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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仪式与历史叙事——以《漫长的圣诞晚餐》为例

时间:2024-06-19

蒋贤萍

(西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漫长的圣诞晚餐》(The Long Christmas Dinner,1931) 是桑顿·怀尔德(Thornton Wilder,1897—1975)的第一部实验剧,也是他最早流行的独幕剧之一。在这部剧作中,怀尔德打破现实主义的创作局限,“第一次成功地将非现实主义材料和现实主义材料进行戏剧化的融合”[1]。剧中描写了一个美国家庭四代人在九十年的时间里,先后参加圣诞晚餐的漫长过程。怀尔德将剧中人物琐碎的日常置于广阔的历史背景之下,在舞台上不断上演生死的轮回。这是一部典型的抒情戏剧,被称为“最优美的英语散文独幕剧”[2]。受欧洲实验戏剧和非现实主义戏剧的影响,这部戏剧颠覆了现实主义的戏剧传统,使用极简的舞台设置、程式化或寓言式的人物、压缩时间的方式等,使之与荒诞派剧作家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晚期的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3]44。这部剧作在1961 被改编成歌剧,随后在德国曼海姆上演。

《漫长的圣诞晚餐》为观众呈现了一个单一场景:贝亚德家族的年度圣诞晚餐,但这一简单的行为在每年重复的过程中演变成了一场盛大的仪式,被保留并传承。怀尔德用戏剧化的形式呈现了瞬时时间和重复模式之间的相互作用,展示了剧作家描写舞台时间的成熟技巧。近一个世纪漫长的历史时间在舞台上被压缩为约三十分钟的叙事时间,而一年一度持续了九十年的圣诞晚餐则被表现为一个事件,一个仪式,呈现在舞台之上。在这里,时间的流逝是连续不断的,其中现在包含着过去,每一次圣诞晚餐也是所有的圣诞晚餐,每个特定的时刻不断扩展至包含整个历史模式[4]。通过这种独特的时间视角,怀尔德在描写圣诞节日仪式的过程中,既呈现了历史的循环结构,也揭示了历史的传承与发展,同时强调了仪式在历史传承、社会和谐方面的永恒价值,旨在唤醒人们对仪式的重新思考。

一、历史的循环

怀尔德早期戏剧创作中的实验和创新带给观众极大的震撼。柯南(Alvin B.Kernan)描述了他第一次遇见怀尔德,第一次观看《漫长的圣诞晚餐》时的情景:“这部短剧深深地吸引了我,因为它抛弃了许多我早已厌倦并且越来越厌倦的戏剧传统,尤其是自然主义幻觉的假装”[5]45。《漫长的圣诞晚餐》是怀尔德“实验技术和美国题材的第一次重要融合”[6]69。彼得·松迪(Peter Szondi)称其为“一部关于时间的世俗神秘剧”[7]。该剧通过圆形的戏剧结构,揭示了历史的循环模式。怀尔德在戏剧上的大胆实验表现在开场的舞台指示词中:“该剧跨越90年,以快进的方式表现了贝亚德家的90 次圣诞晚餐。”[8]121一年一度的圣诞晚餐持续了九十年,但并没有因幕次的划分、场景的不同或舞台的变化而中断。人物在出生时只需通过入口进来,在死亡时通过出口离开即可。在跨越九十年的历史时间里,家庭成员在不断发生变化,但作为节日仪式的圣诞晚餐则在舞台上被呈现为一个漫长而连续的事件。正如美国戏剧大师谢克纳(Richard Schechner)所说:“任何仪式都可以从最初的场景中剥离,作为戏剧表演——就像任何日常生活事件一样。”[9]怀尔德将重要的节日仪式从人类历史中截取出来,化为一个单一的场景搬上舞台,以揭示时间的流逝和历史的循环。

戏剧伊始,怀尔德就在舞台指示词中简单介绍了贝亚德家的餐厅,餐厅里有一张为圣诞晚餐精心布置的长餐桌,上面摆放着一只大火鸡。最具象征意义的戏剧装置是两个门廊,标志着生命周期的起点和终点。一个用水果和花卉组成的花环装饰,表示出生;另一个挂着黑色天鹅绒帘布,表示死亡。人物从入口进来,出生长大,在舞台上挥霍着生命中的小时光,最终通过那道我们每个人迟早都要经过的门离开。舞台上演员的着装非常朴素,人物的衰老过程是更具主题性的时间流逝的标志,但怀尔德并没有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呈现这一过程,而是使用象征主义的手法,让演员们“通过表演来表现年龄的逐渐变化”[8]121。在某个时刻,演员会戴上白色假发以示年老;而女士们变老时,就把藏在桌子下面的披肩搭到肩上。尽管如此,怀尔德并没有具体说明演员们是否应该在表演中加入更多的模仿,比如咳嗽或者用蹒跚的步伐模仿老年人,他只是希望戏剧以含蓄和暗示的方式呈现。戏剧演出时没有幕布,“进入剧院的观众可以看到工作人员布置舞台和摆放桌椅……观众席的灯光渐渐变暗,舞台变亮,就像有耀眼的冬日阳光从餐厅窗户射进来”[8]122。舞台上唯一的道具就是一张长长的餐桌,用来摆放圣诞晚餐。在某种意义上,剧中的舞台代表着生命,剧中历时九十年的圣诞晚餐则象征着“生命的盛宴”[5]45。而在这场盛宴中,不断上演着循环往复的历史仪式。

