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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时刻》:传记电影与电影人格

时间:2024-06-19

刘若雷

(郑州大学 西亚斯国际学院,河南 新郑 451150)

英国新锐导演乔·赖特在《赎罪》(2007)中将普通人的故事置于战争岁月写成史诗,带给了观众莫大的惊喜后,在丘吉尔的传记电影《至暗时刻》(

Darkest

Hour

,2017)中,赖特又一次将目光对准了二战初期以及敦刻尔克大撤退,这一次,他要做的则是将符号式的历史风云人物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人。而丘吉尔这一角色,也为演员加里·奥德曼加冕了第75届金球奖和第90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这其中固然离不开演员本身的精湛演出,电影对传主形象的设计,尤其是电影通过人物而给观众构建的电影人格,也是功不可没的。

一、人格主义:从哲学到电影

人格主义是一种诞生于19世纪末的哲学理论体系,其代表人物有如法国的穆尼耶、拉克鲁瓦等。作为哲学思想的人格主义有其受新黑格尔主义中绝对唯心主义影响的一面。在20世纪30年代,穆尼耶的人格主义思想就对安德烈·巴赞以及罗歇·莱纳特等人的精神世界和电影理论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正是在人格主义的召唤下,巴赞认为,电影应该成为一种展现独立自由精神,以及人类人格力量的载体,让摄影机成为照亮人类黑暗精神世界的一束光芒。在后来的发展中,电影和人格主义的互相渗透则体现在,电影强调人作为一个个体的存在,重视人的内心世界。而这又在传记电影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为了尽可能地实现和观众的共鸣,传记电影与其将传主视为特定历史时期和风云际会下概念堆砌或逻辑推导出的产物,不如放大人物的内心,强调人物的情感,让观众与传主共享喜怒哀乐,最终接近传主的人格。

在被人们称为是丘吉尔的独角戏的,罗斯福、希特勒等均未直接登场,战争场面也极少的《至暗时刻》中,这种对传主主观世界的重视体现得极为明显,电影通过展现丘吉尔的困境和弱点来让观众走进丘吉尔的内心世界,而人物形象也在传主对自己困境和弱点的克服和超越中得到树立。

首先,丘吉尔的困境在于,他遭遇着多重斗争,在这数个月突然地坠入“至暗时刻”中。最外在一层的斗争无疑是法西斯与反法西斯力量的斗争,而德军此时在欧洲大陆势如破竹,丹麦、法国、比利时等国先后沦陷。英国也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第二层斗争则发生在英国内部的两党中,电影以张伯伦遭受弹劾展开。其实正值1940年5月8日,属于在野党的工党领袖克莱门特·艾德礼在下议院攻击一直对德采取“绥靖政策”的张伯伦,提出如果张伯伦不辞去首相职务,执政党保守党如不另选贤能,工党就拒绝继续与保守党合作。第三层斗争则在保守党党内,张伯伦和哈利法克斯子爵等人试图将已经66岁,从政履历并不优秀,在内阁和王室心中毫无威望的丘吉尔推上前台,成为工党等的靶子,以在丘吉尔的主张失败后,让哈利法克斯顺理成章地萧规曹随,继续推行“绥靖政策”,通过墨索里尼这一中介,跟希特勒进行所谓的和平谈判。众声鼎沸的下议院使得电影一开始就给予了观众紧张的情绪。

