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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表象下的权力意志——对安吉拉·卡特《魔幻玩具铺》的文化解读

时间:2024-06-19

陈晓红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话语是人类社会交流的主要方式,是人显现自我存在并与他人进行沟通的重要形式。西方后现代文化思潮的代表性人物,米歇尔·福柯在他的《话语的秩序》文章里这样说过:“话语即权力。”[1]在福柯看来,话语绝对不是一个透明的中性要素,话语乍看上去好像空无一物——但话语与社会禁令交锋的地方,恰恰说明了它与欲望和权力的联系,话语其实是某些要挟力量得以膨胀的良好场所。话语是权力的一种表现形式,权力通过话语来实现。人类文明历史告诉我们:话语并不仅仅是转化成语言的一种人类文明系统,话语还是人们争夺的对象,是人们斗争的手段和目的,谁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拥有了权力,人通过话语赋予并确认自己的权力。站在这样的文化认知角度上,去看英国当代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魔幻玩具铺》,我们不难读出其中蕴含着的文化意义。

一 权力意志下的“失语”

可以说,在一定社会条件下,话语即权力,占据统治地位掌握话语权的一方会对弱势的一方施加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弱势的一方要么代表“权力话语”发言,要么保持沉默无语的状态。因此,权力与话语可以说是不可分割的,它们之间形成的是共生与互动的关系,即“标明了‘话语’和‘权力’的同一性,‘话语’与‘权力’不过是同一个所指的两个不同能指”。[2]在仍然有着等级差别的人类社会中,谁占有话语空间,谁主导着话语,也意味着谁能得到更高的社会地位,拥有更大的社会权力,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由此,话语在一定条件下成为人类社会中的“权力意志”。

英国当代女性作家安吉拉·卡特的小说《魔幻玩具铺》,通过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故事,艺术性地为读者演示了话语即权力的社会本质。小说讲述的是15岁的少女梅拉尼,在父母因飞机失事伤亡后,带着弟弟乔纳森和妹妹维多利亚投奔舅舅菲利普,和舅舅、舅妈、以及舅妈的两个弟弟一起,为了生存共同经营一个魔幻玩具铺。

在这个玩具铺里,菲利普舅舅是玩具木偶的设计者和制造者,也是这个家庭经济的掌控者,在家庭拥有绝对的权力地位。他的意志就是所有人的意志,他像操控玩具铺里的木偶那样操控家里所有人,成为家庭唯一的统治者。他一天到晚专横野蛮,经常侮辱和殴打家人,蛮不讲理地干预、支配家庭每一个成员,菲利普不能容忍女人穿裤子,于是梅拉妮被迫换上裙子。菲利普喜欢安静,所有人就不能出声,菲利普喜欢木偶表演,他们即使非常厌倦也还是要被迫参加表演。舅妈玛格丽特在新婚之日就失去声音,无法说话,与他人的交流只能通过笔谈进行。玛格丽特的“失语”,在一定意义上,并非因为生理或病理性的原因而导致的语言功能障碍,并由此丧失说话的能力,而是被菲利普剥夺表达思想的权利,被迫选择沉默而最终“失语”。对此特殊的社会文化现象,西方当代学者罗兰·巴特认为:“在这本质的世界里,女人的本质是受威胁的,有时是被父母,更常是被男人。”[3]在一个男人说了算的社会里,男人是家庭和社会的核心,家庭和社会生活都要以男人为中心,作为社会第二性的“女人”,她的一切行为都必须受男人控制,女人的人格由男人塑造,在菲利普面前,妻子玛格丽特没有任何的权利地位,有的是恐惧与不安,连抬眼看他一眼都不敢。菲利普无端斥责和毒打她的弟弟费因时,她也只会悄悄流泪。菲利普要求家里安静,于是妻子就“失语”成为哑巴。玛格丽特在一定意义上,是社会“失语群体”的代表,也是“女性失语症”的艺术象征,是男权话语霸权造成的社会结果的形象展示。

