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评贺仲明的《何其芳评传》

时间:2024-06-19

孙德喜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225002)

通常的作家评传基本上是作家人生的叙述加上对作品的解读与阐述。最近读了贺仲明的《何其芳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以下引文除注明外均出自本书,只注页码) ,觉得眼睛一亮,该著打破了常见的评传写作模式,探索出评传写作的新的途径。在贺仲明这里,传记写作的首要任务是将传主何其芳视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多层色彩重叠的灵魂,一个丰富而复杂的精神实体,而不是惊险曲折的故事的主角,也不是历史演变中的一个角色。因而,“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角色转变?为什么会舍弃文学道路走上政治道路?又为什么在放弃文学创作时会有那么强烈的心灵痛苦?既然如此痛苦他又为什么还要放弃?他的文学水准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下降和退步?他的困惑是真诚还是虚伪?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价值?”(P6)带着对这些问题的探讨,贺仲明进入了对于传主历史的叙事。

作为20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代表的何其芳,其悲剧主要表现在他积极追求并投入的政治不仅扭转了他的思想观念,造成他精神与人格的严重分裂,使他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而且扼杀了他的艺术创作的才气,窒息他的文学创作生命。人们将其归纳为“何其芳现象”。本来作为普通的大山子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巨大转变?其间一定存在着内在逻辑。贺仲明的传记叙事就是在探寻这样的逻辑中展开的。

人生变化的逻辑起点在于其童年。贺仲明对于何其芳童年的叙述突出其四点:一、幼小的传主“是在一个以女性为主的世界中长大的”(P17);这为何其芳的性格注入了更多的阴性,从而使他性格内向,阳刚不足,为他后来人生常常无主见,对他人产生比较强的依赖心理埋下了伏笔;二、传主的父亲就像巴金小说《家》中的高老太爷以强大的威权长期压在传主的头上,让传主生活在父权的阴影之中,令传主倍感压抑。这既使何其芳的性格“更加压抑和内向,自我怀疑很重,与人交往也有障碍,养成了落落寡合、不轻易向人吐露心思的习惯”(P31),又产生了叛逆和逃离的心理,这也成为传主后来寻求精神代父的心理基因;三、传统的封闭式的私塾教育令传主深感枯燥无味,促使他对于自由和快乐的向往。传统私塾的学习固然可以给传主打下比较扎实的国文基础,但是也让他养成了“习惯于被动地接受缺乏反抗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并形成了他内心的分裂”(P37)。四、传主父亲比较丰富的藏书不仅为传主打开了“一个崭新而充满着诱惑力的世界”(P38),而且激发了传主对文学的浓厚兴趣。这四个方面基本上构成了传主人生的雏形,或者说传主人生的逻辑起点在这里已经形成,传主后来的人生选择与变化都可以从这里找到一定的内在因素。

从传主人生的逻辑起点出发,我们对于何其芳青年时成为著名的诗人和散文家就很容易理解。何其芳内向的性格与对自由和快乐的向往以及比较广泛地阅读父亲收藏的文学作品,为他后来成长为诗人和作家提供了坚实的依据。现代的大中学教育和成功地逃离父亲的威权以及与“五四”新文学的不期而遇促成了何其芳走向文学的殿堂,推动着他在文学的世界里前行。而他在青年时期的人生挫折——莫名其妙地被牵扯进学校里不同派系的明争暗斗而不幸成为其牺牲品,因伪造学历报考大学而被开除——使他在学校里常常陷入孤独和寂寞之中,为其早期的文学创作涂抹上一层忧郁和感伤的色彩。他在新月派和现代诗派的影响下登上了文坛,成为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汉园三诗人”之一;他在西班牙作家阿索林影响下创作的散文集《画梦录》获得了《大公报》文学奖,从而立足于现代散文史。他也因此成为30年代深受林徽因赏识的京派作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诗人和散文家后来在思想观念和理性追求上发生了逆天大转向——否定和批判他早年的艺术梦想。其转向幅度之大令人惊愕,同时也令人深思: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大逆转?贺仲明对于这种情形不无感慨地写道:“当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仅仅在《画梦录》获奖的一年之后,何其芳就会远赴延安,并且写下《我歌唱延安》这样的作品,表示了对昔日自我的决裂和批判。”(P129)因而,贺仲明将探讨传主的思想观念与精神世界的逆转作为其传记写作的根本动力。

