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潘贵民
(吉首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张家界 427000)
进入现代以来,日本著名作家如芥川龙之介(以下简称“芥川”)、太宰治、川端康成等相继自杀离世,震惊世界文坛,成为日本文学史上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其中,1927年,年仅35岁的芥川的自杀最令人惋惜与不解,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但长期以来,有关芥川的自杀原因,众说纷纭,一直未有定论。既有将芥川自杀原因归结于他所遭受的身心痛苦、不堪世俗的重负以及创作上的枯竭,亦有人认为是由于受他身边女性的影响,还有人认为与其个性有关,等等。鲜有从芥川的宗教信仰上寻找根源。事实上,芥川对佛教、基督教等东西方宗教信仰的迷茫与困顿是造成他自杀的深层次原因。以芥川为首的日本近代知识分子在日本社会的传统与现代转型中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以致最终迷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这亦是我们关注芥川宗教文学创作历程及芥川宗教文学书写的重要原因。
关于芥川的宗教信仰,芥川自己曾说过:“我没读过道家的书,亦没读过佛家的书”[1]126,“我对基督教是彻头彻尾的冷淡”[2]221。但芥川的行为却与他的这些言语不甚相符。芥川不仅在遗书中援引佛教《阿含经》为其自杀进行辩护,更曾与友人一同出入过长崎基督教教会,甚至在自杀时还枕着《圣经》,这些均说明了芥川在宗教信仰道路上曾进行过不懈的努力与追求。由此出发,芥川的宗教信仰到底如何?芥川在传统与现代的时代变革中为寻求出路究竟进行过哪些努力?其最终未能获得宗教救赎的原因及启示又是什么?以下将从文学的角度对芥川的宗教文学创作进行梳理,以期为文学与宗教的关系研究提供参考与借鉴。
芥川对佛教的热情起于少年时期。芥川出生于1892年,处于明治社会末期,此时的日本佛教虽已失去日本主流宗教的地位,但仍具有较强的社会影响力。据圭室谛成考证,1904年(芥川12岁),日本佛教各宗有寺院72002所,住持53110人,普通信徒19036575人[3]571。芥川自幼生活在名叫“回向院”的寺院附近,周边佛教氛围浓厚,因此,自年轻时的他就对佛教抱有浓厚的兴趣。
芥川于1914年8月创作的《弘法大师御利生记》 (未发表),描述了日本著名僧侣空海利益众生的故事。同年5月,发表处女作《老年》。随后,9月发表《青年与死》,涉及了“生与死”的问题,并明确表明其引自《龙树菩萨传》。此后,芥川相继发表蕴含丰富佛教思想的《罗生门》 (1915)、《鼻子》 (1916) 等作品,在日本文坛崭露头角,开始显露了其卓越的文学才能。《罗生门》 《鼻子》以佛教思想为导引,描述了人性的“善与恶”以及利己主义等问题。这一时期,芥川另有一篇《孤独地狱》 (1916),借堕落僧人禅超之口表现了对佛教“苦”的认同。芥川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在孤独地狱里受苦受难的一个人。”[4]说明此时的芥川对佛教所宣扬的人生之苦感同身受。此外,芥川早期作品中还有以下三篇与佛教相关的未刊小说:《战遮与佛陀》《菩提树——三年间的回顾》 《释迦》。前述芥川作品均表现了他在文学创作早期对佛教的极大关注。