玛格丽特的弟弟弗兰辛和费因,是来自英联邦里面处于政治弱势的爱尔兰,他们在父母双亡成为孤儿后,离开家乡投奔姐姐,在姐夫菲利普的淫威下屈辱地生存。菲利普把费因、乔纳森收为学徒,把梅拉尼收为店员兼女佣。菲利普经常以虐待费因来惩罚妻子玛格丽特,从而获得快感,费因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甚至从木偶戏台上被摔成脑震荡,观众玛格丽特和孩子们还得假装微笑,违心地一遍遍反复地为他的表演鼓掌。如果他们不屈从菲利普的意志,只能被赶出玩具铺,流落街头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梅拉尼感觉到“她是个上紧了发条的摆家娃娃,按照设定的动作运转。菲利普舅舅调试过她了,她完全失去了自我意志”。玩具铺中的所有成员实际基本上处于沉默的状态,他们成为了一群无力、无奈、无助的人,丧失了言说的权力。

全家人都深深惧怕的菲利普舅舅,是这个混合家庭的权力统治者,也是一个自始至终都让人感到恐惧的庞然大物,在他身上集父权、夫权于一身,他经营的玩具店里,充满了经他手工制作的各种巧夺天工的提线木偶,它们在菲利普的“宠幸”下,享受着比所有家庭成员都优厚的待遇,也充当着威慑、镇压他们的帮凶,他的威权甚至让人感到窒息。正是在他的掌控下,其他人都失去话语权,成了一群文化意义上的“失语”者。梅拉尼在这所房子里看不到一本书,但她原先受过的良好教育早已在她的头脑里储备下了足够的妇女杂志、浪漫小说和童话故事。所以,当她在玩具铺里看到菲利普舅舅精心制作的各种玩偶时,她感到自己已身不由己地被卷进到一个疯狂的玩偶世界,在这个玩偶世界里,“仅有的几个人形都戴着面具,他们在下半夜最可怕的那几个小时演奏乐器,就是她所闯入的那种最恐怖的辰光。她又掉进了这个黑夜,那个玩偶就是她。她的嘴唇颤抖。”[4]于是,带着恐惧的心理,当梅拉尼在厨房整理餐具时,产生幻觉,看到一只血淋淋的小女孩断手,她情不自禁地大喊:“这里有蓝胡子!”①《格林童话》里娶妻后杀妻,并把尸体藏在家里的蓝胡子。蓝胡子是《格林童话》故事中的杀人者,他代表了强权意识给他人带来的惊异和危险,也代表了恐惧所引起的幻觉——恐惧本身的噩梦形式。而恐惧所造成的后果,很容易就会引起恐惧者的精神性“失语”。

二 沉默之下的抗争

从文化社会学的认知角度出发,话语权力的丧失,大多表现为强势社会阶层对弱势社会阶层的话语权的剥夺,它往往具体表现为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进行压制,从而使处于弱势地位的文化处于沉默或失语状态。所以,无论社会性的失语还是文化性的失语,其根源都在于“压制”,在于社会结构或文化结构中的矛盾冲突。处于强势的一方对处于弱势的一方的话语空间的占有,并由此产生了社会和文化的失语症候——不能言、不敢言、无处可言。当我们觉得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似乎从来不存在我们的声音,我们的话语权可以说是被人强权剥夺了,所以说这种沉默是一种集体的失语。我们本身如果漠视话语权力的存在,我们就意识不到该由谁来给我们代言,传达出一些本不是我们声音的话语。虽然我们会以为占有话语权力的他们所做的与我们无关,可是他们代表着我们,代表着我们的权利以及权力在他们的话语权行使中被垄断。根据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有权力就有反抗”,“在权力关系中,反抗是一面,是权力关系不可消除的对立面”。[5]在他看来,权力关系的主动方及被动方的关系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可能因被统治一方的觉醒及反抗而有所转变。西方女权主义者萨拉·米尔斯的《话语》中也有类似观点,萨拉·米尔斯指出:话语并非来自真空,相反它是在与涉及真理及权威的社会实践的斗争中逐渐形成的。[6]也就是说,权力话语在压制被统治者话语的同时,也催生了被统治者对话语的抵抗,被统治者可能会避开或抵制这种控制,而且,反抗正是在权力关系发挥作用的地方形成的。