一个人的思想观念与精神世界的转变既与其性格心理密切相关,又与其人生中遭遇的某些事件或者机遇紧密相连。换句话说,一个人的命运就是他的性格与时代和社会环境相互作用的产物。贺仲明就是根据这两个方面的诸多因素来认识和把握传主人生与精神世界的。人的思想观念虽然与人的知识结构关系密切,但更取决于人的社会地位和现实遭遇。就何其芳来说,他虽然在30年代初已经成为“汉园”诗人和京派作家,但是他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仍然接近于社会底层。大学毕业后他到中学任教,在学校保守而严格的管理中,他这个教师基本上没有什么地位,几乎是被奴役,令他倍感委屈,当然也让他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和逃离的念头。后来他逃到了偏僻的乡村教书,那里的保守落后同样令人感到窒息。恰恰就在何其芳焦虑不安之时,他遇到了好朋友杨吉甫与沙汀,而杨吉甫与沙汀都是地下共产党员,从而向他输入了红色政治思想。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许多人都对社会现实感到不满,感到自己的理想被现实社会击得粉碎,于是产生了改变现实的强烈要求。而这要求与红色理论和左倾思想一拍即合。正是在杨吉甫与沙汀及其他左派朋友的推动下,何其芳的思想开始左转,而周作人沦为汉奸事件进一步强化了他的思想趋向激进。于是,何其芳首先与成就他文学地位的京派“决裂”(P153),并且产生了去延安的念头。

去延安可以说是何其芳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贺仲明紧紧抓住这一点,既充分展示了导致何其芳这一转折的种种因素,又通过前后对比突出了何其芳思想观念和精神世界的各种变化。在去延安之前,何其芳与当时许多青年知识分子一样,在听了朋友们对延安的叙述后对延安进行理想化和浪漫化的想象。贺仲明援引了何其芳的诗作《成都,让我把你摇醒》,展现了传主这一美丽的梦幻,这让人不禁联想到田汉在去日本留学的船上所做的那个同样美丽的梦。①参见董健:《田汉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868 -869 页。正是有了这对于延安的理想化想象,何其芳初到延安时才感到异常的激动和兴奋。而这种激动和兴奋既是他思想进一步左转的强大动力,又是他写作转变的根本。到了延安之后,对何其芳心灵产生巨大震撼的是他见到了最高领袖毛泽东。如果说被称为革命圣地的延安是当时热血青年的理想家园,那么最高领袖毛泽东则是这些青年人的精神之父。于是何其芳对于与毛泽东的见面印象至为深刻,以致终身难忘。而且,贺仲明为了揭示何其芳当时的心态,特别突出了这次见面的细节:“在整个会见过程中,何其芳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以虔敬的态度肃听毛泽东的高谈阔论。”(P165 -166)何其芳的这种心态如果溯其源则是他从毛泽东这里找到了精神上的父亲,而这决定了他后来在延安的思想左转。对于这一点,贺仲明明确指出:“他后来决定留在延安,进行自己的精神改造,以及整风运动后整个文学观念乃至人生观念的变化,都与之有关。”(P166)何其芳的这种心态还确立了他与领袖的不寻常也是许多知识分子与领袖的关系——一方面,知识分子对领袖的敬佩、忠诚、顺从和畏惧;另一方面,领袖并不满意知识分子的表现,需要不时地敲打敲打。这样的心态进而导致何其芳后来在延安非常悲哀地充当政治工具。

到了延安以后,何其芳与沙汀等人出于写作的需要到前线部队去“深入生活”。于是他们在贺龙的部队里待了半年。而这个前线之旅并没有让他们得到丰富的创作素材,推动他们的文学创作,反而对他们的心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贺仲明通过何其芳在部队生活细节的叙述,让读者看到了他与沙汀处境的尴尬,他们这些知识分子与部队官兵之间的隔阂和矛盾。在前线,何其芳等人虽然得到了很大的照顾,但是他们并不熟悉军情,在长期的行军生活中往往感到非常被动,也就不能适应敌后的环境,于是觉得自己是部队的累赘和负担,进而产生了文人无用武之地的严重的自卑感。这种自卑使他深刻地怀疑知识分子在革命事业中的作用,这让读者了解到何其芳后来在整风运动与思想改造运动中的表现和行为坚实的心理依据,而且找到了从延安时期开始知识分子自我解除精神武装投入政治怀抱的心理基础。

