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李 桦,姚国建
(蚌埠学院 安徽省诗歌学会理论研究中心,安徽 蚌埠 233000)
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安徽诗人汪静之于1921年根据自己真实的爱情经历,大胆写作,并于1922年出版爱情诗集《蕙的风》。这是中国新诗史上第一部以爱情为主体的诗集。它的出版受到当时封建保守势力攻击的同时,也得到鲁迅等人的肯定和维护,汪静之也由此“以第一个爱情诗人进入了现代文学史”[1]。如果说汪静之、朱湘、方玮德等安徽诗人,在中国新诗的初创期为中国现代爱情书写起到了开路先锋作用,那么,经历了“文革”十年空白期后,当中国步入新时期,安徽诗人同样传承了中国现代爱情诗的先锋精神,率先突破爱情写作禁区及僵化、教条的思维方式和写作模式,积极探索爱情的本真书写,让爱情回归人性美、真情美以及真实的生命体验,开创了安徽爱情诗写作的新阶段。从陈所巨1979年10月在《诗刊》发表《一千双眼睛和两双眼睛》、梁小斌于1980年连续写出《你让我一个人走进少女的内心》 《纽扣》《片刻》 《真实的亲吻》等爱情诗开始,到后来的白梦、海子、陈忠村、王妃、金肽频等人相继接力爱情诗写作,并取得显著成就。他们不仅在诗的精神意蕴的发掘上不断有新的突破,新的进展,而且积极进取,不断更新艺术观念,在诗歌艺术上更是敢于突破,大胆探索,不断采用新的表现方式,强化诗的艺术转换,创新诗的艺术形式,提升诗的艺术表现力,以更好地满足读者对爱情诗的审美需求。笔者结合新时期以来安徽主要诗人的代表性诗作,对这一时期安徽爱情诗的艺术探索及特征作初步论述,以便更好地理解其艺术面貌和个性特征。
进入新时期,伴随着社会变革、思想解放的浪潮,安徽诗人开始反思以往诗歌写作存在的种种问题,以前所未有的革新意识、创新精神,积极探索诗歌的变革之路,开启了安徽诗歌的高峰时代。在这当中,安徽爱情诗的写作,也顺应这一变革,从诗的意蕴发掘到诗的艺术形式构成,都主动寻求突破和创新,并在不同时期创作出许多个性鲜明、艺术新颖的诗歌作品。如果从诗的意蕴发掘上看,安徽诗人果断摒弃20世纪50、60年代初那种革命化、劳动化、概念化的爱情书写,力求让爱情书写回归生命本体,以贴近本真的爱情体验和真实的爱情叙事,让爱情诗摆脱虚构化、拔高化、矫情化、说教化等沉疴旧疾。为实现这一创作宗旨,安徽诗人不再局限于从单一的视角去观照爱情,表现爱情,而是追求从多变性、多样化的视角去观照和表现现代爱情的复杂性。很显然,视角的改变,就会带来写作的立足点、发现点、侧重点、主体倾向性、主旨、切入点等一系列改变。从写作实践看,无论是着眼于人类整体去观照爱情,还是侧重于生命个体去观照爱情,注重从多视角去观照和表现,就能充分展现爱情的多姿多彩,揭示其发生、发展及生命体验的陌生感、差异性和个性化,进而提升爱情诗的创新度和审美品位,使每一首诗因此获得独立存在的价值。
观照视角如果从属性上看有内视角(即主观视角)与外视角(即客观视角);从时空形态看,有纵向视角与横向视角;从方向上看,有正向视角、反向视角及侧向视角等;从方式上看,有单向视角、多向视角及比较视角等。在这当中,注重从主观视角观照所爱对象、抒发自己主观情思的(常采用第一人称),显然占了较大比重。如陈所巨、梁小斌、海子、白梦、姚国建、陈忠村、王妃、金肽频等人的多数爱情诗就是如此。但即便是主观视角,他们也注意不断调整视角,对不同时空、不同状态、不同体验的爱情进行透视和表现。例如同样采用内视角的梁小斌,在《你让我走进少女的心》《我向你表露心迹》中都着眼于正向视角,所写的依然是传统的爱情表白。后来写《真实的亲吻》,却转向反向视角,所写内容彻底解构了传统爱情诗的诗意呈现:“真实的接吻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精彩/不过是一块肥皂去触碰那另一块柔软一点的肥皂”“我们拥抱,我是她身上的大肿瘤/她去上班,大肿瘤就被她切割下来用毯子包好”,这里诗人有意用“肥皂”“大肿瘤”等意象,去消解传统诗歌对接吻和拥抱的美好想象和诗意书写,使之在新的观照下“自然黯然失色”,以达到破除神圣、回归自然、创造陌生、提炼新意的写作目标。