由是,在魔幻玩具铺里,玛格丽特等人对菲利普的屈从只是表面的,他们以各种方式发出试图抗争的声音。失去语言表达能力的玛格丽特,会以自己特殊的声音来表达她的情感,当需要与人交流时,她总是把话写在小黑板上。梅拉尼到达玩具铺的第一天,玛格丽特在小黑板书写的“欢迎梅拉尼、乔纳森和维多利亚”,让梅拉尼非常感动。通过书写,玛格丽特与梅拉尼的情感得到沟通。菲利普不在场时,拥有强烈的激情和艺术热情的玛格丽特姐弟,会以琴声和舞蹈表达他们内心的渴望与激情。他们用琴声传达相互的爱和关心;在一遍遍地拉着爱尔兰音乐和舞曲中,昔日在爱尔兰充满和谐、温馨的家庭气氛又呈现,只有在吹长笛时才能看到玛格丽特灿烂的笑容,艺术为沉默的人们提供了表达自我出口。爱更是给他们以力量,对抗菲利普的变态淫威。尽管玛格丽特在菲利普的压制下毫无生气地活着,但在她的头上你能看到“那群挣扎着从发卡里钻出来的红蛇”。那红得如火焰的头发洋溢着青春气息与情感的渴求,那头桀骜不驯的红蛇也是复仇女神美杜莎的标志。费因更是在自己房间的画架上用漫画表达对菲利普的仇恨。在一幅题为“在地狱里,所有的不公都会被纠正”的漫画里,费因将全身赤裸的菲利普放在火焰燃烧的地狱里烧烤,在他黑洞嘴里飘出的旗帜写着:“饶恕我!”而费因色如火焰的嘴里冒出“决不”一词。费因作为寄人篱下的少年,受尽菲利普的种种凌辱而无力还手,生活中只能屈服于菲利普的淫威,他内心对菲利普的愤懑情绪只能通过漫画的方式宣泄出来,“决不”的斩钉截铁式回答,就像但丁在《神曲》第八层地狱里将还活在人世的教皇倒钉在石缝被火烧烤一样,把现实无法执行的判决在想象的地狱中获得淋漓尽致的实现,费因在画中实行但丁式的审判,表达了他对菲利普的仇恨,以及对抗菲利普的决心。

三 权力意志的颠覆

菲利普舅舅攫取了玩具铺中所有人的言说权力,但这还不能让他感到满足,他要让玩具铺所有能够言说的人都成为真正舞台的木偶,用真人扮演傀儡版的《琳达与天鹅》是菲利普操控的高峰:在恐惧和欲望的夹缝里生活的梅拉尼,被舅舅逼迫出演《琳达与天鹅》里被强暴的琳达,被迫与木偶同台表演,人被降格为物,梅拉尼完全失去任何言说的能力,失去了自我,菲利普用自己制作的巨型天鹅玩偶,在玩具铺里公开对梅拉尼施行精神和语言上的强暴,“万能的朱皮特以天鹅的体形发泄了他的欲望”,借助玩偶天鹅,满足了菲利普近乎乱伦的兽性欲望。尼采说:“上帝要你死,必先令其疯狂。”无论是菲利普舅舅假以天鹅之躯淫猥扮演琳达的梅拉尼,还是玛格丽特舅妈与弗朗辛的姐弟恋,抑或梅拉尼与费因的情感“越轨”,这些其实都是他们疯狂地展示自我价值的一次次痛苦挣扎。人不是受操控的木偶,在挣扎中把那些压抑内心的冲动和苦涩的秘密以精神变态的方式宣泄出来。人的精神分裂在一定条件下不是人性的弱点,而是遭遇人生不幸时必须付出的代价。在人生的道路上,人必须通过自我的努力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命运。人生最大的悲哀,大概就是自己无法左右自己而被他人牵引成为木偶,在这场关于木偶的人生悲剧中,无论你是表演者还是观众,你所得到的只能是悲剧。