幕启之时,贝亚德一家人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圣诞晚餐,这也是在他们在这座新房子里的第一顿圣诞大餐。露西亚亲自叫贝亚德妈妈来用餐,于是,我们看到罗德里克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贝亚德妈妈上场。罗德里克有了一座新房子,还有一个新媳妇,贝亚德妈妈为此感到高兴。当罗德里克问贝亚德妈妈是否喜欢在新房子里的第一次圣诞晚餐时,贝亚德妈妈念念有词地说:“我都不知道你亲爱的爸爸如果在的话,会怎么说!”[8]122几乎同样的话语会在剧中反复出现,是贝亚德家族众多口头禅当中的一句。贝亚德一家人的圣诞晚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平常的话语,平常的语气,却透露出神圣庄严的仪式感。露西亚感叹着美好的时光:“对于我们的第一次圣诞大餐来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美丽早晨的阳光灿烂,外面有雪。”[8]123也因为“精彩绝伦的布道”[8]123而感动哭泣,还为“每根小树枝都结了冰”[8]123而惊叹不已。

随着时间的流逝,贝亚德家族的圣诞晚餐开始笼罩上死亡的阴影。当贝亚德妈妈还在说话的时候,她的椅子“逐渐远离餐桌……缓慢驶入黑色的入口”[8]125,这意味着死亡的临近。但她还在回忆过去有印第安人的时候,给家人念叨着父母亲的名字以及他们相识相爱到结婚的故事,还记起她十岁时对哥哥说过的话。然而,还没等她说完话,舞台指示词就告诉我们,“她离开了”[8]125。突然来临的死亡并未中断贝亚德家族的圣诞晚餐,怀尔德也无意渲染感伤的气氛,只是透过露西亚的话语,让我们感受到家人对贝亚德妈妈的怀念:“我知道贝亚德妈妈不会希望我们在圣诞节为她难过的。可我真的忘不了她,就在去年,她还坐在我们旁边的轮椅上。她如果知道我们的好消息,一定会很高兴”[8]125-126。在平常的话语中,怀尔德揭示了生命的无常,但生活依然要继续,历史在人类的生死轮回中不断往复。

如果说死亡是人类历史上令人悲伤和痛苦的事情,那么出生就是我们生活中令人欣喜和温暖的事物。在家人的谈话间,从生之门走出来一个护士,推着婴儿车,车上装饰着蓝色彩带,代表着男孩的出生。像所有初为父母的人一样,露西亚和罗德里克兴奋不已,并给孩子取名查尔斯,用的是露西亚的祖父和父亲的名字。露西亚感叹着生命的神奇:“哦,我可爱的小婴儿,我亲爱的小宝贝!谁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8]126接着,护士把婴儿车由门厅推出,其他人回到座位上,露西亚坐在贝亚德妈妈留下的空座上,成为新的女主人。此时,布莱顿表兄戴上白色假发,以示时间的流逝,岁月的增长。露西亚像之前的贝亚德妈妈一样,招呼家人用餐。当护士再一次推出婴儿车的时候,车上系着粉色的飘带,代表着女孩的诞生,露西亚给她起名吉娜维芙,用的是祖母的名字。露西亚再次惊讶于生命的神奇:“想象一下!有天她也会长大,会说‘早上好,妈妈。早上好,爸爸。’——真的,布莱顿表兄,这么可爱的孩子可不多见。”[8]128

同样是在谈话间,罗德里克“手里拿着杯子。表情悲伤地朝着黑色的入口迈了几步”[8]129,表示死亡的阴影再一次逼近。很快,罗德里克感叹道:“错过了多少次美好的圣诞晚餐?又能在这样一个亮堂堂的好地方吃饭,感觉真不错”[8]129,代表着他的身体有所好转。不久,罗德里克又“开始向黑色入口走去”[8]131,代表着死亡再次来袭。查尔斯想邀请爸爸下午去滑冰,罗德里克也承诺说,他“会一直活到90 岁”[8]131。转瞬间,他嘴里说着“还没到时候呢”[8]131,便离家人而去。露西亚伤感地擦拭着眼泪说道:“他是那么年轻,那么聪明。——永远不要忘记你们的父亲,孩子们。”[8]131

很快,露西亚也戴上白色假发,像曾经的贝亚德妈妈那样,回忆起二十五年前第一次在这座房子里过圣诞节的情景,也回忆起坐在轮椅上的贝亚德妈妈。贝亚德妈妈已成为露西亚的回忆,而对贝亚德妈妈的回忆也已融入露西亚的回忆。就这样,一代一代的历史在贝亚德家族的回忆中不断延伸。年轻的吉娜维芙和查尔斯都不相信露西亚说的关于贝亚德妈妈记得印第安人的事情,但露西亚肯定地告诉他们:“当然是真的——就连我都还记得这儿只有一条马路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走在石板上”[8]132。布莱顿表兄也肯定地表示这是真的,并感叹:“真怀念那段时光啊!”[8]132怀尔德在舞台指示词中明确指出:“这是这家人的口头禅。”[8]132当然,贝亚德家族的口头禅不止这一个。正是在这些反复出现的口头禅中,怀尔德融入了人类对生命的思考,对历史的审视。