从中国现代爱情诗发展的视角看,梁小斌的这首诗改变了爱情诗的写作取向,标志着爱情诗写作,可以由神圣书写转向自然书写,对后来日常化、世俗化的爱情书写产生了重要的启迪和影响。再如白梦,虽然只从主观视角去写爱情,但她在漫长的岁月里,几乎动用了各种视角去密切观照爱情发生、发展的全过程,写出苦恋途中各种经历以及自己悲欢离合、五味杂陈的爱情体验,极大地丰富了爱情诗的精神层次和情感色彩。与此同时,也有不少诗是从客观视角去观照和表现爱情(常采用第三人称)。这种视角又称“上帝的视角”,不受主体条件所限,不受时空等客观条件所限,可以全视角、全方位地去观照,以获得更大的写作空间,便于超越自我,去自由地表现他人或群体的爱情,以及对爱情作形而上的探索和思考等。如陈所巨的《一千双眼睛和两双眼睛》,就是采用外视角与比较视角,去摄取乡村之夜一幅幅美丽动人的爱情场景,将浩茫、静谧的乡村夜景(包括天上、河里的星星),与一对乡村恋人正在热恋的情景巧妙地组织在一起,构成相互对比、相互映衬、意味深长、感情浓郁的艺术境界。这里有弹琴的蛐蛐,织夜幕的柳丝,更有“一千双晶亮的眼睛”在“偷窥着两双美丽的眼睛”,而这两双眼睛里正“流溢着蜜一般的爱情”“那爱的火焰在闪耀”。也许是由于羞涩,也许是她心中还有一丝担心,便调皮地“投出了一个石子,/河里的眼睛慌忙躲闪,乱撞乱碰”;而“他指了指天空,/那里却还有许多眼睛”。诗人通过呈现宁静优美的夜景、拟人化的星星、极富暗示性的动作,不仅刻画了两人微妙的心理,也增添了爱情的情趣美。接着“两双眼睛笑了,笑得美丽,/两千双眼睛笑了,笑得真诚”“天上有一千双眼睛,/河里有一千双眼睛。/岸边有两双美丽的眼睛,/眼睛看着眼睛,眼睛爱着眼睛”。这种“上帝的视角”,在自然与人之间切换自如,极大地开阔了诗的境界,将天上与人间、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纯洁美丽的爱,有效地增强了诗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他的《八十年代,关于结婚的注释》采用外视角、纵向视角、比较视角相结合的方式,通过宏观和微观相结合的叙述方式,向人们展示出乡村爱情的历史足迹和延续规律:“一代一代都是这样,/仿佛一代代都应该这样,/好像不能更改,好像是规律”。然而,到了80年代,年轻人开始反思,开始“嘀咕”和“叛逆”,希望爱情要注入新的内涵、新的活力,开始追求具有“变异”精神的爱情。这首诗从多种视角,突破了传统乡村爱情诗的写作藩篱,从时空变换、乡村文化、时代影响、社会发展等层面去发掘诗的精神意蕴,增强了诗的历史纵深感和强烈的现实感,刷新了乡村爱情诗的写作主题,是一首呼应时代变革的乡村爱情之歌。
爱情诗的写作,如何突破常见的写作格局与境界,以新的艺术面貌吸引读者的关注,满足读者日益求新的审美需求,是实现诗歌创新的关键。为此,安徽诗人受到新的诗歌观念的启发,注意用艺术的眼光重新审视写作对象,充分发挥创造主体的能动作用,运用想象和创新思维去对写作对象进行改造、加工和变形,将其转换为具有鲜明的创新性和完全陌生化的诗歌境界,让读者读后产生一种熟悉而又陌生、平常而又神奇的审美效果。正如英国学者伦斯·霍克斯所说的那样:“诗歌的目的就是要颠倒习惯化的过程,使我们如此熟悉的东西‘陌生化’”,“诗人意在瓦解‘常备的反应’,创造一种升华了的意识:重新构造我们对‘现实’的普通感觉,以便我们最终看到世界而不是糊里糊涂承认它;或者至少我们最终设计出‘新’的现实以代替我们已经继承的而且习惯了的(并非不是虚构的)现实”[2]。例如梁小斌的《你让我一个人走进少女的心》不仅采用内视角的观照方式,还一反常态化的爱情表白,出人意外地创造出陌生化的诗歌境界:“让我大胆地走进去/去感受她那烫人的体温/和使我迷醉的喁喁私语/我还要沿着血液的河流/在她苗条的身体上旅行/我要和她拥抱得更紧/让女孩子也散发出男性气息”,这种将直白式的爱情表达转化为陌生化的艺术境界,不仅能激发读者强烈的好奇心,提升关注度,还能增强感情表达的含蓄性和炽热度。