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陈增福,唐书军
(通化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通化 134002)
海子《亚洲铜》解读
陈增福,唐书军
(通化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通化 134002)
海子的早期短诗《亚洲铜》,充斥着诗人对亚洲这块土地的信赖与怀疑、热爱与叩问等复杂情感力量的对抗。在这矛盾情感力量的对抗中,表现出海子在群体生存困境前全力抗争的精神。
海子;《亚洲铜》;解读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 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1]3
1984年海子发表了他的第一首诗《亚洲铜》。有学者将其誉为 “海子作品中迄今为止最脍炙人口的一首诗”[2]。其实不然,此诗在思想深度上并不能与海子的代表作《春天,十个海子》,以及人们耳熟能详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诗并肩而立。美国汉诗研究者奚密将此诗置于当代大陆前卫诗歌的发展过程中,揭示了海子诗在当时汉诗界的影响,而在具体探析过程中,却偏离了对诗文某些细节的解读。为此,笔者从语词分析入手,逐节推敲其诗义,体味到此诗寄托着海子对我们整个民族前途的隐忧和他在群体生存困境前全力抗争的精神。
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海子认为“亚洲的黄土地像铜一样”[3]。表面上,诗人将亚洲的黄土地与黄铜的颜色联系起来,构思出这奇特的诗题。然而,看似粗粝的黄土地却孕育了五千年的华夏文明,人民在贫瘠的黄土地上生生不息;又在多灾多难的黄土地上与自身命运进行着对峙与反抗,这坚强的品质就像铜一样质地坚硬:遭千锤之打击,受烈火之锻造,于冷却中凝结,经百世而不腐,越千年犹坚劲。首句“亚洲铜,亚洲铜”明快的音符仿似击铜发声的铿锵有力,给此诗奠定了一层慷慨悲壮的感情基调。第二句中的“祖父”、“父亲”、“我”并不是特指,没有固定地要去对应什么,只是一种文化符号,象征着生命的延续、世代的流传以及人们对土地的依赖,类似于艾青在《我爱这土地》中表达的对土地的深切依恋之情:“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但并不完全一致,艾青借“小鸟”抒发主人公“我”对土地的依恋,即生于斯、死于斯的土地情结。海子强调的“在这里”重在寻求我们整个民族在特定时期的生存归属感,显然,这是更宽广的人文关怀。他苦苦思考并自觉地寻找本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基,用死的归途回应着土地,语气坚定,态度决绝。从“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将死在这里”,一方面,我们读出了海子敬畏土地的情愫,这是他质朴性格的表现;另一方面又体会到此句隐含着诗人某种微妙的反抗情绪,是对沉重的土地千百年来给予沉默的人民的心理压迫的反抗。这是海子知天命而又全力抗争的不屈精神的体现。三组“在这里”分别指向下一节第二行的“爱怀疑”、“爱飞翔”和“海水”,这是形式上的排比与诗义的对应。海子作诗的逻辑严密性和思维跳跃感由此可见一斑。“在这里”,即我们民族赖以生存的坚实土地。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人民“爱怀疑”、“爱飞翔”,他们具有探索茫茫前路的勇气和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精神。海水和鸟都具有流动性,鸟雀留迹于僻壤之间;海水匆匆奔流,不舍昼夜。这是不向命运妥协的抗争,如鲁迅在《野草》中塑造的“过客”形象:“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前面”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既具体又抽象。虽然不知道何时实现目标,但只要努力坚持下去还是有希望的。
亚洲铜,亚洲铜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诗人称“亚洲铜”的主人是“青草”。青草随处可见,他们虽然平凡但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亚洲这块土地上的普通人民,为了生存和更好地生活,他们以其自强不息的精神与各种生存困境进行着顽强对抗。而在狭义上,土地的主人便是人民。至此,青草与人民对应了起来。这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即人民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虽然这力量很弱小(“细小的腰上”),也要奋斗不止,这样,总有一天他们也能看到自己人生道路上开出的美丽“野花”。“野花”不仅象征着人民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憧憬,而且暗含着原始的生命力,其中包括人们想超越生存现状的本能欲望。然而,海子自始至终坚持的生命原则是在世俗的喧嚣中守住内心的宁静和纯洁。