欢乐和悲伤仿佛永远都是生命历程中相互交融的主题,也是《漫长的圣诞晚餐》中重要的迭歌式元素,在不断回响的过程中,具有了歌谣般美丽的旋律。当护士再一次推着婴儿车从生之门出来时,车上绑着绿色的彩带。莉奥诺拉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惊讶于新生命的诞生:“哦,多可爱的一个小天使啊!世界上最可爱的宝贝儿。让我抱抱它,护士”[8]134。但是护士却决然地推着婴儿车穿过舞台,走进了黑色的死亡之门。在这里,生与死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禁令人震撼,我们不免惊讶于生命的无常。看到莉奥诺拉伤心的样子,吉娜维芙问妈妈,“能帮上什么忙吗?”[8]134露西亚告诉她:“不用,亲爱的。只有时间,这种事儿,只有靠时间的流逝才能治愈。”[8]135同样地,“只有靠时间的流逝才能治愈”也是剧中反复出现的迭歌式元素,每每有人陷入悲伤时,这似乎成了唯一能够获得安慰的方法。怀尔德也深深地知道,对于生命中所有的悲伤与痛苦,只有时间才能够治愈。接下来,贝亚德家族中离开的是布莱顿表兄,他还在感叹“过去住在阿拉斯加的日子可真不错”[8]135,同时慢慢地向黑色门廊走去。不久,露西亚也会走进死亡之门,吉娜维芙为此悲伤不已。

生活中有死亡的阴影,但同时也充满生命的喜悦。露西亚离开后,莉奥诺拉很快迎来了自己的双胞胎,她感到异常开心,认为“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位生双胞胎的妈妈”[8]136。新生命的诞生冲淡了舞台上的悲伤气氛。莉奥诺拉想起过世的贝亚德妈妈,遗憾于她看不到漂亮的双胞胎的出生。或许是莉奥诺拉的话触动了吉娜维芙对母亲的思念,她突然表现得异常不安,说道:“我不想活了。我实在受不了”[8]136。同时懊悔在母亲生前没有表达对她的爱:“我从来没告诉过她,她有多好”[8]137。类似的话是贝亚德家族的另一个口头禅,也是剧中最令人伤感的一句台词,表达了生者对死者无尽的怀念,也揭示了亲人的死亡留给我们的遗憾和悲伤。莉奥诺拉给女儿起名露西亚,希望这样能安慰吉娜维芙对母亲的思念。后来,莉奥诺拉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罗德里克,用的是祖父的名字。莉奥诺拉也像之前的露西亚那样,惊讶于生命的奇妙:“有一天,他们会长大。想象一下!他们会跑过来,说,‘你好,妈妈!’”[8]137就在几分钟前,舞台上的露西亚就说过几乎同样的话。所有这些迭歌式的元素在剧中不断回响,强调着生命的绵延不绝和历史的循环往复。

在《漫长的圣诞晚餐》中,剧作家用表现主义的手法来呈现时间的流逝。人物在适当的时候会戴上白色假发,表示岁月的更替。对于出生或死亡,怀尔德无意渲染快乐或悲伤的气氛,而这样的主题是自然主义作家关注的焦点。当护士用婴儿车推着刚出生的婴儿进来,母亲们感到既惊讶又高兴。当人物即将死去时,只需慢慢走向代表死亡的黑色出口。死亡带来淡淡的悲伤,但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痛苦,一切都显得朴素无华。如果说有什么事情令人痛心,那就是在有人死后,剧中反复出现的一句话,类似于“我从来没告诉过她,她有多好”[8]137。怀尔德在这部剧作中呈现的时间模式显然不同于传统戏剧中的实践模式。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这部戏剧应该归属于史诗,而不是戏剧,因为“史诗的行动没有时间限制”[10]。

怀尔德认为,我们日常生活中这些看似琐碎乏味的细节,不论是切火鸡、蓝莓沙司、天气还是出生、结婚、死亡,实际上都包含着我们通常意识不到的神圣模式。露西亚每年都会感叹“精彩绝伦”的圣诞布道,每年都会为此哭个不停,但这些并不是陈词滥调。吉娜维芙试图理性地理解这种行为,而不是轻视它,她认为老一代人因为从小就必须去教堂,所以布道会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父母。圣诞晚餐作为一种重要节日的传统形式,尽管有时显得单调乏味,但这种单调的重复恰恰揭示了历史的循环模式。当吉娜维芙说,“仿佛生命就是一次漫长而幸福的圣诞大餐”[8]133。在描述节日仪式的同时,怀尔德向我们揭示了不断重复的历史叙事。怀尔德对格特鲁德·斯坦(Gertrude Stein)作品中的重复所作的评论同样适用于他自己对重复的使用,“重复就是强调……有时斯坦小姐的重复是为了强调思想的发展;有时是作为音乐式的迭歌;有时是为了将书中的主题重新组合起来,并重新融入到后期的讨论当中”[11]。

