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电影《杀生》中的“锁”意象

刘伟生 赵文芳

(湖南工业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7)

《杀生》(2012)是由管虎执导的，主打荒诞悬疑与黑色喜剧元素的电影，改编自陈铁军的中篇小说《设计死亡》。影片上映之初便深受观众喜爱。学界对此片的情节演绎、人性剖析与艺术手法都不乏分析，但极少做意象方面的研讨，更没有人注意到这部电影中的特殊物件——锁及“锁”意象的结构功能与象征意蕴。对“锁”意象的形象显现、内在意蕴及叙事功能做细致的分析，有助于深入探究电影《杀生》的文化内涵与叙事艺术，并为电影意象研究，尤其是“锁”意象的研究提供样本。

一、《杀生》中“锁”意象之象

影片主要讲述了长寿镇镇民一起密谋杀牛结实于无形之中的故事。故事发生于20世纪40年代初中国西南部一个与世隔绝，以出产百岁老人为荣的“长寿镇”里。这里的镇民，一直坚守着多年以来的生活传统与风俗。在这里长命百岁是他们最终的价值取向，一切都要为之让步，哪怕像“缩头乌龟”一样窝囊地活着，无趣且无尊严地活着，也依旧努力长命百岁。有一人生于其中但不遵守传统与风俗，他就是黄渤饰演的牛结实。他随心所欲地挑战着镇上的各种“规矩”，让大家备感恐惧与憎恨。于是，镇长请回苏有朋饰演的“牛医生”，在他“心由境生”的指引下一步步将牛结实推下深渊。

影片中多次出现锁与钥匙的意象。外来医生骑车途中差点撞到被长寿镇镇民扔下山崖的牛结实，牛结实身上的钥匙第一次出现，他的一句“你欠老子一条命晓得不？”为下文外来医生救牛结实埋下了伏笔。之后医生奉命来到长寿镇诊治传染病，意外救下濒临死境的牛结实，背他回家时用他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了佛堂大门的那把鱼形锁，然后把牛结实的钥匙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偶然看见被困的胖墩，也是用牛结实身上的钥匙打开了胖墩脚上的镣铐，影片随着胖墩的思绪进入回忆以寻找真相：下雨天牛结实光着上身调戏女孩子的时候露出了他佩戴的三把钥匙，铁匠因嫉妒之心暴揍牛结实；救下按祖训需要陪葬的寡妇，喂给寡妇喝自己的血，找寡妇寻欢时露出的钥匙以及送给寡妇的音乐盒；看到众人在参加雨浴时自己也忍不住出来参与，结果导致生病，在苏有朋饰演的牛医生的刻意引导下，给牛结实拍片使他误以为自己得了癌；之后却在牛医生的房间里发现了自己带锁拍的真正的片子；为了自己的娃儿拖着蓝色的棺材和乡邻一一告别，送还以前拿的他们的东西。鱼形锁、镣铐、音乐盒及与之配套的钥匙反复出现在电影中，《杀生》正以这些锁与钥匙的意象为象征，勾勒出一幅充斥着爱与被爱、杀与被杀、救与被救的多元并立的矛盾画卷。

二、《杀生》中“锁”意象之意

意以象传，分析影片中锁意象之象，是为了更好地分析锁意象之意。《杀生》中多次出现的“锁”意象，既可作为文明与落后、禁锢与自由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的象征，也能表现对封建礼教束缚的反抗，并与其他意象一起构成象征体系。

(一)三把“锁”之个体隐喻

自影片开始牛结实脖子上便一直佩戴着三把钥匙，对应了三把锁，有着不同的象征意义。正如闵斯特堡认为，“单纯复现自然的影片不是真正的艺术品，影片真正的审美价值在于客观现实被转化为审美观照的对象”。下文主要对这三把锁进行具体分析。