海子的《写给脖子上的菩萨》一诗,本来可以直接抒发对女友的热恋之情,但他却别出心裁,对女友脖子上的菩萨展开一番神奇的想象,重新创造出一个菩萨、女友和我神奇相遇、相助相爱的陌生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菩萨是一位很愿意/帮忙的东方女人/一生只帮一次”。幸运的是,她却将这一次的帮忙给了自己。通过“菩萨”的“帮忙”,“也通过我自己/双手碰到了你,你的/呼吸//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菩萨愿意/菩萨心里非常愿意/就让我出生/让我长成的身体上/挂着潮湿的你”。诗以想象和奇思,重新创造出一个陌生化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物关系,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它打破了人们惯常的思维和已有的认知,通过新的设计,创造出一种幽默、诙谐、风趣的艺术形象,将一对天生情侣沉浸在爱河中的幸福感表现得格外迷人。
姚国建的《酿酒》,也在探索现代诗的表现方式,通过富有创意的设计,将一种深藏于心的爱情与“酿酒”“藏酒”“饮酒”这些毫不相干的行为联系在一起,进而改变了真实的爱情形态,建构出新的富有艺术想象和隐喻特征的爱情形态:“将你美丽的身影/嫣然的微笑/磁性的歌声/明亮的眼眸中/流出的芬芳的蜜/和三月的阳光一起/装进一个密坛//用我的心作酵母/用我生命中最纯最深的情作泉水/精心酿一坛/世间最醇最香的酒//然后悄悄地/藏入岁月的深处//然后啊/在每个形单影只的夜晚/在所有孤独寂寞的日子/我都悄悄地打开酒坛/独自畅饮”。在这里,原有的爱情形象、人物关联、行为方式、感情体验等,都被对应地转化为与酒相关的艺术境界,人们熟知的常态化的爱情感受也就出人意外地转化为陌生的超常的艺术感受,以一种超现实的爱情存在,带给读者全新的审美刺激和审美体验。
金肽频出版了爱情诗集《夜修辞》,其中《你是天堂里千万匹的水》堪称是其爱情诗的代表作。这首诗在总体构思和意象、意境创造上,都打破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写法,以新异的意象和超常的组合,将一场直觉式的爱情感应和风暴式的爱情发生转化为陌生化的艺术境界:“你是天堂里千万匹的水,发轫于一片秋叶/我们在午后时间的缝隙里相逢。你黑而亮的眼睛/是天堂打开的大门,百年的露珠/滋养了它。现在,我的浑身湿透/花朵没有了末日,海水没有了岸/我的手抓紧了无风而起的风暴/就像抓住一场突然来到的爱情”,在这里,诗人将对方的惊艳出场异变为“天堂里千万匹的水”,将其“黑而亮的眼睛”异变为“天堂打开的大门”,将自己强烈的爱情感应异变为“浑身湿透”等,使瞬间直觉和心灵反应都异于常人。接下来,诗人又将这场爱情的发生异变为“永不失败的火在闪耀”“你的骨头在闪耀你的花朵在闪耀”。面对如此神秘美好的爱情,诗人更是格外珍惜,执着追求:“千万匹的水呀,你是千万年才能诞生/为了承接你的到来,我的双手已长成大片大片的草原/可以在你的足迹下一夜枯萎/我的血液已经延伸为宽阔的河床/让你纯净的生命之帆在它上面漂流/最后我身体里的肋骨,一共有二十九根/在这个夏天的夜晚献上作为天堂之水的阶梯/我愿意为其中的每一匹水而陶醉”,诗人运用变形手法,创新隐喻,特别是要将“我身体里的肋骨”“献上”,作为通向“天堂之水的阶梯”,更是奇思妙想,创造了一个新异的爱情意象,将爱的执着及感情的高潮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动人心魄。统观全诗,其精神内涵和感情表达都还带有传统爱情诗的性质,但它在诗歌空间的拓展、意象的创新、诗境的变形等方面都下足了功夫,创造出异于现实的诗境,将人们熟知的爱情表达转化为陌生的爱情呈现,大大提升了诗歌的创新度和审美度。
