。

“请问,这里是李凤云家吗?”尤继寿站在门口。

李凤云闻声过来,带上门。

尤继寿激动地搓手:“我今天中午到的,想给你个惊喜,厂里说你休息。我结案了,敌我性质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李凤云看他抖动军大衣的兴奋样:“我当批准你参军了,跑来招摇。”

尤继寿手指搓个响:“我早过了参军年龄。小李,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好多话!我们出去走走。”

“太晚了。”李凤云让开他试图伸过来的手,“你算内部矛盾,那老申呢?”

尤继寿:“不清楚。听军代表口风,老申可能戴帽管制,要我接受教训,同他们划清界限。”

李凤云:“提到小杨吗?”

尤继寿:“没。几个人的言论,老申为主,我估计,杨玉棠顶多带帽吧。”

李凤云用眼角看他:“今后,你也该同他划清界限喽。”

尤继寿轻微叹口气:“社会压力。”

李凤云:“小杨是我爸的徒弟,我妈也很喜欢他,即使戴帽,我们都不会同他划清界限。”

“小李,小李。”尤继寿连连摇手,“你没尝到阶级斗争的厉害,千万别碰烫手山芋。”

李凤云:“不关你事,你走吧。”

“小李,我特地来告诉你,我不是阶级敌人。”尤继寿作最后努力,“我马上就毕业分配了。有你这层关系,肯定能分到平江,我们……”

“你是敌我性质,以后别找我!”李凤云返身进屋,“砰”地关上门。

尤继寿伫立片刻,重重敲一记头,怏怏离开。

75.公司会议室日

承办员在通报案情:“综合杨玉棠的交代和旁证材料,基本上排除反革命集团的嫌疑。”

郝世达心犹不甘:“申海明承认,他们的宗旨是推翻无产阶级专政。”

承办员目光询问张股长。

张股长窝火:“申海明抽象承认,具体否认,等于没讲。”

郝世达:“所以,只有迫使杨玉棠思想彻底崩溃,才会水落石出。”

承办员:“杨玉棠结案,以后有线索再追究嘛。评估他的案情和危害性,我们考虑,可以放在社会上改造。你们看呢?”

张股长态度坚决:“公司班子专题讨论过,这个人不宜回单位,否则会造成极坏的负面影响。”

承办员拎包告辞:“我把你们的意见带回去,专政机关当然要为‘一打三反运动保驾护航。”

张股长陪送出门:“我们想再提审杨玉棠。”

承办员:“行,到时我通知看守所。请留步。”

郝世达看承办员下楼的背影:“这个承办员,思想保守。”

“司法部门注重事实和证据,你去尽力而为吧。”张股长回到会议室,收起乒乓台上工作手册,缓声小结道,“这次运动,戴帽,管制,再加一个判刑,我们基本上取得了成果。”

76.小花园门前日

天飘下了雪花,花园空荡荡,虞芳芳离开以前坐过的石凳,在初次见面的梧桐树下面站住,目不转睛瞅着前面那条路。

歌声:

花不当时萌寒冬,

凋零成泥没土中。

长忆梧桐树下牵手哟,

无奈如梦情景留伤痛!

我盼啊盼,

大地回暖冰雪消融;

我盼啊盼,

来日魂随春雨化彩虹!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虞芳芳孤独而渺小,依稀可辨……

77.审讯室日

郝世达看着眼前消瘦的杨玉棠暗自高兴:“光阴荏苒,一晃半年,半年多啦,你仍然无动于衷啊!准备在里面养老?”

透过窗玻璃,杨玉棠望着外面在小雨中穿飞的麻雀:“麻雀都不愿关在笼子里。”

“行动呢?拿出具体表现!”郝世达坐下头枕椅背,“在学习班,你要是彻底交代,就不至于步步升级到这里。”

杨玉棠看着得意的郝世达……

(闪回)

公司会议室,排练节目的几个年轻人坐在折椅上。杨玉棠拉“北风吹”,姚红随着乐曲跳芭蕾舞《白毛女》。

郝世达推门进来拍几下手:“拉得太好了,我以为里面放录音。”

杨玉棠放下小提琴:“主角是喜儿,我不过陪衬音乐。”

罗辉从折椅上站起:“我们的节目才是陪衬。”

姚红展示身段:“音乐好,我跳得才更有激情。”

郝世达:“财办组织庆‘五一文艺会演,你们肯定能为鞋帽公司争得名次!我给‘财贸战线写篇宣传稿,替‘北风吹先吹吹风。”(闪回完)

郝世达探起上半身:“现在还来得及,杨玉棠。抓住最后机会!张股长说了,只要你还有一根头发露在水面,都要挽救。”

杨玉棠睥睨:“挽救?”

郝世达:“是啊!你们几个同伙在比赛,谁交代得最彻底,谁最能得到宽大处理。”

杨玉棠举起手铐:“我头发都看不见了,还在喊挽救!”

郝世达愠怒地看他:“不可救药。带着花岗岩脑袋,做你的部长梦去吧!”

“郝世达。”杨玉棠冷冷看他,“我祸从口出,罪有应得。可明明子虚乌有,你,张股长,为什么非要抬举我!”