第一把是佛堂大门的锁。牛结实的父亲是个外来户，在他父亲死后，镇子上的佛堂便成了牛结实的栖身之所。外来医生背着快要死的牛结实被乡邻赶出来后在佛堂落脚，用牛结实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那把锁；牛结实看到乡邻雨浴犹豫不决却依然打开锁出来参加；已决心用自己换娃儿的命的牛结实拉着蓝色棺材锁上了那把锁。佛堂大门的这把锁是一把“鱼形锁”，“鱼”的意象在影片中出现了两次，除此之外，影片中还有一个画面，就是牛结实躺在棺材里仿佛看见一条大鱼在海里畅游，周边还有些许小鱼围着。鱼生活在海里，虽说很自由，但终究离不开水。就如同影片里的牛结实，什么都降服不了他，群殴、陷阱、下毒的腊肉，他依然是那样的肆意，可牛结实还是有他的软肋——孩子。佛堂大门唯一的一把钥匙在牛结实的身上，只有他才能打开这扇佛堂大门，其他乡邻自始至终都没有进去过。这把锁还象征着封闭与开放、落后与文明、理性与佛性之间的那道鸿沟。在这部影片中，牛结实成了“佛”的化身。从水中救下寡妇，到为寡妇输血，再到为儿子去死，其实他一直在牺牲。影片又名杀生，杀生属佛门用语，佛门第一戒律便是不能杀生。牛结实这样的小混混在肉体上已成为不死小强，唯有从精神上加以击杀。但是真正杀死牛结实的也不是全镇人为他编制的谎言，而是新生命的诞生。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围绕着“杀”字进行，“生”隐蔽并巧妙地生长，到最后成为和“杀”产生剧烈共鸣的元素。“杀”和“生”的矛盾也成为影片的深刻主题。

另一把锁是胖墩脚上的镣铐。胖墩脚上的镣铐铐住的不仅仅是胖墩，还有在封建礼教下难以释放的自由。长寿镇中每个人实际上都被锁着一把镣铐，只不过这把镣铐是锁在心里的，只有对待孩子，才会用具象的镣铐锁住他们，直到他们的心中也长出镣铐为止。而牛结实所做的一切，实际上都是为了打开人们心中的镣铐，让他们的心灵能够自由飞翔。

最后一把是牛结实送给马寡妇的音乐盒的发条，牛结实找寡妇寻欢后送给她一个音乐盒，之后寡妇趁牛结实出门时把音乐盒还给了他，这个音乐盒便一直陪伴着他。音乐盒在影片中一直循环播放的是生日快乐这首歌，象征的是一种由死向生的精神。它是一种对自由和爱的禁锢，禁锢着马寡妇对牛结实的爱，禁锢着牛结实对孩子的爱。影片的结尾处，牛结实在跟全镇人告别时，把他所有抢来的东西都还了回去，唯独留下这个音乐盒作为他的陪葬。

(二)系列意象之整体意义

影片不只有锁意象，还有很多与锁有着或近或远关联的意象或物件，这些意象也有隐喻功能，共同构成了以锁意象为代表的多种意象共存的象征体系。

任达华饰演的外来医生在镇外见到了穿着黑袍的牛医生，镇长带人让外来医生把牛结实带出去的时候，全镇子的人让寡妇殉葬的时候都穿着黑袍，黑袍意象只有在他们干坏事的时候才出现，它是一种腐朽的封建文化的象征。风筝也一直贯穿影片，从开始时的完整到一步步被风吹散，风筝在广阔的天地间飞翔，但一直被地上的引线所系，它不断想挣开这条系住自己的线，可是一旦挣脱，自己也粉身碎骨。当我们向往的自由变成残酷的现实，又该何去何从？寡妇这个角色是中国女性本能和天性的隐喻，而被设置成是一个哑女，则是隐喻中国女性无法正常表达自己的欲望。地震在影片中出现了四次，最后一次大石翻滚而下，将人们与这个闭塞的镇子一起掩埋。镇子没了，除了寡妇之外的所有人都没能幸免，是他们咎由自取，也是他们对牛结实的一种赎罪。牛结实将他的棺材涂成了蓝色，蓝色是大海的眼神，也是自由的颜色，表达了牛结实对自由的渴望。除此之外还有多种意象一起构成了意象体系。

“情节中的对立关系往往是多重的，并且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在规矩与自由这个大框框里，深隐并混杂着文明与落后、古老与现代、封闭与开放、禁锢与自由、规训与反抗、礼教与佛性、群体与自我、体制与异类、医生与杀手，乃至杀与生的复杂多元的对立。而且这些对立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传统禁锢人性，甚至充当杀手，但传统也有善，有恻隐之心。现代崇尚自由、解除禁锢，但牛医生这样的现代人却偏偏是最重要的杀手。锁是保护、安全、秩序的需要，也是拘束、困窘、禁锢、落后的象征。钥匙是拯救、解放、现代、自由、文明的推手，也有暴力、工具、邪恶的属性。任何理念与生活方式都有利弊双重性，即文中所述“长寿”亦然，当长寿成为终极目的时，有损长寿的男欢女爱被禁锢，危及长寿的疾病患者被抛弃。归根结底，影片想以悬疑的情节、悲喜交错的话语方式探寻人心人性的复杂性及其成因，彰示生命可贵的主题。

