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熊飞宇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400047)
《冰心全集》自1994年初版以来,至2012年,已经三版。其间,对冰心佚文,多有新的发现。2012年2月25日,卓如在《第三版编后记》中也说:“冰心的作品很多,而且发表于中外诸多报刊,全集难免遗漏,有待继续发掘、增补。”[1]抗战时期,冰心有4 篇文字曾见于上海沦陷区的杂志,但尚未引起研究者的充分关注。今就此略作辨读,以期能对《冰心全集》有所补益。
× ×先生:
来信敬悉。关于作稿,岂明先生已催过两次了,只因牙疾,不能写作,抱歉之极。“× ×特辑”很动人,颇想写他一写,题目一时不能定,因为我作稿,常常是后定题目的,在可能范围内拙稿总拟在五月中旬奉上不错。此请撰安!
冰心拜五月一日
书简发表于《风雨谈》第11 期,第74 页。1944年4月出版。《风雨谈》,文艺月刊,1943年4月创刊于上海,“风雨谈社”编辑兼发行,柳雨生为其“代表人”,太平出版印刷公司出版。1945年3月出至第17 期时,由24 开本改为16 开本。同年8月,出至第21 期停刊。柳雨生在《创刊之辞》中标榜“盍各言尔志”的本旨,主张古今中外,东西南北,无一不可作写文章的题材,无一不可作编杂志的对象。其内容以创作为主,兼顾翻译、批评。周作人谈古说今、冲淡闲适的散文随笔受到编者的格外推崇,在刊物中占有突出地位。其经常撰稿人有小说作者冯和仪(笔名苏青)、予且、丁谛、谭惟翰、包天笑,戏剧作者沈凤、罗明,诗歌作者南星、路易士、废名等。[2]
该期“现代女作家书简”共计15 通。作者依次为:丁玲、许广平、冰心、陈衡哲(三通)、苏雪林、陆小曼、王映霞、沉樱、袁昌英、沅君、凌叔华、冰莹、苏青。由于关键信息的缺失,对书简的来龙去脉,很难作出判断,故只能推想一二。
首先,此信的写作时间,仅有月、日,而无年份。如果是《风雨谈》编辑的约稿,根据上述出版信息,则应是1943年5月1日。不过,“现代女作家书简”所录信件,惟陈衡哲的第一通有完整的时间,为“廿六,八,五”,余者或缺年代,或根本不书。因此,这些书简,可能是过往信件的结集。再看称呼语“× ×先生”,从第一种推测出发,或是“雨生”,但究为何人,暂难考稽。信中的“岂明先生”,自是周作人无疑。1923年春,时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主任的周作人,曾负责指导燕大女校学生谢婉莹的毕业论文《论元代的戏剧》。从周作人的日记来看,此后师生之间,除书信往来之外,1923年7月31日,“谢女士来访”。所谓“来访”,是指冰心去八道湾拜访周作人。1929年10月15日,“午至南大地,吴文藻君及冰心招午餐”。此时,距离二人完婚刚好4 个月。1934年7月,周作人在日本探亲时,曾接受井上红梅的采访,否认自己有不少“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得意门生”,认为“来学校听我讲课的人很多,但关系密切的只有两三位”,即俞平伯、废名和冰心女士。[3]抗战时期,冰心远走西南,而周作人不久即附敌,两人志趣各异,当已分道扬镳。至于“× × 特辑”,也无从明了。考《风雨谈》,以“特辑”命名者,有第6 期(十月号,1943年10月出版)的“翻译特辑”,和第12 期(创刊周年纪念号,1944年6月10日出版)的“东西文化思想异同特辑”,但与书简所述内容似无关联。综上以观,此信件的写作时间,应在战前。
不过,令人困惑的,首先是此信发表的时间。彼时寇焰正炽,大战(豫湘桂会战)在即。其次是发表的方式。如此藏头露尾,一方面有意让人不明就里,另一方面似乎要故意造成冰心与周作人仍有往来的假象。或许这是日伪的一种文化策略,也未可知。
《万象》第3 卷第7 期(1944年1月1日出版)有一幅插页(第68 页),为冰心手书的《孤鸿·卜算子》,署名“谢婉莹”。其文如下: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
此词当是苏轼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然与通行的版本相较,异者有三:
首先是题目。偶见题作《卜算子·雁》。不过,现行的各选本,均有一小序“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唐圭璋认为,上片写鸿见人,下片则写人见鸿。[4]人而似鸿,鸿而似人,非鸿非人,亦鸿亦人。诗人本意,乃在托鸿以见人。由此可见,“鸿”实为该词诗眼。冰心如此书写,或许有所本,但以“孤鸿”为题,却具点睛之妙。
其次,“时见幽人独往来”句,今以“谁见幽人独往来”居多。至于“时见”与“谁见”孰优孰劣,本文不作论列。