“你这态度。”郝世达悻悻往外走,“给你预言,结局不妙啊!”

杨玉棠也站起:“我的结局越糟,你们的功劳越大。”

“哼!”郝世达摔手出去。

老吴一字未记,把纸笔收进直筒人造革拎包。

78.审讯室外日

老吴同杨玉棠走到办公区门口,目光焦灼而痛惜:“小杨,时间真的不多了,有什么说出来,你不能毁掉自己啊!”

“吴师傅,我心领了!”杨玉棠感激地看着他迈入雨中。

老吴赶上去,在他身旁撑开伞。

郝世达径自往看守所走,头也不回。

79.杨家杨玉棠房间傍晚

单人床被褥整洁。

杨母在搪瓷面盆绞干旧毛巾,擦着小提琴盒、写字台,喃喃自语:“玉棠,妈天天给你整理房间,一直到你回家。傻啊!他嘴大,你嘴小,他说白就是白,说黑就是黑,掰什么理?怪不得外面宣传,知道越多越反动。”她把面盆端到堂屋,搓清毛巾挂好,开门去马路边倒水。

落日余晖照在她端庄又饱经风霜的脸上。

李凤云过来:“阿姨!”

“凤云!”杨母疑惑地望望她左臂的黑纱。

李凤云:“我刚参加完追悼会,跨过火塘。您不忌讳吧?”

杨母:“没关系,不忌讳。你爸妈好吗?”

李凤云点头:“他们总是惦记小杨。”

杨母:“申海明也来过,打探玉棠的消息。”

李凤云:“老申怎么样?”

杨母:“戴帽了,人还蛮精神。”

李凤云心头一喜:“那……小杨有希望出来了!”

杨母带她回屋:“逮捕!派出所把户口迁掉了。”

“注销户口!”李凤云不可思议。

杨母沉痛而镇定:“他爸爸划为右派,后来有人告诉我,单位都有名额,我只能认了。现在还要再认一回!”

李凤云:“阿姨,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会常来看您的。”

杨母:“难为你了!你去送的是厂里同事还是谁?多大岁数?”

迎面板壁贴着毛主席印刷彩照,方桌放着三五牌座钟,物是人非,李凤云黯然神伤:“小虞,虞芳芳。”

“啊!”杨母后背抵住门,“她得的什么病?这么快!”

李凤云:“自杀!吃安眠药。”

“咣当”,杨母手中面盆落地:“年纪轻轻,怎么寻短见?多好的姑娘!”

小猫惊跳一边,又圈尾盘坐依赖地望着主人。

“医生说,她患抑郁症。”李凤云捡起脸盆,“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杨母接手放好:“她什么时候走的?”

李凤云:“四天前。快中午了,她还没起来,家里人喊不应,跑进房间一看,她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小杨给的木梳,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杨母大恸:“唉!是玉棠害了你呀,小虞!”

李凤云眼含热泪:“其实怪我!介绍他们认识。在殡仪馆同她最后告别,我心头一直在滴血,求她原谅!”

杨母拉过凳子让她坐下:“我打小给财主家放牛,大冷天鞋都没有。后来跟人到平江,进了纱厂当养成工。谁想到,多少年后会顶着右派家属帽子,紧紧箍在头上,活着窝囊,曾经也有过寻死的念头!”

李凤云惊惧地“啊”了声。

杨母:“为了两个孩子,我忍着,挺着,泪流干了,眼睛哭坏了,心也磨得麻木了!小虞在糖水里泡大,一个姑娘家,怎么经受得了这打击呀!”

李凤云解下黑纱上小黄花:“这朵黄花,我特为留着给小杨,总算他们相好一场!”

杨母接过,贴脸亲亲:“我马上给他。”

李凤云跟进房间,小黄花宁静地安放在照片旁边。

杨母:“姑娘,我代玉棠给你做七。你在黄泉路上走好,走好!”

李凤云:“小虞,你人走了,留下一片心意,现在终于同小杨在一起了!”

80.大监房日

少了七二和老头,癞疤坐到老瘪嘴旁边,一张新面孔顶替他的空位。

大个子挟着被卷等杨玉棠穿鞋:“上山了,朋友。多多保重!”

杨玉棠接过被卷:“告别了。”

雷鸣从随身小包拿出一块纸盒香皂,放入搪瓷面盆里递给杨玉棠,伸出手:“学会适应环境!”

“我太自以为是。”杨玉棠紧握他手,接过面盆,最后看一眼监房。

眼镜挺直脖子默视,癞疤抿嘴耸肩,体育迷高高摆动一只手。

牢门关上。

阿跷叹息:“他真的吃官司去了。”

81.看守所院内日

老王管教拎着手铐在前,杨玉棠带着行李随后,慢慢沿走道出去。

铁栅栏外面,停着一辆警车,承办员等候在旁边。

旁白:“杨玉棠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四人帮垮台后,1979年初春,案件经复查彻底平反。”

(剧终)

[作者简介]

王开池,1942年出生,汉族,江苏海安人,大专学历,上海市宜川购物中心退休职工。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