三、《杀生》中“锁”意象的叙事功能

在叙事学中，电影意象具有叙事功能，但往往极少独立发挥作用，它通常与人物和情节一起参与叙事，营造氛围。

(一)塑造人物形象，丰富人物情感

影片中的人物具有推动情节、承载叙事的功能，而电影中的锁意象既可以帮助人物实现这些功能，又可以帮助导演塑造人物形象，丰富人物情感。

首先，锁是长寿镇镇民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的象征。守旧的镇子，守着愚昧和古老的制度，他们没有勇气去冲破这种束缚，打开这把锁。外面的世界，是文明的、高等的，他们对外界有着自然而然的迷信与畏惧，就如同他们本能地畏惧着古老的观念与传统一样。村里还有一类人就是傻子与孩子，他们并未被这个时代所侵蚀，只有他们会站在牛结实的背后，在得知医生要杀死寡妇腹中胎儿的时候，一起以自己的力量为小生命保驾护航。最后，医生在发现牛结实的时候，他将他身上的钥匙取下来放在自己身上，也是将牛结实打破封建礼教，为村庄带来文明、带来自由、带来新思想的使命放在了自己的肩上。不为别的，只为当初牛结实的一句“你欠老子一条命”。

其次，就“锁”意象而言，它将长寿镇所有人系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将这种与镇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画面展现得淋漓尽致。一把锁不仅锁住了人心，也让这个镇子变得与世孤立，影片结尾处山上的大石头朝长寿镇方向滚落下去，将人们与这个闭塞的镇子一起掩埋于地下。镇子没了，人也将不复存在。

(二)推动故事发展，完善情节脉络

《杀生》具有两层叙事结构，表层结构是以锁意象为节点或纽带，将牛结实如何被“杀”这一故事展示出来，而深层结构是故事背后深隐的意义。

就表层结构而言，《杀生》讲述了外来医生一步步揭开牛结实死亡真相的故事。“狭义的电影意象参与情节建构是以故事节点或纽带的方式出现的。在情节的转换之间设置意象，既可以使故事圆满含蓄，也能产生回环复沓的节奏感。”而牛结实脖子上佩戴的那三把钥匙对应的三把锁正是被导演意象化为叙事的动力和节点，将故事推向一个个高潮。佛堂大门上的鱼形锁将牛结实与乡邻分割开来，为下文乡邻乃至镇长一起为引出牛结实而淋雨埋下了伏笔；胖墩脚上的镣铐是被外来医生用牛结实的钥匙打开的，打开之后才根据回忆真正进入寻找真相的环节；第三把锁是音乐盒，它是爱情与重生的象征，它出现在蓝色棺材的旁边，牛结实为孩子而死，这就是牛结实的死亡真相。这三把锁构成了故事情节发展的三个阶段，最后揭示了真正的死因，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可见锁意象在情节发展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就深层结构而言，影片探讨的是20世纪40年代闭塞小镇中先进与落后、文明与腐朽、禁锢与自由、个体与群体相互交错复杂的矛盾继而引发杀生的社会问题。正如影片所讲，牛结实是这个时代、这种体制下的牺牲品，天性爱自由的他奈何生活在一个以祖训与规矩为至高准则的小镇上，他很努力地想要融入其中，却发现这个地方接纳不了他。在这座落后的小镇上，一切外来的文明都被视为异类，与当地规矩格格不入，或是畏惧，或是排斥，想要他永远消失。长寿镇乡邻这一群体对牛结实这一个体实施杀生，一个以长寿著称的镇子缘何如此对待生命，揭示了时代背景下人性的复杂。

四、结 语

融入了主观情感的“锁”意象，既刻画了人物，也组构了情节，更彰显了主题，与其他众多的影像一起，将长寿镇这个闭塞的小镇上文明与落后、封闭与开放、禁锢与自由、群体与自我、体制与异类的一次次碰撞描绘得淋漓尽致，最终成就了电影《杀生》独特的思想品质与艺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