怀尔德在剧中努力实现的普遍性,可能是宇宙中最普遍、最绝对、最不可逃避的东西,那就是时间。《漫长的圣诞晚餐》连续的线性框架是时间循环结构的标志。从这个意义上说,姓名、仪式、话语的反复出现,不过是一种症候性的表现,它支持这样一种时间概念,林肯·康克尔(Lincoln Konkle)把这种时间概念与历史的类型学理论联系起来:即“有限数量的类型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给人的印象只是重复或停滞,每重复一次都会有类型的发展,并朝着反类型化模式的方向全面发展”[12]。鉴于怀尔德剧中所呈现的重复与进步并存的模式,我们可以将怀尔德笔下的时间想象成一个上升的螺旋,它就像基因一样,是我们生命的基本组成部分,“回到原点的同时,又是一个新的开始”[13]122。

仪式常常伴随着宗教,因此与神圣的、超验的、具有终极意义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文化学研究指出,仪式存在于那些将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的活动和能力中,如语言、理性、符号和工具的使用等。然而,动物仪式的行为学研究表明,仪式也是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联系的纽带。在《漫长的圣诞晚餐》中,怀尔德虽然没有大肆渲染圣诞这个重要的宗教节日,但他通过贝亚德家族每年一度的圣诞晚餐,强调了这种仪式的神圣价值。通过这种节日仪式,怀尔德将贝亚德家族与其他普通的家庭联系起来,同时也将我们人类与地球上其他生物联系起来。正是通过这样的仪式,不论是家庭生活还是社会生活,都有了一定的秩序,宇宙万物也有了一定的秩序。正是在这样的仪式活动中,历史的脉络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二、历史的传承

在极具影响力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The Elementary Forms of Religious Life,1912)一书中,埃米尔·杜尔凯姆(Emile Durkheim)指出,宗教是基本的社会事实,宗教的普遍存在是其社会效用的显著标志。他认为,在宗教传统中表达的宇宙秩序实际上是不知不觉地向外投射并用文字记载的社会秩序;因为天堂被视为社会的源泉和模式,所以社会制度和日常生活的形式和习惯具有合法性和永恒性。杜尔凯姆进一步指出,宗教思想、信仰和价值观源自社会实践,特别是源自社会的主要仪式和庆典。杜尔凯姆认为,仪式在建立神圣/社会秩序方面起着基础性的作用,而社会/神圣秩序具有相应的群体成员、社会角色、地位体系和等级制度。在杜尔凯姆看来,仪式在现代学术研究中作为创造和融合社会的熔炉和粘合剂出现,这种观念以各种形式渗透到社会科学中[14]38-39。

尽管怀尔德在《漫长的圣诞晚餐》中并没有刻意描写宗教仪式,但他通过贝亚德家族沿袭的圣诞晚餐这一神圣的时刻,强调了仪式在人们生活中的价值和意义。正是一代代传承的仪式,使他们的生活有了永恒的价值,并建立了和谐稳固的社会秩序。贝亚德一家人对历史的传承非常重视,这从以下对话中可见一斑:

露西亚:……贝亚德妈妈,在我们搬家时,我找到你母亲的酱油壶。她叫什么来着,亲爱的……?你们都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好像是叫……吉娜维芙·韦恩赖特。而你母亲叫……?

贝亚德妈妈:是啊,你最好把它记在什么地方。我叫吉娜维芙·韦恩赖特。我妈叫菲斯·莫斯森。我外公是新罕布什尔的农民,有时候也干点铁匠的活儿。我妈年轻时嫁给了约翰·韦恩赖特。[8]123

细心的露西亚追溯到贝亚德妈妈的姓名是吉娜维芙·韦恩赖特,而贝亚德妈妈的母亲叫菲斯·莫斯森,年轻时嫁给了约翰·韦恩赖特。贝亚德妈妈建议她应该把这些都记下来,而罗德里克说,“都记在楼上的一本书里了。什么都记了。这些事都挺有意思的”[8]124。

《漫长的圣诞晚餐》将九十年的家族历史浓缩成约三十分钟的戏剧时间,这种独特的设计是通过一系列舞台技巧实现的,其中包括以歌谣般的方式重复的优美的迭句[3]45。贝亚德妈妈经常回忆起过去有印第安人的时候;露西亚在圣诞节听到精彩的布道时总会哭个不停;人物每次谈到结了冰的树枝时,仿佛都是第一次发现,感到非常新鲜;当有人因为家人死亡而感到悲伤时,总有人评论说,“只有时间,这种事儿,只有靠时间的流逝才能治愈。”[8]135。另一个明显的承袭元素是家庭成员的名字,它们一代传一代。当露西亚成为祖母时,她接手了“贝亚德妈妈”的称号,而她过去常常这样称呼婆婆。家族的人名也在不断传承,露西亚和罗德里克给儿子取名查尔斯,给女儿取名吉娜维芙,分别是祖父和祖母的名字,而吉娜维芙生下的孩子又取名露西亚。此外,圣诞晚餐上有着大致相同的食物,人物有着大致相同的话语和大致相同的情绪。怀尔德采用这些重复的迭歌式元素,来强调历史的传承。