何其芳到延安后另一种心理同样在贺仲明这里得到了充分的揭示,这就是弗罗姆所说的“逃避自由”。何其芳来到延安以后生活上的最大变化就是投入到集体的怀抱,过着群体的生活。对于这种群体生活对何其芳心理的深刻影响,贺仲明作了非常精湛的论述:“群体是一个巨大的怪物。虽然群体是压制弱者的,但越是弱者越倚重于群体。因为群体潜藏着一种力量,一种遗忘的力量。在这之中,固然不再会有个人的快乐,但也同时没有了个人的痛苦——这种寻找群体的心理,可以解释为何许多平常软弱的人一旦进入群体可以产生巨大的变化,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希望将自己融入群体之中。延安时期的何其芳内心中也多少包含着一些这样的因素,害怕孤独,自然要寻求拒绝孤独,远离孤独。进入群体,遗忘自我,无疑正是这样一种方式。”(P207)在这里,贺仲明不仅指出了作为知识分子的何其芳心理上的重要弱点,而且根据这一弱点可以解释在特定政治环境下知识分子悲剧命运的根源。当何其芳引以为自豪地融入到群体之中的时候,他的创作因消磨了个性与独立思考而必然走向衰落。与此同时,他也因自觉地沦为政治工具而使他的知识分子身份开始发生变异,他的人生也就必然越来越荒唐,越来越悲哀。

尽管何其芳奔赴延安前后发生了悲哀的变化,但是他毕竟没有完全丧失知识分子的特性,他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投入到政治的怀抱,但是他没有蜕变成攫取私利的政治动物。贺仲明在对何其芳后半生的叙述中准确地把握住这一点。从何其芳的本性来说,他钟情于文学,他追求理想和浪漫,他童年时的孤独和寂寞以及心理的压抑推动着他走向文学。他后来虽然在文学观念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且创作也走了下坡路,几乎失去了创作能力,但是由于他早已将文学视为自己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他的内心还是有着割不断的文学情结。这就决定了他转向不那么彻底。而这种不彻底的转向既使他避免彻底地堕落为御用文人和政治动物,又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一种人格撕裂的痛苦。这样,贺仲明所叙述和呈现的何其芳并不是一个生动曲折的人生故事的主角,而是一个矛盾的、复杂的而又痛苦的灵魂,是20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在政治中迷失和扭曲后苦苦挣扎的灵魂。

许多传记文学作家在他的写作中常常陷入崇拜和情感的陷阱,于是在不少作家的思想意识中,他为了体现自己的传记写作的价值和意义,常常有意无意地突出传主的思想艺术成就,对社会历史所作的巨大贡献,于是将传记写成了放大了的悼词、墓志铭或者表扬稿,那么传主就成了作家的仰视对象,其结果必然大大削弱了作品的真实性和思想内涵。在贺仲明这里,传主首先是他的研究对象,他用学术的眼光来审视传主,因而他所叙述的传主是历史中的人,是生活中的人,是活生生的复杂而痛苦的灵魂——追求理想和浪漫而又迷失于政治并且为政治奴役、驱使和扭曲。我们在贺仲明的叙述中看到何其芳为自己的创作失败陷入了严重焦虑,看到他为极左政治所驱使而迷失了自我,看到他为极左政治对他的迫害与摧残,实在感到痛心。

不过,何其芳在1949年以后从事的《红楼梦》研究中还是做出了成绩,从而使他的后半生闪现出一丝光彩。他在研究中提出的“共名”理论,不仅令他在红学中有了立足之地,而且给人们以很大的思想启发。数十年后的青年学者贺仲明在为何其芳写评传时也可能深受这一理论的影响。

在贺仲明这里,何其芳虽然只是历史中个体的人,他的人生只是历史个案,然而他在80年代以来的学者们的视野中已经成为“何其芳现象”(P353),是人们需要探讨的历史问题。贺仲明在这部传记写作中已经注意到传主的思想观念与心理特性在延安知识分子与新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具有普遍的代表性,他所叙述的何其芳具有“共名”性。我们从他的叙事中可以看到20 世纪30年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并且由此了解和认识到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具有的种种弱点和局限,了解和认识到几十年中国历史的曲折和社会的苦难产生的重要根源。因而,贺仲明的这本评传展现的是不仅何其芳这样一个精神实体,更是一部扑朔迷离而又复杂的20 世纪中国社会的历史,一部20 世纪30年代以后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