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陈志宏
坚硬的灯光
陈志宏
陈志宏
作家名片:陈志宏,江西青年作家,《读者》杂志签约作家,发表文章若干。2014年,《坚硬的目光》一文被删改成《雨夜的灯光》,出现在沈阳市中考语文试卷中,占23分。
那一年,我才8岁,懵懵懂懂的年纪。
一个赶集的日子,我怀着喜悦的心情,跟着父亲去卖黄豆。父亲把百来斤黄豆系在自行车后座,一把提起我,让我斜坐在横杠上,叮铃铃,飞快地骑出村庄。
黄豆并不好卖,后晌,父亲才卖出十几斤。来买豆的人都只问一个价:“这黄豆4毛卖不卖?”父亲坚持着,说:“4毛5分,少一分也不卖。”来人说:“还是4毛5分?人家都卖4毛了,看你豆好,给你4毛,卖不卖?”父亲坚决拒绝:“不卖。”因为就在上一个集市,母亲卖的豆就是4毛5分,高的卖到5毛呢,他不能贱卖这么饱满的好豆。
开始下集了,人越来越少,天边云却越来越浓,间或炸响惊雷,吓得我直往父亲身边挤。我扯着父亲的衣角,催促道:“爸,快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父亲沉默不语,焦急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谄笑着问每一个看过这边的人,说:“看看吧,我这豆是好豆!”终究没迎来一个买主。
雨落下来,一如我们身旁蛇皮袋里的黄豆,颗颗粒粒,砸得人头上酥麻。父亲把蛇皮袋扎好,架上自行车,推到一个屋檐下避雨。我们眼巴巴地看着风吹雨打,不知如何才能回家。
集上没有可供留宿的小店,即便有,父亲也舍不得那住店的钱,附近也没有亲戚。离家有20多里地,可怎么办呢?
夜幕降临,风停雨歇,空气里是湿透的烂泥味。一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泥水往裤脚里倒灌。父亲坚定地喊了一声:“回家!”
父亲把我放在自行车横杠上,骑着自行车,摸黑往家赶。路上,我几次被震下来,右脚被车踏板弄得生疼。父亲摸摸我的脚,心疼不已,在黑暗中对我说:“你坐到黄豆上面,我推着走。”走了大约10里地,路两旁已难见灯光,耳朵里除了夜鸟的叫声,就只剩风声了。我想,我们开始进山道了。
山道经雨淋,红土变成黏泥,把车轮塞得结结实实。父亲累得气喘吁吁,再怎么使力也慢如蜗牛。父亲把我从车后座抱下来,让我走到车后边帮着推。我下车后,抓住后座,在后面使劲地推,但作用并不大。
一路跌跌撞撞,我们终于来到三岔路——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地方。这里遍地坟场,夏天能看见跳动的“鬼火”。偏偏这时,猫头鹰像孩子哭似的叫着,吓得我魂儿都丢了。我赶紧抓牢父亲的衣襟,喊:“爸,我怕——”
“那只是鸟叫,有什么可怕的。”父亲抓住我的手,安慰着。
不知何时,前方亮起一盏马灯,暖暖的,亮亮的,像是落在林间泥地的一轮明月。“你们去哪儿呀?”光亮后面的人问。
“陈坊。”父亲答。
“你儿子多大了?”那人又问。
“8岁。”父亲答。
两人一问一答,把寂静的夜衬得更加沉静。
“我送送你们吧。”那人说。
我非常纳闷儿,这么一个鬼地方怎么会冒出一个打马灯的人来?他是不是鬼呀?我越想越怕,躲在父亲身边,不敢看他。一路上,那人讲他儿子的故事。
那年,他儿子8岁,突然高烧不退,他急得不行,连夜将儿子送到山下的医疗站去打针,因为走得紧急,忘了带马灯。摸黑走的时候,他摔了一跤,从土路上跌倒在沟边的一块红岩石上。他摔昏过去,这倒没啥事,关键是儿子的脑子跌坏了。那时,也是下了一场雨,道路泥泞难行。
他停了一会儿,说:“后来,我老是骂老天不长眼,为什么跌傻的不是我,而是可爱的儿子?”
父亲劝他:“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人啊,有时真是命中注定啊!”
他说:“所以,我不希望再有人在这条山道上摔倒,雨
夜,没什么事就打马灯出来看一看,帮走黑路的人照一
照,好看清前面的路。路上是泥巴,路边沟沟坎坎,尽是硬
硬的红岩石,要是摔倒了,真是危险!”
我乐了,他不是鬼,而是个好人!
他问父亲:“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呢?”
父亲说:“我带儿子去集市卖黄豆,不好卖啊,所以拖得太晚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田里出的东西,都不好卖,卖不出价啊。哎,你也真是,儿子这么小,怎么能拖着他一起走夜路呢?就少卖几个钱,早点儿回呗。”
父亲长叹一口气,低声说:“想多卖几个钱,开学时,好给他交学费!”
他说:“幸好,今天下了一场透雨,让你骑不成车子。要是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不粘车轮,你还能骑,一旦滑倒,那才危险呢!”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危险”,想起他那个未曾谋面的儿子,让我感觉不寒而栗。
一路走一路聊,尽管不曾相识,父亲和他却有那么多的话题,那么亲密地聊着,像生活多年的兄弟。走了大约5里山路,我的双脚实在酸痛得不行。我就向父亲嚷嚷着:“爸,我脚很痛,走不动啊!”
那人二话没说,半蹲着,让我趴到他背上,一路背我走。他直起腰的时候,对我说:“我儿子,当时也是你这么大啊!”黑夜里,我定定地看着马灯前面那一寸寸温暖的灯光,把淡红的软泥照得亮堂堂的,而他一脚踩下去,温暖的灯光里,便“叭嗒叭嗒”地飞溅起一串红泥来。
夜风吹起,我顿感一阵凉意,紧紧地趴在他背上。我感到他后背的温热,心里热乎乎的。
走出山林,父亲向打马灯的男人道谢,并邀请他有空来家里做客。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黑黑的眉,浓浓的须,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流尽了泪。他嘿嘿地笑着,说:“不用谢,有机会我一定去你家看看。”
下面的路,因为是沙泥,不会塞车轮,父亲对路也十分熟悉,知晓每一个坑洼,骑上车,一会儿就到家了。
多少年过去,那一路的灯光,总让我感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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