专制、暴虐的父权制权力的压迫,终于引发了家庭里所有被侮辱与被压迫的弱势者的反抗。鲁迅先生曾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7]一个人,要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力,就要勇敢地站起来,对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权力意志进行反抗,不然就会被权力意志永远压制在沉默的黑暗中。在圣诞节的那个夜晚,当白天目睹了菲利普假手于天鹅之躯淫猥扮演琳达的梅拉尼后,费因趁着黑夜,跑到玩偶工作室里用玛格丽特劈柴用的那把小斧头把天鹅剁成了碎片,并把它埋在游乐场的女王雕像旁边。梅拉尼担心菲利普会为此杀死费因时,费因无比坚定地回答:“我们要当面摊牌了。”

一旦有了“当面摊牌”的信心,曾经在强权压抑下被动失语的魔幻玩具铺的人们,终于开始了他们的人性快乐狂欢,费因在吃早餐时有意坐在那把象征着权力统治的菲利普舅舅椅子上,满嘴奶油的维多利亚满足地说:“费因是爸爸。”弗朗辛也十分敬畏地询问:“你打烂了他的天鹅。”玛格丽特舅妈脸上也有了阳光,自从结婚后“第一次她能自己考虑该怎么安排自己的上午,去她自己想去的地方,穿她自己乐意穿的衣服,也许她甚至愿意张开紧闭的嘴唇,说话、唱歌”。甚至,她已不在意在众人面前公开自己与大弟弗朗辛之间的姐弟恋情。

而那个曾经作为魔幻玩具铺的权力意志象征的菲利普呢,仿佛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面对一直以来对他的虐待逆来顺受的小舅子费因,对他的强权唯唯诺诺的妻子,还有那几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外甥,他们都主动联合起来挑战并推翻他的权力意志。无情的事实明确无误地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多年来他一直精心维护的权力意志,其实就是一个不真实的虚假幻象。虚假得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一旦获得了来自自然本身的原始动力,暴风雨就会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展现在世人面前。无论是费因把菲力普舅舅的天鹅劈得粉碎,还是玛格丽特舅妈的乱伦姐弟恋,抑或梅拉尼与费因的情感“越轨”,其实都是他们在强权压抑下被迫失语的一次又一次的人性能量储备,一旦在长久的沉默中找到了精神抗争的聚焦点,就会像火山爆发那样,把那些压抑的内心情感自由宣泄出来。失语和沉默不是弱者的真心选择,这是他们遭遇不幸时必须付出的代价。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菲利普舅舅尚未明白,不管自己对玩偶的掌控是多么随心所欲,人不是任他随意摆弄的木偶,只有尊重人,人才会尊重你。不愿意尊重他人的菲利普舅舅,只好借助一把火,把那个支撑他的权力意志的魔幻玩具铺以及那些任由他摆布的玩偶烧得干干净净。他其实是在无可奈何中,自己颠覆了自己的权力意志。

[1] 福柯.话语的秩序[C]//许宝强,袁伟.语言与翻译的政治.肖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3.

[2] 文贵良.话语与权力的互动生长[J].书屋,2002(11):11.

[3] 罗兰·巴特.神话——大众文化诠释[M].许蔷蔷,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18.

[4] 〔英〕安洁拉·卡特.魔幻玩具铺[M].张静,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71-124.

[5] 米歇尔·福柯.求知之态:性意识史(第一卷)[M].尚恒,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2:347.

[6] Mills Sara.Discourse[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7:19.

[7] 鲁迅.纪念刘和珍君[M]//鲁迅散文、杂文——学生阅读经典.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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