(它们)就像瓦格纳的主题音乐一样贯穿其中。这些元素的作用是音乐式的、舞蹈式的;重复唤起人们对重复本身的注意,并带来快感。重复元素也对时间进行了向前或向后的解构和重构,既预示又回顾了我们作为观众亲自见证和记得的事件。[3]46

像所有其他迭歌式元素一样,关于疾病的话题同样强调历史的传承模式。布莱顿表兄聊起刘易斯上校的坐骨神经痛时说:“就算是过了一百年,这病也还会是老样子。”[8]126跟死亡一样,疾病也是伴随我们生命历程的重要组成部分。“风湿”所代表的疾病主题在剧中反复出现。尽管每次出现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如刘易斯上校、费尔柴尔德女士、福斯特夫人等,但每次出现,几乎都会伴随着同样的评论:“一百年后这病也是这老样子”[8]145。尽管有疾病的痛苦,有死亡的悲伤,但家人之间的关爱以及邻里之间的友好,都是剧中人物所继承的重要品质。邻里之间在圣诞节期间都会互送礼物,这种仪式早已成为他们生命中宝贵的传统继承下来,融入历史的循环往复中。从教堂回来后,罗德里克告诉露西亚,刘易斯上校的妻子非常感谢她送的“针线筐”。作为圣诞节礼物的象征,“针线筐”还会再次出现,是下一代女主人莉奥诺拉送给邻居费尔柴尔德的。厄玛加德从教堂回来后,告诉莉奥诺拉:“从教堂出来时,我跟费尔柴尔德聊了一会儿。她说自己的风湿关节炎好些了。她让我向你转达最真挚的谢意,你给她送了个圣诞礼物,是个针线筐,对吗?”[8]142“礼物”是剧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之一,成为贝亚德家族和邻里之间和谐关系的见证,是怀尔德历史叙事中重要的构成元素,也是历史上爱的传承。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戏剧的发展,圣诞晚餐的参与者也在发生变化。刚刚还在婴儿车里的孩子,很快会长大成人,不久还会戴上白色假发,表明更多时间的流逝。我们还清晰地记得贝亚德一家人在新房子吃第一顿圣诞晚餐的情景,转眼却已过去了几十年,露西亚再一次感叹:“多好的一次布道啊!我哭了好几次呢”[8]130。她又想起过世的贝亚德妈妈,记得她也喜欢精彩的布道,“过去常常一年到头哼着赞美诗”[8]130。吉娜维芙上场,吻了父亲的两鬓之后入座,并说道:“真是壮观啊!每个树枝都结了冰,这情景可不多见”[8]130-131。结了冰的树枝早已成为贝亚德家族圣诞晚餐上不可或缺的传统话题,也像新生命的诞生那样给人欣喜,每次虽被不同的人提到,但都带着由衷的惊讶和喜悦。露西亚让吉娜维芙去完教堂就去邻居家送礼物,吉娜维芙回来后告诉露西亚,刘易斯太太对她送的礼物表示非常感谢。

长大成人的查尔斯爱上了莉奥诺拉,并娶她为妻。之后,莉奥诺拉就称露西亚为“贝亚德妈妈”,就像露西亚曾经称呼自己的婆婆那样。同时,莉奥诺拉也继承了贝亚德家族的其他传统,如他们的口头禅:“每个小树枝都结了冰。——从没这样过”[8]133。然而,吉娜维芙告诉露西亚:“我永远不结婚,妈妈——我会住在这座房子里,永远陪着你,仿佛生命就是一次漫长而幸福的圣诞大餐”[8]133。这可以说是这部戏剧的点题之处。在怀尔德的观念里,生命就是一次漫长的圣诞大餐。我们不仅经历出生的喜悦,也要经历死亡的悲伤;不仅经历恋爱和结婚的甜蜜,也要经历疾病的折磨;岁月更迭,世代变迁,但不变的是家人之间的关爱,邻里之间的友好,还有每年冬天都会出现的结了冰的树枝。即使吉娜维芙打算去德国学习音乐,但她保证每年都会回来跟家人一起过圣诞节,因为她不想错过这个重要的节日仪式,不想错过与家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对贝亚德家族来说,每年一度的圣诞晚餐成为家庭成员之间情感联系的重要纽带。如果没有这样的仪式,彼此之间可能会越来越疏远。正如巴里·斯蒂芬森所说:

为了加强那种如果不予理会就会消散的情感,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具有相同情感的人聚集在更亲密、更活跃的关系中……集会本身就是一种异常强大的力量。一旦个体聚集在一起,一种电力就在他们的亲密关系中产生,并迅速将他们推向一个非凡的高度……或许是由于如果没有某种产生和谐运动的秩序,集体情感就无法获得表达,这些姿势和叫喊声往往有节奏和规律,并从那里变成歌曲和舞蹈。[14]39

在每年的圣诞晚餐上,都会出现的“鸡胸肉”“蓝莓沙司”等同样的事物,也成为剧中重要的迭歌式元素。对贝亚德家族来说,这些事物是集体情感释放的模式。通过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话语和情境,怀尔德不断强调着历史的传承。

