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周立波
(西安外事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
无论是就“观念”抑或就“范式”而言,黑色喜剧风格都已经可以被视作一种独立的电影艺术风格来进行探讨。而早在默片时代,黑色喜剧风格就已经在英国电影中屡见不鲜。而自20世纪70年代以后,由于国内外诸多原因,传统的西方价值观遭到了人们的怀疑与抛弃。大量年轻人对生活感到无所适从,此时诸多英美文学用黑色幽默的方式来表达对现实社会的质疑或抨击,而电影则在文学开拓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以影像的方式践行着黑色喜剧风格。
英国著名导演丹尼·博伊尔根据欧文·威尔士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猜火车》(1996)一经问世便引发巨大反响,被认为是“对当代青年影响最大”的十部影片之一。博伊尔也凭借这部电影确立了自己的黑色喜剧风格。20年后,随着威尔士推出了《猜火车》的续作《色情电影》,博伊尔又在此基础上为观众带来了由原班人马打造的《猜火车2》(2017)。两部电影尽管主题和时代背景有所区别,但是其中的黑色喜剧风格却是自内而外一以贯之的。
任何一种电影艺术风格都是以“集合”的方式存在、以“惯例系统”的方式被运用的。而使具体作品能被归纳入这个集合中来的正是“观念”与“范式”。观念即这一风格下电影所共同拥有的价值观念系统,范式即这一类电影具体遵从的形式规范,包括具体的叙事结构、影像特征、分镜以及标志性人物的塑造等,二者是缺一不可的。而对于黑色喜剧风格来说,作为其公约数存在的观念便是后现代主义精神。可以说,后现代主义精神是《猜火车》系列电影以及绝大多数英伦黑色喜剧风格的共同基础。
在后现代主义精神的影响下,大量传统禁忌被打破,人们视为正常的乃至是权威的、神圣的事物则遭到了调侃。在《猜火车》中,这首先表现在对深度的消解。第一部电影的主线可以视作是马克的自我救赎过程。一般来说,马克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过依赖毒品、乱性的生活,想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来,并且尝试戒毒,这本身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举动。但是电影有意消解了这一行为的深度,放弃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叙事套路,一是让马克的戒毒一再失败,无论是他自己主动地将自己囚禁起来,抑或是被动地被父母关在房间里,都没能使他戒断毒瘾,直到艾莉森的孩子死去,感受到巨大恐惧的马克才对毒品产生了彻骨的排斥,而一旦涉及毒品交易时,他又不得不以身试毒;二是马克最后摘掉无业吸毒青年帽子的方式是背叛了自己的朋友,尽管如贝格比、西蒙等朋友对于马克来说是“损友”,但是他卷钱逃跑,并且得意洋洋的行为代表了他进入到另外一种看起来更为光鲜的堕落中,即从沉迷毒品变成了对金钱、私利的追求,正如他明知毒品对身体有害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注射毒品,最终的马克是明明厌倦“选择生活,选择职业,选择工作,选择家庭……”这种所谓“正常”生活,却还是主动投身于其中,这并不是一种令观众为之欣慰的洗心革面。这一结局也是一种对深度的消解。换言之,《猜火车》从来就没有试图美化马克等人的理想和追求,也不强行为他安排一个美好的结局。