在发表《鼻子》受到夏目漱石的褒奖而登上文坛后,芥川又相继发表了一系列有关佛教题材的作品,继续对佛教保持了高度的关注。《蜘蛛之丝》(1918)、《地狱变》 (1918) 即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代表。《蜘蛛之丝》描述了释迦牟尼欲将在地狱血海中沉浮的大盗犍陀多进行搭救的故事。无奈犍陀多坏事做尽,作恶多端,按照佛教的教义,这完全不符合获得救赎的条件。但释迦牟尼回想起犍陀多曾放过一只蜘蛛的性命,因此决定对他进行搭救。但在救赎过程中犍陀多再次行恶,最终未能成功。这是一部典型的宣扬佛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思想的作品,说明佛教对芥川影响至深。《地狱变》同样创作于1918年,以画师良秀绘制佛教地狱变屏风为线索,对佛教地狱情形进行了全方位的再现,深刻表现了芥川对佛教地狱的丰富想象力。
1913年9月,芥川进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专业学习。在大学期间,芥川接受了系统的西式教育,并开始对作为东方文化的佛教产生了思考。1917年发表的《运气》 《道祖问答》即是这种思考的表现。《运气》通过对贫穷的年轻女子向清水寺观音菩萨许愿,愿望被实现的描述,表明了芥川对世俗的佛教信仰的疑惑。文中的“在他看来,信奉神佛,就像与神佛做一次交易一样”[5]55、“这种运气我坚决不要”[5]66等描述,清晰地表明了芥川对佛教信仰功利化的质疑。杨曾文在论述日本佛教世俗化时曾指出:德川时代的寺檀制度,加深了佛教与社会各阶层的联系,但同时由于一些佛教学者为了迎合封建社会的需要,积极吸收世俗社会通行的道德准则,提倡生活日用即为佛道的思想,为日本佛教的世俗化提供了指导[3]539。芥川的《运气》即是这一社会现实的反映。《道祖问答》描述了天王寺住持阿阇梨由于不守清规戒律,诵经时不诚心而受到道祖神的批判。但阿阇梨不以为然,反而厉声斥责,极力辩白。从芥川在《运气》 《道祖问答》中对佛教世俗化、戒律以及大、小乘佛教等问题的探讨可以看出,此时的芥川已失去了此前对佛教单纯的向往与憧憬,开始远离佛教“信仰”并探求佛教到底是怎样的宗教等问题。
随后,芥川又发表了《貉》 (1917)、《龙》(1919),表达了他对“信”的批判。《貉》通过貉变成人的传说,探讨了佛教中有关“信”与“不信”的问题。芥川在文中发出了如下议论:“不是真的会变,而是人们相信它会变。但是,真的会变和相信会变之间,究竟有多少区别呢?……正如我们的祖先相信貉会变人一样,我们不是也相信活在我们心中的东西吗?”[5]101通过发问,芥川实际上批判了人们一直以来对佛教的笃信。《龙》则围绕一名僧人的恶作剧展开描述,讽刺了众人明明看到的是“龙吸水”的特殊天象,却相信是“龙升天”这样的荒唐事。芥川通过对人们崇信现实中不存在事物的描述,表现了他对佛教乃至宗教信仰的怀疑与批判。
在文学创作后期,芥川对佛教信仰有所回归。这一时期,芥川通过《往生画卷》 (1921)、《俊宽》 (1922)、《六宫公主》 (1922) 等作品表现了众生皆可成佛、净土、无常、念佛往生等佛教思想。这些思想在文学中的流露,表明了芥川在通过佛教寻求宗教救赎道路上的不懈努力。《往生画卷》描述了一位名叫五位的法师口念阿弥陀佛,一路向西寻求佛法。最后遗骸被发现悬挂在枯树梢上,口中盛开着一朵洁白的莲花。五位曾经杀生无数,在“无论犯有何种破戒之罪的恶人,只要承蒙阿弥陀佛的知遇之恩,都能进入西方净土,往生极乐”[1]275-276的宣导下皈依佛教。口中盛开的莲花象征着五位寻求佛法的成功,表明了芥川对佛教众生皆可成佛的理解与认同,甚至是向往。《俊宽》刻画了一位慈善、尊崇佛法的僧人形象,展现了无常、净土等思想。《六宫公主》描述了六宫公主在临终前被内记上人要求念佛以求得往生的故事。文中对临终念佛这一举动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述,但由于六宫公主念佛不专心,以致未能往生,最终成了孤魂野鬼。文中反复出现要求六宫公主念佛的倡导,流露出芥川对念佛往生的相信。此外,芥川创作于1918年前后的未发表作品《尼和地藏》亦从正面表现了佛教。