回忆也是剧中人物历史叙事的重要模式。查尔斯回忆起以前经常跟爸爸一起滑冰的情景,也想起妈妈总会说:“今天的布道真是好极了,我哭了好几次呢”[8]138。莉奥诺拉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哭,吉娜维芙解释说:“他们那代人听布道总掉眼泪的。那就是他们的方式。……他们从小时就必须去教堂。我想,布道会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父母,就像圣诞大餐对我们的意义一样。尤其是在这样一座老房子里”[8]138。不同时代的人们处于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对周围的事物有着不同的感受和体验,但同时,他们又继承了许多重要的传统,从未改变,也从未间断,就像一年一度的圣诞晚餐。转眼间,距离第一次在这座房子里用圣诞晚餐,已经过去了五十年。此时,吉娜维芙已变成一个“心直口快、略有些心灰意冷的老姑娘”[8]138-139。布莱顿表兄离开后,贝亚德家族的圣诞晚餐上又多了一位厄玛加德表姐。用餐期间,吉娜维芙想要弄清楚厄玛加德与贝亚德祖母的关系,于是,他们又谈起家族的历史,回忆起陈年往事。查尔斯以为所有关于家族成员的关系及名字“都记在楼上的一本书里”[8]140,就像戏剧伊始罗德里克所说的那样,但吉娜维芙纠正说根本没有那些书,她是从墓碑上记来的。吉娜维芙意识到,为了追溯家族的历史,“得先把石碑上厚厚的一层青苔给挂掉”[8]140。怀尔德最终揭示,贝尔德家族的历史并非写在一本书里,而是镌刻在墓碑上,从而强调了无法泯灭的历史,不可忘记的传统。于是,历史叙事在一代代人的话语间不断重现,成为他们永恒的记忆。

尽管怀尔德超前的戏剧实验非常新颖,但剧中讲述的故事平淡无奇,没有任何华丽的语言或激情的喷发。库纳(M.C.Kuner)甚至断言,剧中“事实上没有故事”[15]。人物之间没有激烈的冲突,彼此间没有隐藏的秘密,也没有任何耸人听闻或惊天动地的事件。剧中发生的一切是再平常不过的画面,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用圣诞晚餐,谈论着关于房子、家人的健康、天气、布道或是关于邻居的琐碎话题,几乎不会引起其他任何剧作家的关注。对于怀尔德,这种不同寻常的主题,不可能很快吸引观众的眼球,而是需要慢慢品味并接受。正如大卫·卡斯特罗诺沃(David Castronovo)所说,正是“怀尔德巧妙的技术使其陈腐的视野得以被忍受”[6]70。在怀尔德的剧作中,所有传统的现实主义戏剧通常使用的舞台设置都被放弃,人物只是坐在餐桌旁进行哑剧式的表演,使观众开始将视线转向本来不值得注意的模仿表演。怀尔德的舞台极简主义不仅是一种超越戏剧时空界限的工具,而且是一种受其内容及形式制约的必要策略,因为怀尔德深信,“当人物被想象时,他们更真实”[16]。当观众被迫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填补那些被删减的场景或道具时,剧中所呈现的个性化的场景可以获得一种共性,而贝亚德家族之所以成为所有普通的家庭,怀尔德正是在这种极简主义的仪式化书写中,揭示了历史发展的朴素模式。

三、历史的发展

在贝亚德家族的圣诞晚宴上,不断重复的迭歌式元素反复强调着历史的循环与传承,同时,在这一过程中也有历史的不断演变与发展。就像所有家庭的圣诞晚餐一样,贝亚德家族的圣诞晚餐承袭了节日的传统,见证了许多时代的变迁。在第一年的圣诞大餐中,贝亚德妈妈因儿子已经拥有两匹马而感到愧疚,因为她曾经以为“只有坏人才会有两匹马”[8]122,而在戏剧结束时,查尔斯和莉奥诺拉的孩子们都生活在国外,而他们也打算下一个圣诞节去孩子们的新房子度过。在看似平静的历史进程中,其实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贝亚德妈妈常常回忆起过去“圣路易斯和堪萨斯城里到处都是印第安人”[8]123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轮渡和桥,人们“得乘新做的木筏才能渡过密西西比河”[8]122-123,而露西亚仍然记得这里只有一条马路的时候。但对年轻人来说,这些都只是遥远而陌生的历史。新一代人开始感到与老一代人之间的疏离,他们无法相信祖辈听布道时掉眼泪的事实;莉奥诺拉的儿子罗德里克在离开家乡去冒险之前,清楚地表达了他对小镇生活的厌倦。从人物的对话中,我们不仅可以推断出时间的流逝,而且能够感受到更大范围的社会发展和演变。

当厄玛加德说:“嗯,在欧洲时间一定过得很慢,那里可怕的战争打个没完”[8]140-141,我们可以想象战争正在发生,而世界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创伤。人们不仅渡过了战前宁静的田园岁月,而且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动荡年代。当吉娜维芙抱怨“周围到处都是工厂,每个星期都换窗帘”[8]146时,我们又感受到曾经田园式的美国小镇被工业化进程侵袭的事实。怀尔德对变化与稳定的二元关系非常敏感,但他无意为了达到戏剧化效果而夸大生活的平凡。所有这些沧桑变化,都是在怀尔德平静的历史叙事中揭示出来的。