其次,是电影中无处不在的“以丑为美”。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马克在马桶中寻找毒品的场景。马克在戒毒失败后,又从别人手中买到毒品栓剂,塞入体内。不料前后两种毒品的混合导致他突然有强烈的便意,于是不得不走进了一家酒吧,偏偏这家酒吧的厕所是“全苏格兰最脏的厕所”,里面污水横流,水箱拉绳一拉就断,马克无奈只得就地方便,不料在排泄后才想起两片栓剂也掉到了马桶中,于是将手伸入满是秽物的马桶中寻找毒品。博伊尔在此表现出了一种自觉的电影造型意识,马克从一开始只是用手掏马桶,变成了整个人钻入马桶中,然后在悠扬的音乐中犹如投身于蔚蓝的大海,宁静美好的大海和遍是屎尿的马桶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夸张的处理方式更进一步地衬托出了厕所令人作呕的肮脏,观众也在这种视听元素的集合中能感受到马克吸毒后出现幻觉的场景。而由于这一画面给观众造成了深刻的印象,在《猜火车2》中,这个卫生间再次在马克的错觉中出现,即使是20年过去了,“全苏格兰最脏的厕所”依然留存在马克的记忆中。
类似的审丑式表达还有很多,如博伊尔运用变形手法,让观众看到毒品从针管进入马克体内的瞬间。此时勺子上烧化的毒品占据了绝大部分画幅,浑浊中,夹杂有黑色颗粒的液体很快进入针管中,又进入马克的血管里。而马克的手臂也被以特写来表现,观众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肌肤的纹理、体毛以及密集的针孔和暴突的血管,这些画面都是能引发观众不适的,但这种丑陋不堪的艺术形象又增强了电影的荒诞性。
在我们对《猜火车》系列电影中黑色喜剧风格的“观念”进行探讨后,就有必要来看其表现出了怎样的“范式”。首先是悖论结构。悖论被认为是一种从表面上看是自相矛盾的,或者荒诞不经的,但是其内在或结果被证明为有意义的、可以自圆其说的陈述。在黑色喜剧电影中,悖论是一种常见的深层叙事结构,悖论的存在不仅能直接传达出喜剧精神,并且还蕴含了让观众进行反思的哲理意味。如盖·里奇《两杆大烟枪》(1998)中的克里斯是一个处处展现暴力的冷面讨债人,他带着孩子跟自己一起讨债,让孩子目睹自己毫不留情地打人,又要求孩子要讲礼貌等。无论对欠债人抑或孩子,克里斯都是冷冰冰的。而这两种不一样的冰冷态度却形成了一种喜剧性。
在《猜火车》中,悖论来自主人公的生存困境,甚至这种生存困境对于现代人来说是普遍存在的,即“价值的迷失”。在第一部中,五个好朋友里汤米是最接近一个健康生活的青年的,他虽然和马克等人交往,但是不吸毒,不打架,还坚持举杠铃锻炼身体,然而这样一位青年,却因为爱心养了小猫结果被猫屎传染上疾病,最终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尸体还被猫吃。在汤米的葬礼上,吸毒、打架、偷抢拐骗的四兄弟前来致哀。所有人都感到汤米的悲惨结局和他的行为是相悖的。而在第二部中,20年后的屎霸已经告别了过去那种荒唐生活,他认认真真地工作、戒毒,然而却因为夏令时而做所有事情都迟到了一小时,于是瞬间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社保,也失去了对儿子小费格思的探视权。马克为了开导自杀未遂的屎霸而带他去跑步,让他去学拳击,希望他能有个爱好不至于再吸毒,然而屎霸的身体已经十分糟糕,学拳击的时候被人一拳打倒。生活的荒诞性在这里被无限放大了:当人们放纵自我时,他们平安无事,当他们想回归正常生活时,生活却抛弃了他们。
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在《猜火车2》中,马克和西蒙为了弄钱而去酒吧行窃,西蒙的女友在外望风。这家酒吧里有众多因1609年的博因河战役而聚集在一起的新教徒。不料被保安发现,于是马克和西蒙不得不声称自己是来唱歌的而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登台,西蒙弹钢琴而马克临时编了一首关于博因河战役的歌,结果却赢得了下面狂热的新教徒们的欢迎。这一群人被马克称为“被政客抛弃了的人”,他们由于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意而只能在四百年的政治斗争中寻求身份认同,结果马克和西蒙顺利脱身,还用1609这一数字试出了绝大多数人的信用卡密码。这群人对过去的念念不忘,对马克瞎编的歌的欢呼是违背常理的,是无逻辑的。观众熟知的生活和理念与电影中人物的生存体验形成了一种碰撞。