1923年,芥川以大阪每日新闻社记者的身份赴中国进行采风,此次中国之行成了芥川文学创作的分水岭。中国行之后,芥川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创作热情大不如从前。这一时期,芥川对佛教的态度发生了较大转变,再次对佛教进行了正面描述。尤其离世前发表的作品《尼提》 (1925),是芥川在晚年对佛教的又一次回望。《尼提》取材于《法苑珠林》之《秽浊篇第九十四》,芥川对其进行了改写与升华。作品刻画了印度舍卫城中掏粪的下等人尼提在释迦牟尼的度化下最终修得证果的过程。芥川将尼提描述得功德圆满,较为罕见,表明了芥川对佛教再次充满了期待。
芥川接触基督教的具体时间不得而知。据宫坂觉(1971) 考证,芥川于1912年(20岁) 与长崎太郎一起出入过基督教教会[6]。芥川曾在《鞭笞及其他》 (1926)一文中对他与基督教的关系做过系统记叙。在该文中,芥川述说其从小就接触基督教,并由于喜欢彩色玻璃画的窗户以及摆动的香炉而爱上了基督教,但亦承认对基督教信仰表现冷淡,且自认为由于创作了嘲笑基督教的作品而受到了惩罚。果真如芥川所述,他对基督教彻头彻尾地冷淡吗?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芥川对基督教的关心较早。早期作品《老狂人》 《基督片段》 《晓》 《恶魔的对话》等均为基督教题材作品,其中以《老狂人》最具代表性。据葛卷义敏(1968) 推断,《老狂人》创作于1910年前后,芥川在文中表达了对名叫秀马鹿的基督徒老狂人的尊敬之情,显示了芥川在思考人生的同时对基督教产生了关注[7]。
芥川在《西方之人》 (1927)中回顾了他与基督教的关系。他承认大约在十年前,从艺术的角度爱上了基督教,尤其是天主教。按照芥川的这一说法,他爱上基督教应该是在1917年前后。1917年前后,芥川创作了大量有关基督教题材的作品,如《烟草与魔鬼》 (1916)、《浪迹天涯的犹太人》(1917)等。《烟草与魔鬼》通过象征性的手法描述了魔鬼化作西方传教士将烟草输入日本的过程。芥川将西洋形象体现在化为传教士的魔鬼身上,说明了他对日本引入包括基督教在内的西方文化的思考。《浪迹天涯的犹太人》则带有科考性质,主要针对基督教世界所流传的犹太人传说而展开的一系列考察,说明了芥川对基督教传说的关心。
此外,芥川在其文学中还塑造了一系列神圣的基督教愚人形象。《基督徒之死》 (1918)、《圣·克里斯朵夫传》 (1919)以基督教故事为蓝本,描述了基督教世界广泛流传的“圣徒传说”。通过对基督教圣徒光辉事迹的再现,表现了他对基督教殉教者极大的同情与感动。《于连·吉助》 (1919)描述了吉助如何皈依基督教以及其被投入长崎监狱,最后被处以极刑的情形。尤其通过对吉助死后身上散发出美妙的芳香,口中盛开鲜嫩的百合花等的刻画,将基督徒殉教者的形象提升到了一定的高度,充分肯定与褒扬了基督教圣教徒的行为。
芥川在文学中表现了一系列对基督教神圣愚人的憧憬后,亦对基督教进行了批判。《南京的基督》 (1920)描述了主人公宋金花迫于生计从事暗娼工作而不幸染上梅毒,后来稀里糊涂地与一个在她脑海中酷似耶稣的外国男子发生一夜情后病愈。日本评论家大多认为《南京的基督》表现了信仰与知性的矛盾,但《南京的基督》亦清晰地表明了芥川对基督教能使梅毒治愈的些许怀疑。《黑衣圣母》 (1920)描述了“我”与友人田代君述说摆放在桌上的玛利亚观音像的来历,认为这是一尊转福为祸的不吉利的圣母像。所依据的理由是:圣母像原来的主人稻见的祖母曾向这尊圣母像祈祷,祈求保佑自己的儿子不能先她而去。稻见的祖母虽然如愿以偿,但这尊圣母像仍被稻见家视为不详。田代君却心存怀疑,“我”却将目光投向了这尊圣母像,感觉圣母像脸上露出了阴冷而不怀好意的嘲笑。受过良好西式教育的芥川,却在《南京的基督》 《黑衣圣母》中描述了一系列耶稣显灵等令人不可思议的事物,值得深思。