再则是末句。王世贞《山谷书东坡卜算子词》(《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三六):“ ‘沙洲冷’,一本作‘枫落吴江冷’,‘枫落’是崔信余诗语,不如此尾与篇指相应。”[5]“崔信余”,“崔信明”之误。《旧唐书·郑世翼传》载:“时崔信明自谓文章独步,多所凌轹。世翼遇诸江中,谓之曰:‘尝闻“枫落吴江冷”。’信明欣然示百余篇。世翼览之未终,曰:‘所见不如所闻。’投之于江。信明不能对,拥楫而去。”《新唐书·文艺传上·崔信明》亦载:“信明蹇亢,以门望自负,尝矜其文,谓过李百药,议者不许。扬州录事参军郑世翼者,亦骜倨,数恌轻忤物,遇信明江中,谓曰:‘闻公有“枫落吴江冷”,愿见其余。’信明欣然多出众篇,世翼览未终,曰:‘所见不逮所闻。’投诸水,引舟去。”余秋雨在《吴江船》对此句称道说:“‘枫落吴江冷。’这是谁写的诗句?寥寥五个字,把萧杀晚秋的浸肤冷丽,写得无可匹敌,实在高妙得让人嫉恨。”[6]虽如此,末句作“枫落吴江冷”,更多的可能是出自后人的臆改。[7]
观冰心此柬,字迹秀挺,书写流利。插页曾附图一帧,为明人木刻,作者不详。
《清宵之忆——记一个女同学》,发表于《春秋》1944年第2 卷第2 期,第13 ~15 页,署名“冰心”。抗战时期的《春秋》杂志,先后有三种。其一,“《春秋》(1938.9)/上海春秋旬刊社编;时事评论刊物/总1”;其二,“《春秋》(1940.2—1942.12)/刘玄一编,重庆春秋社出版;综合性刊物/总1:1 -3:9”;其三,“《春秋》(1943.8—1949.3)/上海春秋杂志社编,本刊原名《春秋月报》;综合性文艺刊物/总1:1-6:4”。[8]513此处的《春秋》,系第三种,陈蝶衣主编。
初见该文,以为是冰心的又一佚作。但究其内容,却是《我的同班》。原文发表于1941年12月25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40 期,后收入《关于女人》。两文比对,除标题迥异外,余者亦多有出入。
首先是关于作者的署名。《我的同班》最初发表时,署名“男士”,时人莫能辨。1943年3月10日(一说为3月19日),①《国文杂志》第1 卷第4、5 期合刊未亲见。关于其出版时间,范伯群编《冰心研究资料·冰心研究资料目录索引》(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 作“1943年3月10日”(第433 页) ;林德冠、章武、王炳根主编《冰心论集(下) ·冰心研究资料目录索引》(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年) 亦作“1943年3月10日”(第426 页) 。此为一说。解志熙《人与文的成熟——冰心四十年代佚文校读札记》(《鲁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1 期) 第45 条注释云:“1943年3月19日”(第93 页) ,此为第二说。《国文杂志》第1 卷第4、5 期合刊的“范文选读”,发表《男士的〈我的同班〉》,由翰先(叶圣陶)讲解。文章开篇即云:“这回选读一篇散文,是从重庆一种叫做《星期评论》的杂志上选来的,那种杂志现在已经停刊了。作者‘男士’在那里发表了十来篇散文,总标题是《关于女人》,每篇叙述他所亲近熟悉的一个女人。‘男士’当然是笔名,究竟是谁,无法考查。但据‘文坛消息家’说,作者便是大家熟悉的冰心女士。从题取笔名的心理着想,也许是真的。现在假定他真,那末,冰心女士的作风改变了,她已经舍弃她的柔细清丽,转向着苍劲朴茂。”[9]其后,真相逐渐大白,至1944年《春秋》再刊此文时,其作者便已径直署作“冰心”。
其次是文字和句读方面。兹就文章最后三段加以比较:
——《我的同班》
——《清宵之忆——记一个女同学》
以上段落,凡加着重号者,即两文的不同之处,从中可以见出:在汪伪文艺统制下,言论自由空间的缺失。原文里的“自由中国”、“大后方”、“西南”、“民族斗士”等词,在沦陷区的上海,都变为不宜甚或禁用。再反观文章题目,之所以改作“清宵之忆”,也许就别具深意焉。
1942年,《和平杂志》①据姚福申、叶翠娣、辛曙民的《汪伪新闻界大事记》(上) ,至1942年9月8日,汪伪“宣传部驻沪办事处处长冯节发表谈话,宣布取缔上海四种违法刊物:《国民月报》《和平杂志》《大东亚宣传报》《大东亚月报》。这些刊物都带有投机性质,或盗用汪精卫、林柏生名义伪造电文,或擅用汪伪宣传部名义强迫商民登广告或勒索补助金”(《新闻研究资料》总第48 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91 页) 。第1 卷第6 期,为“庆祝兴亚②“兴亚”为19 世纪70年代在日本兴起的一种社会思潮。1880年11月11日,兴亚会成立。