在悖论“明为荒谬实则有理”的机理下,人生的悲剧和喜剧就在一个半小时中出现了叠加。可以说,悖论正是喜剧电影在现实表达上获得深度的重要原因。
在黑色喜剧风格中,创作者的意志是明确的,这也是黑色喜剧有别于单纯的恶搞的地方。在《猜火车》系列中,嬉笑怒骂仅仅是博伊尔用来掩盖自己同情立场的假面。
黑色喜剧的创作方式是收放自如的,电影的情感表现渠道因为黑色幽默的加入而得到扩宽。正如詹姆斯·萨利所指出的:“讽刺、挖苦等手法似乎是要把事物推开,或者至少是想改变事物,而奇妙的是幽默却仿佛一再温和地维护那个使它开心的世界。不过,尽管全部幽默作品都表明了这些倾向,我们还是能看到幽默的主观性和个人性,其表现是每一位作家都以各自的新情绪和新态度去看待对象。”这种正向的态度也正是黑色幽默有别于讽刺、挖苦之处。在两部《猜火车》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于马克等人的生活,博伊尔从来就没有采取一种尖刻的奚落或嘲讽态度,相反,无论是20年前抑或是20年后,电影对主人公都是抱以极大同情的,在一种幽默的基调中,博伊尔悄然建立起自己对于主人公生活态度的认知。观众在电影中感受到的不是一种大声疾呼,而是游戏、漫画般的夸张与诙谐。尽管博伊尔寄寓在两部电影中的思想以及他对英国当代社会生活(尤其是其中丑陋、荒诞的一面)的审视,都堪称是严肃的。
例如,在《猜火车》中,电影以马克在狂奔开始,而在《猜火车2》中,电影也在开头表现了马克的奔跑,只是跑步的地点变成了跑步机,并且马克很快就从跑步机上狼狈不堪地摔倒,激情四射的音乐也戛然而止,引人发笑。这一方面是为下文介绍马克的心脏做了支架做铺垫,另一方面也有两重暗示:就《猜火车2》而言,这暗示着一种“循环式”的生活就此终结,马克要结束他的阿姆斯特丹的平静生活,回到混乱不堪的爱丁堡和伦敦去;而就整个《猜火车》系列来说,这暗示着马克的两次追逐。第一次,他追逐的是作为堕落青年的一种潮流,即“如果国家禁止维生素C,那我们就注射维生素C”这种以叛逆为荣,肆意挥霍青春的生活。而第二次,已经46岁的马克多年来追逐中产阶级的浪潮,然而他注定还是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跟上主流的步伐,于是成为一个可悲的掉队者,当他回到英国之后,他发现贝格比、屎霸、西蒙也都是这样的掉队者,20年前的携款潜逃根本没能让自己离开这些狐朋狗友所在的阶层。而20年前曾经和马克相爱的戴安则成为马克为西蒙寻找的律师,当戴安给出她的律师费报价后,马克刚勉强说了句“价钱很合理”,戴安就补充了一句“这是小时价”。观众在笑声中感受到的是博伊尔对马克等时代弃儿的怜悯。
综上,黑色幽默在传统喜剧基础上,将观众带入了层次更高的审美空间中,观众在接受“幽默”的“喜”之后,得到的是“黑色”的“悲”。这样一来,悲剧美和喜剧美同时存在于电影中,电影本身的喜剧意识得到深化,而观众在传统喜剧艺术影响下形成的审美惰性也由此得到超越。在《猜火车》中,正如马克本人一直徘徊于理性和非理性之中,博伊尔也在电影中以种种非理性的元素(主人公的勒索、贩毒、逃狱等犯罪行为)和一种理性的道德义愤相结合起来。在时隔20年的两部《猜火车》中,我们不难看到黑色幽默的审美精神。传统电影中的审美习惯在后现代主义精神下被打破,人物具有悖论意味的、悲喜并置的生存在逗笑观众的同时,又传达出了博伊尔深沉的同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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