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何 盈
(昆明冶金高等专科学校 外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3)
隐喻作为一种古老的、应用广泛的修辞,渗透在人们的思维方式、语言表达与行为活动中,艺术创作也不例外。在对生活有着再现与表现功能的电影艺术中,隐喻得到人们有意识的运用,甚至如皮·保·帕索里尼所言,电影是靠隐喻生存的。尽管帕索里尼原意指的乃是“诗电影”,但是这一论断对于其他类型的电影也是适用的。在揽获了第89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月光男孩》(Moonlight
,2016)中,尽管电影的情节并不复杂,导演巴里·詹金斯所要表达的主旨和情感却是幽深复杂,并且关系到政治、社会乃至文化生态等问题的,在电影中,画面组接方式、人物的语言等,不乏深层意涵,体现着詹金斯对于隐喻艺术的把握。在电影现实主义理论中,电影被认为是世界之窗与生活之镜,即电影是一门能够创造高度接近现实的世界,记录人类的日常生活经验,使观众产生身临其境之感的艺术。《月光男孩》正是如此,电影根据话剧《月光下忧郁的黑人男孩》改编而成,话剧本身就可以视作是作者,即同为同性恋者的塔瑞尔·麦卡尼的自传,在被詹金斯搬上大银幕的过程中,詹金斯又加入了大量的个人经历。可以说,《月光男孩》是一次对美国当代底层少数族裔生存状况的真实写照,不少观众(尤其是美国非裔观众)表示在奇伦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但电影的功能绝不仅仅是记录。人们注意到,电影有着主观“造梦”的特点,它的表意机制实际上与人的脑内意识具有某种同构性。而在克里斯蒂安·麦茨的《电影:语言还是言语》提出了电影符号学以后,西方电影理论就开始了向“语言学”的转向,而隐喻也就进入了电影理论的研究之中。除了客观的、可以直接纳入画面的生活经历、生活条件以外,还有种种抽象的、委婉的心理内容是需要采用以此物喻彼物的手法来表达的。观众可以在电影中完成对影像的主动认知与识别,甚至在“镜式文本”之中投射与自己有关的抽象记忆和思维。“电影银幕,对于人类来说,正是代替了被打碎的镜像,使主体重新进入幻觉化、想象化的视觉世界中。观众是通过对影像的认同,再度寻找到了一个标准化、理想化的认同对象,就是在银幕上通过电影语言的各种修辞策略所制造的电影明星。”如部分观众就可以感受到电影中的空间隐喻,主人公奇伦一开始被迫躲入的黑暗小屋,代表了他封闭阴郁、遍布吸毒烟头的童年,而后来多次出现的大海,则宽广博爱,让人感到无比自由,它代表了奇伦灵魂的庇护所等。在《月光男孩》中,这样的隐喻比比皆是。
隐喻最早是用于语言学研究领域的。在《月光男孩》中,部分隐喻是以语言和文字的方式呈现的。
在《月光男孩》中,“蓝色”几乎可以视作电影的“题眼”。当幼年的奇伦和胡安在海边时,胡安对奇伦讲述了一种具有寓言意味的、关于蓝色的浪漫言说,从此对“蓝色”的特殊记忆就深深地镌刻在了奇伦的心中,甚至影响到了他后来的情感生活。胡安说:“直到有一天,我光着身子在街上跑,撞到一个老太太身上,她对我说:‘黑人的孩子,在月光下就像蓝色的一样,以后我就叫你布鲁(蓝色)!’” 但是胡安并没有叫自己布鲁,而是用了胡安这个典型的西班牙语名字。胡安对奇伦说:“总有一天你要决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别让其他人给你做这个决定了。” 而蓝色则烙在了奇伦的灵魂中。后来奇伦甚至在浴缸之中倒入蓝色颜料,坐进浴缸中,幻想那就是蓝色的大海。