在创作晚期,芥川完成了两篇有关基督教的旷世之作《西方之人》 (1927)、《续西方之人》(1927),对心中的耶稣形象进行了真情刻画,并从自身角度对基督教进行了系统评价。在《西方之人》中,芥川用三十七节分别论述了他对西方及基督教的看法,涉及了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等问题。正如芥川所述“我无暇去忠实地列举耶稣的一言一行。我只按照我的感受来记述‘我的耶稣’”[8]247。同时,芥川在《西方之人》中表露了他对时代的看法,他认为“我们总能从耶稣身上感受到我们的追求……也总是从耶稣身上感受到不断折磨我们的东西”[8]257。芥川在该文中认为“折磨我们的东西”就是“近代”。诚然,从芥川的人生轨迹来看,芥川确实深受近代某些事物所累。1927年1月,芥川姐姐家失火,住宅全被烧毁,因该宅入有巨额保险金,姐夫西川丰被怀疑为骗保险金而放火,苦恼中的他卧轨自杀。姐夫死后,芥川为姐姐家欠的高利贷而四处奔波,致使神经衰弱更加严重。此外,明治维新后日本急速近代化,实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长期以来备受尊崇的传统佛教受到了极大的挤压,传统与现代文明冲突加剧。再加上大正时期民主自由的气息浓厚,个人主义、理性主义的盛行亦对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芥川产生了影响。《续西方之人》是《西方之人》的续篇,芥川分二十二节进行了再次记叙,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耶稣的崇拜与热爱。在芥川看来,耶稣是万人之镜,能通过耶稣发现每一个自己。芥川在《续西方之人》开篇便对继续描述耶稣进行了说明。他认为“补写我的耶稣,这是我自己欲罢不能之事”[8]275,充分表露了他对耶稣的真挚感情。对芥川来说,在离世前用两部长篇来记叙他所认识、理解的基督教,说明基督教对他影响至深。
如前所述,芥川对佛教、基督教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和特别的关心。但他始终在佛教与基督教信仰的边缘徘徊却并未信奉,显示了较深的怀疑态度。芥川在宗教信仰问题上的困顿,集中体现在他所创作的神佛与基督教之争的文学之中。《诸神的微笑》 (1922)是芥川在宗教信仰问题上犹豫不决的缩影。在《诸神的微笑》中,不仅出现了日本之神——大日孁贵,亦出现了中国的孔子、老子,还有印度的佛教、西方的天主等形象。芥川将东、西方多种宗教人物融入一部作品之中进行描述,足见其对东、西方宗教的复杂心理。作品最后发出了“到底是天主取胜呢?还是大日孁贵取胜呢?——即便是现在,也还无法定夺。但这是一个不久将由我们的事业来作出决断的问题”[8]203的议论。武田秀美指出,《诸神的微笑》是一部体现神道、佛教、儒教以及诸多民间宗教混合的作品,反映了外来文化(基督教)为适应日本社会土壤而发生的变容,以及日本人所具有的独特受容力[9]。芥川将作品之名取为《诸神的微笑》,既反映了当时日本社会宗教信仰的状况,亦说明了他在宗教信仰问题上的矛盾心理。
