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方爱武
[摘要]在余华先锋后的创作中。福克纳的影响是显著的,表现在创作理念上使余华发生了由形而上至形而下的思考的裂变,创作从弗譬走向民间。同时福克纳注重人类精神家园构建的执著也影响了余华小说中的人物塑造。为了凸现人物的存在与意义,余华还借鉴了福克纳的简单而又纯净的叙述技法,从而使创作开始了新变。
[关键词]悲悯。生命精神;叙述
一、理念:悲悯情怀的彰显
在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创作中,余华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自己形而上思考的宣泄,“长期以来,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先锋时期的余华野心勃勃,总想在一篇小说里就抓住现实世界的本质,然而面对不断变幻着的世界,个人的一点支离破碎的感知无疑是虚弱与渺小的;特别是90年代初,现实生活现象的繁复使余华深觉把握生活与现实之难,在无边而巨大的现实面前,余华意识到自己对生活的一点形而上的思考、一点理性的把握显得异常苍白。于是他“开始意识到还是更现实的东西更有力量”。那么他该怎样缓解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去表达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呢?余华这时发现了一个前驱者的身影——福克纳。
余华从福克纳身上发现了作者面对现实时应取的姿态,“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于是从1991年发表《夏季台风》与《在细雨中呼喊》之时。他的创作开始慢慢发生转变,接受者不再感到迷乱与茫然,把握住的是作品中实实在在伸手可触的指归,小说也远没有了陌生化之感。不久《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的出现真实表明余华的创作已经转向,善良坚忍的福贵们成了他抒写的焦点。于是,人们发现余华变了,变得不再锋利与怪诞,不再专注于人性丑恶面的刻意展示,他回归了生活之流,开始用温情的眼光看待世界,并且用深沉的悲悯取代了那阴沉的冷漠,完善了自己的创作。
福克纳与余华其实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福克纳在整个西方被认为是乔伊斯以后最突出的现代派小说家之一,他走的其实也是一条先锋之路,他主要从现代西方人精神、心理状态去探索隐秘的人内心的痛苦与存在境遇。但与先锋时期的余华“刻意抽取人性恶,叙写一个没有一线光明的苦难世界”。不同的是,福克纳并没有一味剑走偏锋,在他的笔下虽然有着对资本主义价值标准的批判,有着对帝国主义战争的残酷性的揭露等,灰色的绝望的阴影满天皆是,然而在这之中,歌颂普通人的高贵品格、探讨人类相亲相爱的情景却是福克纳小说创作始终不渝的内容。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曾说:“作家必须把这些铭记于怀……占据他的创作室的只应是心灵深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缺少这些永恒的真情实感,任何故事必然是昙花一现,难以久存的。”面对福克纳的宽容与温和、犀利与批判,余华不禁感叹:“这是一位奇妙的作家,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教会别人写作的作家……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始终和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证明文学不可能高于生活的作家。”
我们不能说余华先锋时期的作品缺乏悲悯情怀,然而他的悲悯总深藏在那无边的冷漠与黑暗之中。而90年代余华的作品虽也常充斥着死亡与阴冷,但由于悲悯情怀的驻守与彰显从而使他的作品开始具有了温暖的现实生活的色调,使他的作品开始出现了令人感动的人物形象,而不是叙事符号。余华曾感慨地说道:“我认为文学的伟大之处就是在于它的同情和怜悯之心,并且将这样的情感彻底地表达出来。”余华惊喜并自豪于自己的发现与转变:“我觉得《许三观卖血记》是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力量在里面的。”
二、人物:生命精神的呈示
福克纳曾说:“作家按自己最熟悉的人物进行描写。……他写的是人,用的是他了解的材料,用的是手边的工具。”也就是说,在福克纳的小说创作中,了解的材料与先锋的技巧只不过是借以运用的工具而已,人物才是他描写的兴趣与核心。先锋时期以来一直把人物当做道具与叙述符号的余华,显然从福克纳那里看到了文学最生动的美景。从1991年余华发表《在细雨中呼喊》开始,余华显然从先锋时期关注象征着类的抽象个体转移到了关注类中的真实个体的生存本身,叙事主体在小说中仍然是抽身隐退,所不同的是叙事主体还原了现实生活中人的复杂的生存面。这里,有生存价值观迥异的两代人(《他们的儿子》),有辗转在婚姻危机中的具有着复杂心态的女子(《女人的胜利》)·有轻松而又略带忧伤的现代青年(《吵架》),还有孤独无助的《黄昏里的男孩》等。余华赤裸裸地暴露生活现实,尽写处于这生活流中人们奔走与忙碌的身影,展示出了人们真实的生存状态!