如果说追求陌生化的爱情书写,是在有意拉开诗境与生活实境的距离,让诗获得超越现实的艺术表现,使读者获得新异的审美感受,那么,也有的诗人有意缩小诗境与生活实境的距离,让诗回归生活本身,让爱情书写回归日常化、大众化甚至世俗化,通过日常叙事,让诗获得贴近生活、贴近生命的真实呈现,唤起读者似曾相识的记忆和审美感受,产生强烈的共鸣。应该说,这种叙事策略开辟了更为广阔的诗歌写作空间,可以自由书写无数普通人平凡、琐屑、真实的爱情故事,表达他们的爱情体验和爱情诉求,使诗歌获得更多普通读者的认可和欢迎。如陈所巨的《她们的爱情》,就采用日常叙事的方式,通过精选富有生活气息的细节,去客观呈现乡村姑娘特有的恋爱心理和追求方式:“没有热烈的拥抱,羞怩的眼波把心灵沟通;/没有甜蜜的接吻,/微微的假嗔比接吻更多情。/她们有特殊的爱的语言,/一个手势或一声轻短的咳嗽声。/甚至用不着说出/‘我爱你’/有时骂得狠,反而是爱得深。//她假意用毛巾打他,/被他夺去揩满脸的汗津。/她抢了他的草帽,还他时/帽兜里放着两根嫰黄瓜,脆生生。//河边,她撩起清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打麦地,她把麦颖/悄悄地撒了他一身……”这些日常叙事,每一个细节都来自诗人对乡村生活的细致观察和用心感悟,也经过了诗人的认真剪裁和精心组织,为我们展示出一幅幅鲜活生动、情趣盎然的爱情场景,将乡村姑娘天真纯朴、活泼可爱、含蓄深沉的爱情表现得惟妙惟肖,生动感人。
白梦出版了诗集《白梦真情诗选》,诗人陈所巨在其序言中认为这部诗集“可以说是她的人生履历、相思轨迹和心灵的血痕了。她面对的是被她的爱放大了的受体和对象,而命运的意想不到则是无法将这段情缘纳入多少带有世俗性的轻车熟路,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一个‘真’字,且堂而皇之地用于封面,其用意无疑是在区别所有假冒伪劣和矫揉造作”[3]。在一切都变得商品化的现代社会,白梦用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创造了爱情奇迹,也写出了超越世俗、不同凡响的爱情诗篇。诗集中的很多作品,在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发表的时候,就受到诗坛的瞩目和好评。如果从写作艺术的视角看,诗集中的多数作品都是以纯真浓烈的感情表达,直击读者心灵,有着震撼人心的效果。在这些作品中,诗人对所爱对象是仰视的,无限崇拜和执着追求的,爱情书写也是极为神圣的,处处闪耀着神性的光辉。但也有一些作品,诗人回归日常爱情叙述,以平视的眼光,通过日常相处的生活细节,表现平凡而真实的爱情体验。如《送行》就是写自己虽深爱对方,但却不能公开为对方送行的日常感受:“不能伴你走过关山千里/也不能握住你的手道一声别离/天灰蒙蒙的/一如我欲雨未雨的心情”“我只能悄悄地站在人群之外/看你遥遥的背影”,她深感世俗力量的强大,也深知自己真实的处境,只能独自承受“距离”带来的伤痛和孤独:“那无情的距离/千里万里扯痛我的心/两位一体的人/相许终生的人/为什么只能在无人处悄悄盟誓/隔河相望/夜夜守护相同的梦境/隔河相望/阳光下总是两个孤独的身影”,她的尴尬和悲哀,就在于连送行这样的小事她都不能公开露面;她的执拗和坚守,就在于不能明着送行,也要在暗处送行;她的可贵和善良,就在于为了不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伤痛,宁让伤痛的泪水洒到无人处。在车轮启动的瞬间,她感到:“车轮从心上碾过/碾碎所有的嘱咐和叮咛/忍住泪水忍住泪水/在无人处流”。全诗通过叙述送行时的纠结,将诗人为爱坚守、为爱负重、为爱忍痛的姿态与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她的《返航》《当你远行的时候》《祈祷——记一次有惊无险的车祸》 《生日纪事》等,都是通过日常叙事表现她对爱情的独特体验和思考。