芥川的这种宗教信仰困顿还体现在《尾形了斋备忘录》 (1917)、《邪宗门》 (1918)、《阿吟》(1922)、《志野》 (1923) 等其他神佛与基督教论争的作品之中。在《尾形了斋备忘录》 《邪宗门》中,基督教取得了最终胜利,而在《阿吟》 《志野》中,神佛取得了最终胜利。这种在同一部作品中表现有关神佛与基督教之争的现象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并不多见,充分说明了芥川在宗教信仰问题上的迷茫。
《尾形了斋备忘录》创作于1917年,作品主要描述了一位名叫尾形了斋的医生,以患者阿里一家笃信天主教而非佛教,因而不予施救,后在尾形了斋医生的一再坚持下,患者的母亲阿篠为救女儿性命不得已承诺放弃天主教。但为时已晚,患者阿里因伤寒去世,天主教及女儿二者皆失的阿篠被逼发疯。但故事并未结束,传教士罗德里格斯在阿里去世后的第二天对她进行了救治,并令其起死回生,被获救的阿里及其母亲阿篠被迫搬至邻村,其住宅被慈元寺住持日宽派人烧毁。芥川所描述的基督教与村民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是传统的神佛信仰与基督教信仰之间的矛盾。从文中着重表现村民对基督教的排斥来看,芥川的天平应是向基督教一方倾斜的。《邪宗门》最初在《大阪每日新闻》 《东京日日新闻》等报纸上连载。小说由几个相对独立的篇章构成。开篇即描写了堀川大公在晚年所遭受的报应:如堀川大公做了曾被他活活烧死的画师良秀之女乘坐牛车去迎接他前往地狱的噩梦等,从侧面体现了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作品的最后,芥川着重刻画了横川僧都与摩利信乃法师斗法的场景,从堀川少爷悠然地走下佛院,暗示基督教取得了最终的胜利。《邪宗门》塑造了一个“邪宗门”僧人的愚人形象,并通过该僧人的经历描述了佛教与基督教的冲突。《阿吟》初次刊登在1922年9月的《中央公论》上,作品描述了日本元和(1615—1624)、宽永(1624—1643) 年间,长崎一个叫浦上的山村,在德川幕府严格的禁教令下,村民迫使该村少女阿吟与其养父母一家抛弃基督教信仰的故事。阿吟与养父母一家由于不肯放弃基督教信仰,被迫绑缚刑场执行火刑,就在火刑即将执行之际,阿吟改变了初衷,承诺愿意放弃基督教。阿吟之所以弃教,是因为她不忍心抛弃亲生父母独自前往天国。因为在阿吟看来,她的亲生父母作为佛教徒,死后已坠入地狱。最终,养父母也在阿吟的劝说下不得不放弃基督教信仰。佐藤泰正认为《阿吟》是芥川基督作品系列的第一等的作品[10]。奥田雅则指出《阿吟》不是表现芥川对基督教的嘲讽和拒绝,而是表现了芥川在寻求基督教救济道路上所遇到的艰难[11]。可见,《阿吟》表现了处在佛教与基督教信仰夹缝中的芥川的迷茫。事实上,芥川对佛教与基督教信仰的迷茫,从该小说描述阿吟对待佛教与基督教的态度即可看出端倪。
此外,芥川在文学中对宗教的描述,较多地伴随着佛教与基督教的对比,这也是其在宗教信仰问题上左右摇摆的表现之一。如芥川在《侏儒警语》中以“佛陀”为题对释迦牟尼进行描述时写道:“悉达多偷偷跑出王宫后苦修六年。所以苦修六年,当然是极尽奢华的宫廷生活的报应。作为证据,拿撒勒的木匠之子似乎只断食四十日。”[12]芥川认为释迦牟尼的成佛道路比耶稣的修道时间长,且是曾经奢靡宫廷生活的报应。另外,在《续西方之人》中,芥川所述的“与离开娘胎之后就高声宣布‘惟我独尊’的佛陀相比,耶稣显得出奇的无以凭赖”[8]275-276、“耶稣是生活速度最快的生活者。佛陀为了成佛得道,在雪山中住了几年。可是耶稣接受洗礼再经过四十日的禁食后,立即成了古代的‘传教者’”[8]277等内容均是将佛教与基督教进行对比基础上的描述。