在描写人这一方面,福克纳那虔诚的关于人类精神家园重建的宗教情怀还给了余华很深的启迪。在福克纳看来,良好的社会秩序与人类永恒的精神家园的营造,最终体现在每个人的实践上。显然福克纳认为人类身上所具有的忍耐、勤奋、诚实、责任等美德是这个社会获得拯救的希望所在,如此人类就必将生存下去,并获得永生。较之于福克纳的有关人类精神家园的精心构筑,余华先锋时期作品的局促与狭隘不言自明。那时余华的小说重在暴露与解构,但人类不可能长期漠视现实与精神世界的荒原,人类必须从荒原中重新站立,因而余华必须对已颠覆的生活现实进行重构再组,福克纳无疑给了他很好的启示。余华于是开始寻找生活与世界本身的秩序,并在作品中发掘人的生命价值与精神意义。
随着这一时期创作的走向深入,余华逐步将坚强与乐观、理解与宽容、和善与美好、家园意识感等人间不可或缺的情感送还人间,他笔下的人物普遍多了些善良少了些残忍,如《活着》中的福贵在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之后,身上生长出很多闪亮的人性品质,并意识到了生命存在的责任与意义。福贵的活着显然是极具力量的,他用生命的存在化解着苦难,一个最有生命力量的人不是选择自杀,而是选择活着!余华如福克纳一样使自己作品中的关于人生存的探讨具有了普遍精神上的意义,“这里讲述的是关于死亡的故事,而要我们学会的是如何不死。”
《许三观卖血记》同样也是有关一个生存与死亡的叙事,同时更是一个面临死亡的威胁如何不死的叙事。相对于福贵的无限沉重的生命忍耐力,许三观则展现了积极乐观的生命抵抗力,这是生命精神的另一种体现。许三观在面对生活的尴尬与困境时他该出手时就出手,他开始懂得积极自救,许三观曾12次卖血战胜生活的残酷与艰难!然而许三观生命精神中最动人的地方,就是在于面对曾置自己于尴尬生活中的何小勇时,他表现了极大的宽容与关怀,责无旁贷地抚养何小勇的儿子一乐,他的12次卖血中就有7次是为了一乐的生存!并在何小勇命归西天之时劝说一乐为其喊魂。
在福克纳的启示之下,余华的创作从启蒙走向了民间,人间温情与人性光辉的重新确立,使余华这一时期的作品呈现出有序的状态,呈现出温柔而美丽的色彩,表达
着他对于建设人类精神家园的深切思考。
三、叙述:伟大单纯的流淌
这一时期作为作品的叙述者,余华摆脱了过去惯用的冷漠的叙述方式,努力不去成为一位叙述上的侵略者,而是一位聆听者,一位耐心、仔细、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听者(如同《活着》中“我”安详单纯地在倾听着福责的诉说),力图重构作品的精神现象。这种叙述方式就是余华所说的,“我寻找的是无我的叙述方式”,即在叙述的时候,他试图取消作者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位读者。福克纳在这方面又给了余华深刻的启示。余华说:“这似乎是叙述史上最大的难题,我个人的写作曾经被它困扰了很久,是成廉·福克纳解放了我,当人物最需要内心表达的时候,我学会了如何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同时让他们的眼睛睁开,让他们的耳朵矗起,让他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候人物的状态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它才真正具有表达丰富内心的能力。”余华非常欣赏福克纳在《沃许》中用简单而纯净的笔墨来书写沃许杀人后的复杂内心状态的叙述技法,他明白了当人物面临突如其来的幸福和意想不到的困境时,对人物的任何心理分析都会局限人物真实的内心,因为内心在丰富的时候是无法表达的,最成功的写法便是还原人物自身的存在状态,单纯地写他们真实的言与行,因此对白描写就成了余华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
在余华先锋时期的创作中,人物即使有对白,但那声音也是叙述者强加的,而非自己的声音,那时的对白其实是可有可无的。而这一时期余华大量运用对自来塑造人物,它已不仅仅是表达作者意图的符号。譬如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对白是整个故事展现的主要内容,对白成了叙事本身,离开了对白,小说便不复存在。此外,余华还吸纳了福克纳写人物状态时的特点,即简洁明了,单纯凝练。《许三观卖血记》中人物的对白非常简朴,没有过多的叙写人物复杂的内心状态,但简单的对白所延伸出的复杂意蕴却早已溢于文外。
为了进一步在单纯中提炼与塑造人物,余华还大量采用了重复这一单纯的叙述手法,意在从单纯的重复叙述中追求一种伟大的震撼。余华是惯用重复叙述的,早在先锋文学创作时期就开始使用这一叙述策略,如《河边的错误》等。这一点倒与福克纳不谋而合。福克纳作品中更多运用的重复是主题重复,此外随处可见细部的重复,如意象、词的重复等。余华在对重复叙述策略的运用上显然要比福克纳走得更远,最典型的莫过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还有新作《兄弟》。在此,重复与人物对白一样成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深化主题的重要手段。譬如《活着》中的福贵正是在亲人们一个个重复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他对苦难的承受力在递增,对人生对死亡也有了超然、淡泊而宁静的认识。而《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现在不停卖血的生涯中也在历练着生命的苦与痛、乐与笑,整部小说就是在不断的重复中走向前进,单纯善良的许三观就这样执著而乐观地行走在这单纯的重复的生活中,并宽容而仁义地活着,这就是平凡而伟大的生命!
在余华脱去先锋外衣回归生命本真的这一时期,余华舍弃了很多华丽的技法,追求一种伟大的单纯,并从这种单纯里面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说的伟大的力量,就像我们从福贵与许三观单纯的生活里感受到的力量与伟大一样。余华曾这样描述他对于单纯力量的感悟:“我明白了叙述的丰富在走向极致之后其实无比单纯。就像这首伟大的受难曲,将近三个小时的长度,却只有一两首歌曲的旋律,宁静、辉煌、痛苦和欢乐地重复着这几行单纯的旋律,仿佛只用了一个短篇小说的结构和篇幅表达了文学中最绵延不绝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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