并且,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手掌与指纹有某种相关关系,阴阳家将其与个人命运联系起来,普通百姓也或多或少地敬畏二者之间的神秘关联,这或许是限制个体生存和发展的先天因素。诗人以“守住”一词饱含的坚定语义强调坚守生命原则的必要性。显然,这里有诗义的悖论,他既然赞颂人民的探求精神却为何又以宿命论的思想来否定这种力量?笔者认为其中交织着诗人对“亚洲铜”的复杂理解:虽然土地哺育着人民,但土地更是“阴暗沉重的一‘极’”[1]910,她固有的这种属性限制着人民生活条件的提高,因而消解了人们对自由精神的执着期待,所以人民在这样的土地面前只是永远的沉默。此节反映了诗人在养育着我们整个民族的土地前的矛盾心理:热爱土地又不愿依赖土地、敬畏土地又不屑于赞颂土地。他对自己以及群体生命原则的苛刻是人的生存张力。这倔强而独立不羁的个性与屈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的精神是相通的。
亚洲铜,亚洲铜/看见了吗? 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诗人相信人民具有渴望进步的心理和坚持不懈的品性,但在沉重的黄土地面前,他们缺少冲破束缚的勇气和伟大精神力量的引导。因此,他试图赋予人民以屈原般的峻洁人格。从《春天,十个海子》“在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1]574中,能感受到海子非同一般的自律:纯洁的灵魂与自己偶尔动摇的意志做着殊死斗争,从精神独立走向严格的自我批判。这同屈原的“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在思想情感上有一致性。通俗意义上,白鸽子象征纯洁。诗人以白鸽子比拟屈原的白鞋子,二者既有形状上的相似,更主要的是白鸽子纯洁的外表就像屈原圣洁的内心。所以,诗人不但祈求阴暗的土地穿上屈原的“白鞋子”,好释放她本身的沉重感,而且呼吁“我们”也要学习并拥有屈原在《离骚》中塑造的诗人自我形象——“灵均”的些许精神气质,即以神性与人性的高度融合所产生的全新力量来推动整个民族的前进。河流怎么会穿上鞋子?这是诗人的浪漫想象,因为河流具有动态的生命力,借此,他重申:人在拥有高尚理想后要坚持不懈,无论面对如何艰难困苦的环境都要有矢志不渝的品质,就像屈原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深情地眷恋着多灾多难的祖国:在朝之时,他鞠躬尽瘁,力图振兴楚国;既疏之后,仍不弃存君兴国之志,为祖国之前程而奔走。
纵观上文,第一节,诗人在土地看似强大的力量前做出让步,认命的态度和低沉的语气中传达出“我们”祖祖辈辈生于斯,死于斯的宿命观;第二节,诗人体会到就连小鸟也有质疑和勤劳的本性,海水更是常年流动不息,何况人呢?所以,他告诉“亚洲铜”:生活在你之上的人民也在执着地打拼。但他们更多的是依靠自己,坚守着自己的生命原则却缺少精神食粮的慰藉;因此,到第三节诗人以浪漫的想象赋予这些人民以屈原般的峻洁人格,以期待他们摆脱土地对其命运的束缚。
亚洲铜,亚洲铜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这最后一节是对第二、三节整体诗义的打翻,又是对第一节诗义的呼应和延伸。“击鼓”,具有民歌意味,象征着反抗。古人在战场上以击鼓为前进之号召,鼓舞士气。这里的“击鼓”同样饱含着亢奋的进取欲望。“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是人民不向命运妥协地大胆反抗,如刘洪希《一只青蛙在城市里跳舞》“一只青蛙/身上流的是乡村的血/灵魂却在城市里/戴着镣铐跳舞”、阮籍“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中流露的倔强和忧郁。如果诗意到此戛然而止,铿锵有力的鼓声则萦绕全诗,是很有气势,但显得幼稚。海子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称为“月亮”。试想,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难免忐忑,这种状态正如水中的月亮,轻浮而不安。自古以来,月亮有象征人性中阴柔的一面。击鼓后,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所拥有的激进力量被阴郁的月亮所消解,这又是一组诗义的悖论。海子在其早期短诗中就已熟练运用语词之间的对抗来达到加深文本意蕴的目的,这在当时很具有先锋性。时至今日,最新先锋诗人依然注重构建话语之间的二律悖反,以此形成强烈的语义反差,从而传达出诗人的某种矛盾心理和深刻的话语蕴藉,即“词在这里是对词自身的一种抵制”[4]。诗义通过字面意思相反的词语组合而呈现陌生化效果,与原来的意义之间产生距离。“击鼓”后,诗人不但没有被人民群体“在黑暗中跳舞”的精神力量所鼓舞,反而开始质疑这力量;因为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被叫做“月亮”,这“月亮”主要由让人不自信的“亚洲铜”(土地)构成。前文已对土地有了怀疑,后文继续对此进行延伸,这样的前呼后应显得自然而不突兀。诗人在阴郁的土地前深感无奈,只好返回命运自身,这是一个循环的怪圈,即使借助屈原的伟大精神力量也无法从中解脱。他没有铺陈这矛盾的心理,而是借中国古典诗歌的乐调营造出诗歌整体的压抑氛围。美学大师朱光潜说:“诗遣兴表情,兴与情都是低徊往复、缠绵不尽的,所以它忌讳直率”[5]。诗人以“亚洲铜,亚洲铜”一唱三叹,这复沓的节奏不仅增强了诗歌的旋律而且渲染出慷慨悲凉的气氛,好似余音绕梁,哀转久绝。由此看出,“旋律仅仅是形式罢了,然而情感却可以在旋律中油然跃升”[6]。无目的的美感渲染合乎了诗义的有目的性,这是诗意表达的自然美。