许多年过去了,但舞台上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有人物的对话在提醒观众,时间在不知不觉间飞逝而去:“五年。五年了,孩子。你应该记日记。这是你们在这儿的第六次圣诞晚餐了”[8]124。而露西亚“感觉仿佛我们在这儿已经住了20 年了”[8]124。接着,露西亚几乎是在重复几分钟之前说过的话:“天哪,我就是喝不惯这些酒。我不知道如果我老爸在,会怎么说,我真的不知道”[8]124。其实,那早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在贝亚德家族的圣诞晚餐上,有许多传统延续下来,有许多话题也在不断重复,但也见证了许多变化和适应。罗德里克给大家倒红酒庆祝圣诞,但露西亚说,“我就是喝不惯酒!我爸如果还在,该怪我了。但我想可以来点”[8]124。对上一代人来说是新鲜事物的红酒,后来被慢慢接受,最后甚至成了圣诞晚餐上的必需品。尽管是相同的节日仪式,但其中蕴含着点点滴滴的历史演变。当罗德里克身体好转时,打算修补一下有些破旧的房子,因为“它看起来就像有一百年了”[8]130。破旧的房屋再次提示我们时间的流逝和岁月的变迁。

剧中最痛苦的变化就是莉奥诺拉和查尔斯的儿子山姆因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阵亡的事实。他参加了海军,却最终“把生命献给了祖国”[8]146。之前他还在叮嘱妈妈不要让罗德里克乱动他的集邮册,要求厄玛加德表姑时不时给他寄些她做的蛋糕,但舞台指示词随即写道:“山姆快步走进黑色入口”[8]141,表明死亡来临之突然。像所有失去孩子的母亲一样,莉奥诺拉想起他时,总会遗憾地说:“我想告诉他,他是多么优秀。我们就这么随随便便让他走了。我想告诉他,我们都爱他”[8]142。看到母亲悲伤的样子,露西亚想要做点什么来安慰她,但吉娜维芙告诉她:“不,帮不上的。只有时间,这种事儿,只有靠时间的流逝才能治愈”[8]142。

《漫长的圣诞晚餐》就像怀尔德后来创作的三幕剧《我们的小镇》(Our Town)一样,也是在庆祝新生命的诞生,哀悼死亡的降临,同时描写人类历史经验的不断延续。在贝亚德这个美国家庭连续几代人共享的一系列圣诞晚餐中,时间慢慢流逝,从未间断。它强化了这样一种观念:生命中重要的东西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很少有人物是个性化的:女孩出生长大成为母亲,男孩出生长大成为父亲,许多人不久就会因衰老、疾病或战争而死去。虽然贝亚德家族遵循着大致相同的传统,延续着大致相同的历史,但也有偏离传统的例子:吉娜维芙并没有成为新娘和母亲,而是变成了老姑娘;罗德里克成了叛逆者,和父亲发生激烈的冲突,并表达了对小镇生活的厌倦甚至痛恨。

查尔斯:我们是这个镇上最老的家族。

罗德里克(起身。):我恨这儿,我恨这儿的一切。我一直都恨。

查尔斯:你的行为举止就像一个宠坏了的小狗,先生。一只娇生惯养的宠物狗。

罗德里克:我做什么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查尔斯:你喝醉了,而且还对我最好朋友的女儿撒野。

吉娜维芙(敲了一下桌子。):为什么要把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啊?查尔斯,我真替你害臊。

罗德里克:哦,天哪。你只有喝醉了酒,才能忘却这了无生趣的生活。在这儿,时间过得太慢了,就跟静止了似的。这就是我的烦恼。[8]144

罗德里克对家族传统的背离和对小镇生活的厌倦,更加强调了其他人对这种模式的深度依恋。

在《漫长的圣诞晚餐》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哲学维度,即在浩渺无垠的时间长河中,有限的人类个体所感受到的生存孤独。怀尔德将贝亚德一家人跨越九十年的圣诞晚餐,压缩成一个场景,在这里,贝亚德一家人用想象的刀叉吃着想象的食物。除了几个人物戴上白色假发作为年老的标志外,时间的流逝完全是通过身体暗示来表示的,而舞台上的两个简单的门廊,决定着重要的出生与死亡。对于生死,人们无法选择,也无力反抗,只有平静地接受,直到吉娜维芙突然变得情绪激动,歇斯底里地说道:

我真是无法忍受,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要出国。不仅仅是这些攥紧屋子里的煤灰,还有些事情我想到就受不了。想到现在这里的样子,再想想这儿本该是什么样子,我就无法忍受。还有那种在老房子里度日如年的感觉。我的妈妈好像就是昨天走的,而不是二十年前。哦,我要离开,要死在国外。是的,我就要成为一个死在慕尼黑或是佛罗伦萨,靠救济金过活的美国老处女。[8]146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看到吉娜维芙从少女到成年再到老年的全过程。吉娜维芙的爆发甚至比她所知道的还要真实,因为事实上,她的母亲大约十分钟前才穿过黑暗的死亡之门离开。