而丘吉尔的弱点正是张伯伦等人选中他的原因。电影通过巧妙加入的交谈情节,让丘吉尔或其他角色自然地说出丘吉尔的弱点,以使并不了解丘吉尔的观众能对这一人物有更全面的认识。就身世而言,丘吉尔在和乔治六世吃饭时以开玩笑的口吻承认自己的父亲死于梅毒,母亲则有很多外遇;而就个人的政治形象而言,其政敌讥讽他曾经在保守党和自由党之间改换门庭,是一个难以赢得他人信任的“墙头草”;而国王乔治六世等人的谈话则交代了丘吉尔并不光彩的政绩,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让英军伤亡惨重的“加里波利之战”,成为丘吉尔挥之不去的丑闻。上述三个弱点,既让观众理解了为何丘吉尔在任职第二天的演讲上,工党和保守党都沉默不语,尤其是张伯伦用手帕暗示僚属不表示对新首相的支持,同时也与其后的情节相互照应:虽然原生家庭并不符合人们熟悉的政治家成长模式,但是丘吉尔自己拥有美满的家庭,在最绝望的时刻始终得到妻女的支持;虽然曾经切换党籍,但是在国家和国家的生死对决这样的大是大非上,丘吉尔却没有动摇过自己的立场,始终表现出了坚定的意志;而一战时的失败,对应的则是丘吉尔在二战中的胜利。整部电影以直观、具体的“至暗时刻”,完成了抽象的、丘吉尔人格的“璀璨时刻”的书写。

二、主角主体化与配角客体化

如果仅仅只是让观众对传主的不利境遇心生同情或敬佩,那么传主依然是远离观众的,还无法实现主角的主体化。所谓主体化,便是丘吉尔这一角色本身是一个客体,而观众在其身上感到对自身的映现、确证或实现有积极作用,即将丘吉尔与自己联系起来,甚至被丘吉尔“改造”。为此,《至暗时刻》还填补了大量与丘吉尔性格相关的细节,如酷爱抽雪茄,以至于一天在雪茄上花的钱相当于仆人一周的薪水,当妻子抱怨家快要因此破产时,丘吉尔才做出让步每天少抽几根。又如丘吉尔的口吃使他与同样口吃的乔治六世交流十分不畅,他在乔治六世面前坦诚自己心里也十分害怕等,这些都让观众看到这一政治领袖在生活中的诸多缺陷,充分拉近了丘吉尔和观众之间的距离,也避免了叙事陷入平铺直叙的乏味。

另外,正如美国电影理论家大卫·博德维尔指出的:“当我们开始考虑历史片或传记片时,关于影片是如何拍摄的这一设想开始起作用……实际上,大多数影片增加了虚构的人物、言语或情节。即便影片没有削弱纪实性,但依据影片的拍摄方式它仍是虚构的。与以现实生活中的事件为依据的戏剧或小说一样,历史片或传记片以虚构的描绘方式传达对历史的看法。”《至暗时刻》为了让观众更好地接近丘吉尔,虚构了一个打字员雷顿小姐的角色,让她成为观众切入丘吉尔私密生活的向导。丘吉尔不拘小节,暴躁感性,乃至富于幽默感的一面大多都由雷顿小姐的眼睛传达给观众。例如,丘吉尔第一次出场时就坐在床上,一边吃早饭一边含混不清地交代电报,因为打字机的声音过大而大发雷霆,并在起身时走光吓到了雷顿小姐。在洗澡时也不忘口述电报,随后赤裸着走出来,让雷顿小姐赶紧离开。裸体是丘吉尔寻求放松的一种方式。丘吉尔在痛骂希特勒时用尽了恶毒的语言,在致电罗斯福求助时又百般隐忍,而在雷顿小姐指出丘吉尔“剪刀手”的错误时,丘吉尔和她一起笑得前仰后合。这些都在加深着观众对丘吉尔的认可和共情。