芥川的宗教信仰困顿一直延续至他自杀之前,尤其在芥川生活的晚期,芥川在宗教信仰问题上的挣扎更为明显。一方面,芥川在自杀时枕头还放置着《圣经》,可见他在决定自杀之前仍在阅读《圣经》,并试图从这部基督教经典中寻找解脱之道。芥川在遗书《给一个老友的手记》中如此写道:“我倒并不像红毛绿眼的西洋人所信奉的那样,把自杀看成是罪恶。佛祖在《阿含经》里,曾对他的弟子的自杀做过肯定。”[13]5-6可见,在这封遗书中,芥川即使在自杀之时仍试图从佛经中寻找借口,说明他在宗教信仰上的困顿达到了顶峰。从他对《阿含经》的熟悉程度来看,他应该是曾经从佛经中寻找过解脱之法。不仅如此,芥川还在遗书《致小穴一隆》中对自己的后事交代采用佛教仪式:“应该请冲本君为我做一印谱。可在为我作佛事的时候,加上我作的俳句诗集,一起分发。”虽然日本人的葬礼一般采用佛教仪式,但随着日本社会不断西化,一些传统仪式等亦发生了变化,而芥川在后事中仍特别交代用佛教仪式,说明芥川在此时仍在考虑以佛教为代表的传统问题。
纵观芥川的一生,芥川始终在佛教与基督教信仰的边缘徘徊,最终并未信奉任何宗教,带着对未来“隐隐的不安”[13]3而自杀。芥川的自杀虽然令世人惋惜,但并非偶然,且有着深层的原因。芥川所处的时代以及他过于神经质的性格使他虽然在东西方宗教信仰的边缘徘徊却未能信奉任何宗教,而失去宗教的救赎则是芥川在精神上失去寄托最终走向自杀的根源。
芥川出生于1892年,处于明治末期至大正时期,这一时期恰是日本由推行全面西化的明治维新向对亚洲各国进行侵略扩张的昭和时代过渡的时期。芥川从小生活在佛教氛围浓厚的回向院附近,熟读中国《水浒传》 《西游记》等古典文学,东方文化根基深厚。另一方面,大学时期就读的是英文专业,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深刻影响。因此,在东西方文化激烈碰撞的这一时代,学贯东西的芥川在面对是坚持信奉以神佛为主的东方文化还是信奉以基督教为主的西方文化时产生了疑惑。因此他在宗教信仰问题上一直摇摆不定。正如芥川在《西方之人》中所述,“我们也总是从耶稣身上感受到不断折磨我们的东西——近代终于展现出的人生之苦”[8]257,芥川认为从耶稣身上感受到折磨我们的东西就是近代带来的人生之苦。这是芥川通过对基督教的感受直接表露出对时代的不安。芥川生活的时代正是日本由明治时代向对外侵略扩张的昭和时代过渡的大正时期,时代的剧烈变动给予了芥川诸多的不适应。日本文艺评论家唐木顺三在《芥川龙之介论》中指出:“芥川是时代的牺牲者,他一身背负着世纪末的渊博学问,不堪忍受旧道德的重荷,在新时代的黎明中倒下了。”[14]诚然,芥川是在传统与现代的漩涡中倒下的,他成为时代的逃避者、牺牲者。芥川对佛教、基督教一系列的探求充分说明了如下事实:芥川具有宗教关怀,而又丧失了宗教信仰的土壤。他亲近佛教,拥有深厚的佛学修养,但在“现代”语境中,必须关注日渐走近的西方基督教,终究将自己迷失于东方与西方、佛教与基督教之间,这是芥川的个人悲剧,亦是时代的悲剧。
此外,芥川一直认为自己作为“东方之人”,其本身蕴含着“虚无”的遗传基因。这是芥川虽然多次接触基督教但最终并未信奉的重要原因。芥川在《点心》 (1921)“冷酷魔”一节中论述自己性格“冷酷”时,认为他的心中有个冷酷魔,而他自身无力驱除这个冷酷魔,就像他的面孔无法改变一样。不仅如此,芥川在随笔《杂笔》 (1920) 之“今夜”篇中,再次对自己的性格进行了相近的论述,他写道:“我没读过道家的书,也没读过佛家的书,可我的心底总像潜藏着一种虚无的遗传基因。正似西方人无论怎样挣扎最终还得返回天主教信仰那样,我上了年岁后,或许也希望过隐居生活”[1]126。说明芥川既想信奉西方的基督教,从基督教中寻求人生之道,但他东方人的遗传基因,从小所受到的东方文化的熏陶又从骨子里制约了他的思想,使他摆脱不了东方文化的影响。