蓝色(blue)同时又有着“忧郁”之意,它在电影中形成双关,麦卡尼的戏剧也被译为《月光下忧郁的黑人男孩》,蓝色所隐含的忧郁意就是对奇伦童年、青少年生活的一种概括。因为母亲吸毒,又没有父亲,奇伦自幼便缺乏爱和关心,并且因为身材瘦小、性格内向,长期被同学们欺负,被侮辱性地称为“死基佬”,如果不是胡安和特蕾莎的出现,奇伦很有可能连仅存的一点家庭温暖都无法感受到。而在上中学以后,奇伦依然被同龄人所孤立、排斥,唯一曾经有过亲密关系的好友凯文也迫于周围人的恐同压力而殴打奇伦。可以说,忧郁是奇伦生命中最为长久盘踞在心头的情绪体验。而月光下的黑人都是蓝色的,这可以理解为,承受(因为歧视、贫困等因素带来的)忧郁是黑人的一种共有的经历,这是一种集体的、民族性的创伤。在电影中,胡安英年早逝,特蕾莎孤独生活,奇伦母亲的生活一片混乱,凯文的婚姻也失败了。这些黑人在某种程度上,也都是忧郁的生活的弱者。
电影以三段式的方式完成讲述,每一段的黑幕开头,都为奇伦设置了一个称谓,分别对应奇伦童年、青少年和成年的三个称谓是小不点(Little)、奇伦和黑人(Black),三个称谓的变化过程,实际上隐喻的就是奇伦在成长中对自我身份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寻找,最终确立的过程。小不点是奇伦童稚时期其他黑人小孩给他起的绰号,在电影的一开始,其他小孩就集体追打奇伦,迫使他躲进了胡安的一处房子里。此时的奇伦完全生活在苦难与不安之中,无法自我定义,因此他才会不断地在胡安那里寻求支持和在自我确认上的帮助,胡安告诉他只有他自己才能决定自己是什么人,并且坚定地批驳了其他小孩给奇伦贴上的“死基佬”标签。而在第二段中,被称为“奇伦”的奇伦,已经拥有了主体性。与之对应的便是,曾经对他有抚养、教导意义的母亲和胡安或入狱或死去。奇伦不得不独立起来,独自处理自己在身份以及性取向、文化认同等方面的怀疑和挣扎。在被凯文殴打后,校方建议奇伦走法律途径解决问题遭到了奇伦的拒绝,与其说这是奇伦在袒护爱人,倒不如说他是有意拒绝一种主流的、“美国式”的生存方式。他选择成为非主流,于是用暴力回敬了挑唆凯文的同学,最终入狱、贩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与自己的肤色和性取向相适应。于是在第三阶段中,奇伦成为具有泛指意义的“黑人”而不是独一无二的奇伦。他主动去成为他人刻板印象中的“黑人”,经营黑帮,用文身、金链金牙等修饰自己的身体等,把自己塑造成了第二个胡安,用胡安曾经对待手下人的口吻对手下人说话。作为一个“黑人”的奇伦又重新缓和了和母亲的关系,并且去对凯文表达了真心,此时的他终于在“我是谁,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上取得了最终的定位,他的人生也终于达到了一个稳态。尽管这种结果未必是最好的,但是它却完全是奇伦自己选择的,并让他拥有了自信。他不再是一个被奴役、被欺凌者。令观众在为之庆幸之余,又感到隐隐的悲凉。
“隐喻不但存在语言之中,还存在于非语言领域,如美术、电影和模式中,它们的文本就是一幅画、一组蒙太奇意象、一组具体模型,它们都可潜在地成为隐喻。”在电影艺术中,更多的是非语言性隐喻。而这种隐喻也相对于语言性隐喻更为晦涩,对观众的社会认知、亲身经历或价值观念有着更高的要求,但一旦为观众所理解,它也具有更能触动人心的力量。