联系背景,1985年中国文坛受到世界文学 “寻根”热潮的巨大影响:以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关于印第安传统文化的阐释为代表 ,中国作家也尝试挖掘本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结构。韩少功率先推出一篇纲领性的论文《文学的“根”》,其中明确阐述了“寻根文学”的立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他提出应当立足于现实世界并超越现实,在此基础上,把探寻的笔触伸进民族历史文化心理结构中,尝试剔除国民的劣质,努力寻找民族文化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积极因素,并在全世界范围内发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积极成分。这是一种激进的精英意识,在特定时期具有相当的进步性。1984年海子发表的《亚洲铜》,正是这种普遍思潮爆发前的个体心理警觉,其精神内核与“寻根文学”的主旨是一致的,即以重铸民族自我形象为目标,在揭示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复杂因素的道路上,艰难而执着地行进。同样,很多“寻根”作家在创作中对中国传统文化做了一定的继承并吸收了现代主义的表现方式,促进了中国文学的发展。但“寻根文学”的局限也很明显:在全球现代化的大势下,“寻根”作家们试图返回古老的民族传统文化,躲在文学的象牙塔中重塑人们的道德判断和价值追求,努力探寻的结果使某些古老文化(如湘楚巫术、儒家保守主义等)在面对具有话语霸权的现代文明时显得孱弱无力。“寻根文学”有限的影响力难以担负起振兴民族文化的重任。其作品与现实的疏离,导致它不能产生指导当代生活的意义。海子在《亚洲铜》中表现出的对土地的复杂心理演变历程以及他个人在阴暗沉重的土地面前的挣扎徘徊,或许已预示了“寻根文学”在当代现实中的无奈处境。
综上所述,《亚洲铜》的总体格调是沉郁的。海子从小生活在物质条件极其匮乏的农村,通过家人和自己的不懈努力,他终于在城市的边缘找到了暂时的安身之所。然而,亲人的询问和他们企盼的眼神以及他自身面对贫瘠的黄土地时的感伤,这一切与生俱来的生存困境是他优越精神挥之不去的阴影。诗人怀疑亚洲的这块土地是否真正具有供养人民、给予人们以精神力量的品性。他不屈服于命运,试图在痛苦中挣扎反抗。因此,文中出现了几组诗义的冲突和浪漫的想象。但固执的反抗和思想上暂时的天马行空只是逃避现实,家乡还是原来的模样,土地依然阴暗沉重。与其说是生存悖论,不如说是自然法则。海子接受了现实,在此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诗人奋进精神在消沉心理影响下的动摇,但忧怀天下、独立不迁的峻洁人格正是海子品格的真实写照和不懈追求。
[1]海子.海子诗全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2]奚密.海子《亚洲铜》探析[J].当代作家评论,1993(6).
[3]高波.解读海子[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9).
[4]欧阳江河.当代诗的升华及其限度[G]//陈超.最新先锋诗论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5).
[5]朱光潜.美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0(8).
[6]豪尔赫·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诗论艺[M].陈重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12).
(责任编辑:章永林)
Analysis of Haizi's Poem Asian Copper
CHEN Zeng-fu,TANG Shu-jun
(College of Literature,Tonghua Normal University,Tonghua,Jilin 134002,China)
Asian Copper is an early poem of Haizi,which is filled with poet's complex emotions,such as trust and doubt,love and query for the land.In this kind of intense conflict of contradictory emotional powers,it shows his wishes which are in pursuit of a free and warm world confronting with the dilemma of social life.
Haizi;Asian Copper;analysis
I207.25
A
1008—7974(2014)04—0060—04
2014-03-20
陈增福(1955-)山东乳山市人,教授、硕士生导师。 研究方向: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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