芥川对东西方宗教的迷茫态度,在他写于1927年7月10(自杀前十四日) 的《西方之人》最后一节“三十七东方之人”中进行了详细论述。在该文中,芥川论述了尼采所称的“卫生学”,即宗教。虽然芥川在这里称这种“卫生学”并非单指宗教,亦包括道德与经济。但芥川认为,作为“‘东方之人’大抵要将这种‘卫生学’建立在涅槃之上”[8]273的事实,并认为作为“东方之人”,“我们除了变成狐狸或飞鸟,很难再找到栖身之窝”[8]273。芥川在这一节中把他对东西方宗教信仰的矛盾表现得淋漓尽致,暗示着他未能获得宗教救赎的事实,亦暗示着他无法获得宗教救赎的真正原因,即生活在时代巨变的近代社会中的芥川,一直在寻找两种文化的平衡点,也就无法在东西方文化的熏陶中找到一种寄托,最终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渡边贞麿指出,芥川“留下了众多描述宗教世界的作品”的同时,却“未能获得宗教救赎”,芥川的这种悲剧,是“现代人共同的悲剧”。对于芥川的自杀,渡边认为“其悲剧的原因说是性格方面的也好,但真正能给以绝对解决的,能够拯救芥川的应当只有宗教。他自身也在死前承认了这一点”[15]。
芥川一直在信奉佛教还是信奉基督教的思考中苦苦挣扎。一方面,他寄希望信奉佛教或基督教,以求得精神解脱,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对其信仰进行否定,并最终走向彻底的绝望。芥川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现实的认识者,他所认识的现实与他所追求的理想在社会的激烈变动中被击得支离破碎,很难再找到“栖身之窝”。
芥川临终时所言“隐隐的不安”是日本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苦恼的一个缩影。在社会剧变的时代,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不断碰撞、融合,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会或多或少受到冲击,产生诸多的不适应。尤其知识分子对社会变动最为敏感。芥川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芥川在面对东方传统的佛教文化与来势汹汹的西方基督教文化时,便产生了巨大的文化不适应。一方面,从小所受的佛教文化熏陶是根深蒂固的,另一方面,基督教作为一种外来文化在当时全面向西方学习的明治时代非常盛行。因此,在东西方文化的双重夹击下,芥川对宗教的信仰追求经历了系列反复变化,最终迷失了方向,只能带着对未来“隐隐的不安”而“败北”。宫本显治在《败北的文学》一文中指出:芥川在精神上有耻于自己既承认资本主义,又安于生活在其中。芥川将自身生理的、阶级的规定所产生的苦恼转换成了人类永恒的苦恼[16]。
通过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芥川寻求宗教救赎的道路艰难而曲折。芥川对佛教的追求经历了早期对佛教的热情,中期对佛教的怀疑,晚期又不断回望佛教的历程。他对西方基督教的追求亦是如此,从最初对基督教的关心、对愚人的憧憬,中期对基督教信仰的批判,到最后对基督教进行凝视。芥川在宗教信仰上的迷茫与困顿是他最终带着对未来“隐隐的不安”而自杀的真正原因。芥川前述复杂的宗教追求过程充分说明他面对传统与现代时的迷茫、拼搏与挣扎,亦说明了他在激烈的时代剧变中不断寻求精神寄托的事实,但令人遗憾的是芥川最终未能从宗教中寻找出一条正确的救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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