由曾根俊虎起草的该会宗旨认为,亚洲已成“碧眼人掠夺之地”,白人“无道”,日中“同文同种”、“辅车相依”,因此,要同心同德,密切合作,振兴亚洲(王屏:《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57 ~58 页) 。1883年1月20日,兴亚会更名为亚细亚协会。1900年并入东亚同文会。抗战时期,日军在所占地区,也曾成立和平兴亚会,一般叫兴亚会,亦称和平会。另外,1938年12月18日,日本内阁又成立兴亚院,负责处理有关中国的政治、经济及文化事务。1939年3月10日,又设兴亚院联络部。北平、张家口、青岛、上海、厦门均有其派出机构,在当地日军最高指挥官领导下,从事对中国的经济、政治、文化的侵略活动。七七纪念”,发表《建立更生的新文化》一文(第21 ~25 页),作者署名“冰心”。“《和平杂志》(1942.2—1942.7)/上海和平杂志社编;政治刊物/总1:1 -6”。[8]469
文章认为:“一个民族的盛衰,不仅系于土地的广大,及人民的众多,优越的文化,往往是决定一个民族盛衰的因素,因为是推进社会的原动力。所以要创造一个新的社会,要建设一个新的国家,均须着手于文化的改造。”“但要创造新文化,先要明白文化的发展现状,尤其要明白那些民族发展的文化的特质。”但是,“在目前中国社会中”,“所看到的文化发展现状,主要的有下列几种情形”:“一、侵略我民族利益之‘白色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之文化”;“二、危害我民族生命之‘共产主义’的赤色文化”;“三、不顾民族生存,专图一己发展之‘个人主义’及‘个人集团’”;“四、阻碍东亚建设的‘乡土观念’,‘家族观念’以及一切宗法社会的‘封建思想’”;“五、黄老思想的‘无政府主义’”;“六、戕贼民族生命力的堕落的,淫荡的,自杀的‘颓废文化’”。明白于此,“我们要从和建中创造民族的新生命,首先要创造一个以东亚为本位的更生的新文化”,其主要“原素”包括:“以东亚的文明精神”为“最高原则”;“必须具有最勇敢的精神,最伟大的气魄”;“必须具备有最坚强的决心”;“必须有一种坚强的自信”。
观此文大旨,不过是为汪伪的“东亚文化建设”鼓与吹,这与谢冰心的民族立场和文化思想大相径庭,其文风亦迥然有别。如何将此“冰心”与“谢冰心”区别开来,笔者以为,需从两个方面加以考量。首先,民国时期,以“冰心”为名的作者,谢冰心之外,还有魏冰心、吴冰心、孙冰心、周冰心、朱冰心、范冰心、程冰心、彭冰心、刘冰心等,不一而足,[12]故钩稽冰心佚文时,宜审慎辨之。其次,则可能是伪作。这种情况多有发生,如张恨水在抗战胜利后,从重庆回到北平,“发现沦陷期间有100 多部内容荒诞不经、下流无耻的作品,一律盗用张恨水的名字在市面流传。”[13]此文署名“冰心”,难免是要借“谢冰心”的影响,以图淆乱视听,其祸心,或许正与对前面书简的分析相同。
[1]卓如.冰心全集:第十册[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432.
[2]唐沅,等.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第五卷[C].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3142.
[3]颜浩.《语丝》时期的苦雨斋弟子[J].鲁迅研究月刊,2001(12) :64.
[4]唐圭璋.唐宋词简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4.
[5]曾枣庄.苏东坡词全编(汇评本) [C].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7:108 ~109.
[6]余秋雨.文化苦旅[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2:193.
[7]凌郁之.吴江枫叶细,片片报诗成——崔信明“枫落吴江冷”品读[J].古典文学知识,2011(3) :22.
[8]丁守和,等.抗战时期期刊介绍[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9]翰先.男士的《我的同班》[J].国文杂志,1943(4/5) :15.
[10]男士.关于女人[M].重庆:开明书店,1945:58 ~59.
[11]冰心.清宵之忆——记一个女同学[J].春秋,1944(2) :15.
[12]熊飞宇,张丁.冰心在抗战前后的佚文五则考辨[J].云南档案,2011(7) :18.
[13]谢蔚明.那些人那些事[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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