就在吉娜维芙情绪爆发之前,莉奥诺拉收到孩子从巴黎发来的电报,祝家人圣诞快乐。但她还是因为孩子们都不在身边而感到遗憾,查尔斯也感叹说:“家里没有年轻人,时间过得真慢啊!”[8]146接近尾声时,厄玛加德表姐告诉莉奥诺拉,她坐在教堂里“自己工厂生产的窗户下面,感到非常自豪,莉奥诺拉。还有我们的铜牌匾。这是贝亚德造的过道——就是贝亚德生产的普通过道,我爱它”[8]148。幕落之前,只有厄玛加德一个人留在舞台上,因为莉奥诺拉去跟孩子们一起过圣诞节了。她一边用餐,一边跟观众看不见的女仆玛丽讲话,说她收到了贝亚德太太的来信,信里说他们要在新房子里吃第一顿圣诞大餐,孩子们现在管她叫“贝亚德妈妈”,而且她就要“抱孙子”了。最后,厄玛加德步履蹒跚地走向黑色之门,小声嘀咕着:“‘亲爱的小罗德里克和小露西亚’”[8]149。于是,历史仿佛又回到了幕启时的那一刻。

在发展和重复的循环中,有些事情会改变,但有些事情会持续。《漫长的圣诞晚餐》的圆形结构强调重复:开始和结尾都出现了一位年长的女性,在她成年孩子的新家里享受第一顿圣诞晚餐的情景,而且她都被称为“贝亚德妈妈”。然而,她们每个人对于圣诞晚宴的感受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些细节上的差异显示出每个人在继承传统仪式的过程中发挥的作用。仪式本身是持久的,但同时通过保留每一个表演仪式的人的印记而发生改变。随着每个人物长大成熟,他/她会继承家庭等级中新的角色,并根据他/她所处的情境来重塑这一角色。于是,时间的流逝必然伴随着变化的发生。不同的人物不断重新扮演某些家庭角色,这意味着模式的连续性,但每个人物的欢乐和悲伤是即时的,也是前所未有的。通过这样独特的表现方式,怀尔德促进了历史模式的发展。

如果把怀尔德的时间观归因于加尔文教的神学传统,这未免过于绝对,因为这种玄学思想在某种程度上与基督教思想相同,但并不局限于此。事实上,怀尔德旨在揭示螺旋式发展的历史观念,从过去的观点来看所呈现的历史,本质上与现在所包含的历史是相同的。正是因为其所指是非时间的和永恒的,剧作证明了它在结构和语言中使用重复的合理性,更重要的是,它致力于一种关于普遍性主题的表达[13]122。

怀尔德成功地将过去戏剧化,使之成为现在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人物可能会改变他们所继承的模式,但这些模式继续指导着他们的行动。在不断重复但又特殊的事件中,每个人物都能感受到某种神奇。一个事件既是一种个人经历,又是组成更广阔历史的一部分,这只有通过时间才能显现出来。在这部剧作中,怀尔德描绘了一个单一的重复事件在时间长河中的不断重组,因此,时间的流逝成为一种生命的体验,同时也是剧中的中心主题。怀尔德像同时代其他剧作家那样,对过去和历史给予很大的关注,但由于他对相互冲突的时间背景的兴趣而与他们有所不同。

在《漫长的圣诞晚餐》中,怀尔德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时间压缩为半小时的舞台时间,因此提供了一种全面的回顾性视角,通过留驻时间,聚焦于某个事件,怀尔德戏剧化地呈现了同时发生但又相互冲突的时间背景。时间通过语言真实而具体地展示在我们眼前,体现在仪式化的吃饭、入座和说话等行为当中,尽管这些行为已然没有现实的细节。在这部戏剧中,美国家庭经验的普遍化是通过抒情式的聚焦、重复和延伸来实现的。总的来说,这种戏剧效果是令人震惊的,揭示了时间、家庭关系、语言和身体动作等相互渗透的模式。剧作家的态度显得既温和又深情。怀尔德通过剧中人物仪式化的动作和表演,通过贝亚德家族仪式化的圣诞晚餐,旨在重新唤起人们对仪式的感知,强调仪式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价值,提醒人们仪式是我们与世界接触的重要途径。对仪式的重新审视意味着对现代性叙事的反思。通过这样的仪式叙事,怀尔德旨在阐释对时间的感知,对历史的认识。

四、结语

《漫长的圣诞晚餐》的圆形结构以及极简的舞台,都是对现实主义第四堵墙的蓄意破坏。人物生活中的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是客观呈现的,但通过非现实主义的舞台技术,与广阔的宇宙学和形而上学联系起来。在这部剧作中,迭歌式的结构暗示了舞台上反复发生的事件和历史模式的重合,在不断重复的圣诞晚餐这一事件中,揭示了历史的循环、传承与发展。对于观众来说,通过贝亚德家族历史的展演,个人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对于时间,对于生命,对于历史,都有了不同的认知和体验。不仅是舞台上的演员在进行仪式化的表演,作为读者/观众的我们也仿佛参与了这场“生命的盛宴”,在贝亚德一家人生命的流转和历史的延续中,感受到某种仪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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