在《月光男孩》中,詹金斯在表现童年奇伦和胡安相处时,曾经用了一组两人在海边玩的镜头,而其中一个便是胡安在海里教奇伦游泳,高大的胡安站在水里,平托起了仰面朝天的奇伦。在詹金斯的固定镜头下,海水天光中的胡安温柔无比,他一边告诉奇伦:“你应该放松,相信自己。”一边又说:“我会托住你。”而两人的这个姿势,则有着“洗礼”的隐喻义,奇伦仿佛成为一个光身婴儿,接受着自己教父的爱意和教导。尽管胡安是一个混迹黑道的贩毒者,但是他给奇伦提供的“成长仪式”从来不是残酷的,而是柔情无限的,两人都有坚毅刚烈、防备他人的时刻,但是在面对彼此时却只有爱和信任。胡安对奇伦的洗礼是两方面的:一方面,胡安给予奇伦正面的鼓励和爱抚,告诉他自己来自古巴,以及关于黑人看起来是蓝色的传说。而另一方面,胡安自己又是一名毒贩,这让原本不谙世事的奇伦看到了世界和命运阴暗的一面,见识到了人性的复杂与矛盾。
胡安在身份上对奇伦的矛盾性和他既要奇伦相信自己,又忍不住告诉他自己会托住他,保护他的教诲上的矛盾是对应的。胡安控制着当地的毒品交易,奇伦的母亲所吸食的毒品自然也是从胡安手里购买的,胡安对于奇伦童年的悲惨应该负有间接的责任。这也是胡安想指责奇伦母亲不顾家时反遭驳斥的原因。在奇伦知道以后愤怒地夺门而去,他知恩图报但是又年少冲动,率性而为的性格在此埋下了伏笔。所以,胡安所给予的洗礼对于奇伦来说是影响终身的,跃动的海水也应和着奇伦内心中荡起的涟漪。但是对于并不了解基督教中洗礼相关知识的观众而言,就有可能无法掌握这个隐喻。与之类似的单幅画面的隐喻还有如电影中多次出现的奇伦赤裸身体对着镜子正视自己的画面,这暗示着奇伦一直在进行着关于身份的自我探讨。
在电影的最后,奇伦和凯文坐的汽车开向远方,此时画面以叠画的方式出现了一群正在嬉笑玩闹的孩子,他们远比曾经的奇伦幸福得多。电影并不让观众看清孩子们清晰的形象,因为孩子在这里代表了未来。而在詹金斯看来,未来的世界理应是一个对有色人种更为友好,黑人能得到更大自由的世界。随后镜头上摇,画面此时为蓝色所充斥,这一画面再一次地呼应了奇伦还是“小不点”时接受的那个有关黑人身份的,具有原始宗教感的说法。之后镜头又对准了奇伦和凯文,二人相拥在了一起。最后则是在第一篇章时面朝大海的黑人小孩奇伦。两个画面的接续暗示着奇伦童年时的苦难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慰藉,童年的某种对于情感的希冀也终于得以实现,他的内心获得了空前的平静。此时幽蓝的天空笼罩了童年时期的奇伦,也包裹着成年的,终于对彼此敞开心扉,面对自己感情的奇伦和凯文。甚至可以说,这天空之下是所有的有着各种坎坷经历的黑人。詹金斯所希冀的,正是他们都能有一天沐浴在这一片蓝色之中,这意味着他们终于闯过苦难,原谅自己与他人,重新建立起自己的身份,能够根据自己的梦想,面对自己的未来。
此外,《月光男孩》中的隐喻运用是综合性的,听觉元素也是詹金斯用以寄托深意的工具。如王家卫曾经在其讲述男性同性恋之间爱情故事的《春光乍泄》(1997)中使用的西班牙语歌曲《鸽子之歌》也被詹金斯所选用,两部电影也通过这一首歌形成了互文。歌词“他们信誓旦旦地说连天空也为他的哭泣声而撼动……”极为忧伤哀怨。电影以这样的方式暗示着奇伦多年对凯文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思念之情。
无论是从观赏性抑或思想性,乃至市场接受度来看,《月光男孩》都是近年来美国为数不多的文艺片中的优秀之作。电影无意讲述美国非裔苦大仇深的历史,更无意于以一种黑白两分的世界观来解释人物情感、命运上的种种波折。在电影中,大量含蓄的隐喻得到运用,观众可以在其中慢慢拼凑出一个有血有肉的黑人青年的成长历程,感悟到詹金斯和麦卡尼在这个人物身上寄寓的细腻真切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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