而在电影试图让观众了解一个作为“个体的人”的丘吉尔时,民众却是以“集体的人”形象出现的。当丘吉尔面临哈利法克斯的24小时辞职的最后通牒时,得到了乔治六世关于寻求民众支持的建议。于是从来没有坐过民众通用的交通工具的丘吉尔第一次乘坐地铁,并与车厢里的民众一一交谈,询问他们对于和纳粹作战的意见。而大家众口一词地表示,即使是展开巷战,用最简陋的武器和敌人作战也在所不惜。从人格主义哲学意义上来说,尽管每一个和丘吉尔对话的伦敦市民,其名字都被丘吉尔记在了火柴盒上,但此时民众已经被坚持与纳粹作战、决不投降的信念和奋斗目标凝结在一起,成为丘吉尔力量的来源。民众和丘吉尔共有不开始和谈,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想法,这是他们被电影赋予的在精神上的共性。地铁上的人共同构成了一个集体,在这个集体中,他们的人生由于一致的发声而被客体化,个性的意识或判断已经被彻底外化,转移到了作为客体存在的这一集体之上。如怀抱婴儿的母亲认为自己的孩子长得像丘吉尔,丘吉尔则调侃自己是娃娃脸,小孩子和他长得都像,男乘客给丘吉尔点燃雪茄,小女孩问丘吉尔为什么流泪等。在这一段叙事中,乘客中有男女老少,有白人和黑人,这些个体角色在叙事中是完全服务于丘吉尔的,民众与反对丘吉尔的政客们成为两股博弈的力量。这一设计的消极意义在于,反对者的声音,在这里是被剥夺的。那么就逻辑而言,丘吉尔将地铁作为自己另一个演讲的舞台,引用古罗马英雄贺雷修斯的名言——对于世上的万物生灵死亡迟早会降临,要为守护先祖的遗骨与信仰的神殿,去直面强敌并力战而亡——的必要性并不大,因为民众不再需要丘吉尔的说服。而这一设计的积极意义,在于个体凝聚为集体,表达出了一种自愿被捆绑上战车的大众情感,而这种情感又激发了观众的大众情感。观众和丘吉尔一起,为这种勇于牺牲的慷慨精神所瞬间打动。

正是民众的爱国热情和激昂支持给予了丘吉尔回到内阁,怒斥那些批评他会将英国毁于一旦的和谈派的勇气,丘吉尔在会议上拿出火柴盒,根据自己的需要丰富了民众对他说的话,表达了民众同仇敌忾的意愿。地铁站的情节直接引出了激动人心的结尾,即1940年5月13日丘吉尔在下议院发表了关于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胜利的著名演讲,赢得了381票对0票的绝对优势,丘吉尔在一片欢呼和满天纸片中走出下议院。到此全片结束。电影叙事的高潮与结尾连接一气呵成。

三、观众与电影人格

如前所述,人格主义在进入电影批评之后,就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唯心的世界观,而带有了某种道德义务。“巴赞的人格主义既不是弗洛伊德主义的‘欲望’,也不同于存在主义所谓的‘意志’或‘感情’,而是一种支配、调整‘自我生命结构’的崇高道德主体和不断完善的电影人格主义哲学精神。”而传记电影的意义之一正在于此,在人物跌宕起伏的经历之外,观众被传主人格吸引和感动,领悟到更深层次的内涵,获得一种更为深远,健康的精神境界,这也是一切经得住时光考验的优秀传记电影的共性之一。相对于逗乐、刺激,《至暗时刻》的功能之一便是对观众电影人格的构建,即观众将自己代入丘吉尔这一角色之中,仿佛置身于银幕之中,四面受敌但最终凝聚了议会,从敦刻尔克收拢了残兵,赢得了国王半夜到访,表示王室对首相有着全部信任,丘吉尔展现出一种力挽狂澜的,面对崩溃而矢志不渝的强大精神力量。这些都诱发观众对现实的生活,具体的困境,乃至对于个人的光荣与梦想,对于国家民族的态度,以及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等产生更为深入的思考。而也正是因为传记电影有着这种让观众代入角色,效仿传主的力量,传主人格中无关或有违崇高道德的部分则将被润饰或过滤,如《至暗时刻》中,有着根深蒂固种族主义思想的丘吉尔与地铁中的黑人市民握手等,显然是为了争取更多观众的代入,保证传主的道德上的正面形象。

可以说,《至暗时刻》尽管有着主题先行的痕迹,传主丘吉尔的形象依然是置于历史大事件中塑造完成的,而对于民众的塑造,也有强调集体意识,将民众客体化的一面。但电影并未单纯采用仰视视角来对传主进行刻画,也没有生硬地罗列历史事实,整部电影极具可看性,关于“至暗时刻”的表现张力十足,丘吉尔的形象也极为丰满,富有人格魅力。观众接受这个人物的过程,也是在潜移默化地被这一本是客观对象的角色改造自我,获得一种电影人格的过程,这也是传记电影的价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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