陈忠村出版了以爱情诗为主体的诗集《蓝港湾》,其中多数诗都是以自己的爱人为写作对象,都是采用日常叙事的方式,写相爱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表达自己对爱的感受和思考。如《向妻子道歉的一种最好方式》,就是叙述日常生活中偶有发生的情况:在夫妻经过或大或小的碰撞之后,丈夫深感自己不对,需要向妻子道歉,以便及时化解矛盾,重归于好。但如何找到一种最好的方式向妻子道歉,诗人对此先作了种种设想,最终选择做选择题的方式,以“模范丈夫是什么样的”“你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为题,设计了很多选项,让妻子去选答“是”或“非”,然后自己去做比较,“自然就了解真实的情况”,也就尽释前嫌,和好如初了。从中可以看出,这是一种颇为机智、不失幽默的道歉方式,其中暗含着对妻子的尊重、对爱的珍惜和维护。金肽频在《这样一种爱感》中有这样的细节:“有时想一想,你趴在我身上咬人的姿势/还真的挺美。你的牙印/等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发芽”对日常细节的灵敏捕捉,并转化为诗意的审美感受,于细微处表现出相爱的独特与美好,给人留下过目难忘的印象。
王妃出版了爱情诗集《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这是近年来爱情诗写作的新收获。她以女性的敏感和细腻,发现日常生活中爱情最本真的一面,特别是婚后爱情最真实的状态。她采用低姿态、多视角、日常化、叙事化的写法,与那些单纯、神化、炽烈的爱情表达拉开了距离。也许与她的个人经历、爱情体验和写作取向有关,她的爱情诗中没有突发的爱情奇迹,没有超越现实的爱情故事,没有狂风烈火般的爱情表白,有的都是普通人在恋爱及结婚后最常态化、最真实的爱情呈现,以及自己最直接的洞察与思考,在看似平淡如水、简单琐屑的叙事中蕴含着她对爱情本质的发现和揭示。例如她的《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就以敏锐的惊觉和发现,写出婚后爱情的一些微妙变化:第一,称呼的变化:互相“省略姓氏。有时也会省略名字/直接说嗳或者嗯”;第二,相处方式的变化:“争吵,或者不理不睬”,但又有矛盾中的统一:“不影响在餐桌边/围坐、就餐、叮嘱孩子……”;第三,爱的形式变化:“‘睡吧’/省略‘晚安’,省略所有的肌肤相亲”;第四,爱的心理变化:“若是寒夜,就在各自的被窝里想念/空调、电热毯、暖手宝、热水袋……”,这些看似细微的变化,与恋爱时的表现真是天壤之别。这些看似不影响婚后爱情存在的大局,却也处处关联着爱情层次、爱情质量、爱情品位,它与诗人期待的爱情有着明显的落差。诗人通过这些精心剪裁的日常叙事,将这种落差真实具体地表现出来,揭示出很多人都有过类似体验却没有说出的爱情真相,充分显示出诗人对一种爱情生态的深刻洞察和艺术概括,极易获得读者的共鸣。在《项链》中,她直接写象征着爱情的项链“在争吵、推搡、挣扎中/断了”,“它曾经拥有那么坚硬的质地/一个圈套着一个圈/这爱情的信物,幸福的光环/一直牢牢套在她的脖子上/这么多年,她的面容/在它的晃动中闪亮”“一个小小的裂口/制造了叛离。/它像一条僵死的蛇/盘旋在她的汗水、泪水/和正在滴落的鲜血之上”,回忆的美好与现实的残酷构成强烈的对比,形成情境冲突,使女主人在冲突中产生新的矛盾和纠结:“也许,她该换条新的?”但最后女主人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擦掉眼泪,洗净伤口/从一堆碎玻璃中/又拾起了它”。全诗通过叙述一场日常的矛盾和冲突,表现女性对爱充满伤痛的生命体验以及坚忍守护的精神。它展现了现实生活中一种并不美满却依然用心维护的爱情生态。在《情人节》中,她叙述在情人节这天,自己不仅没有像别人那样收到鲜花,还要忙着为丈夫和儿子做一顿美餐,手指被刀切了一下以及心灵的小小受伤。此外,她的《与夫书》 《肉欲厨房》 《姿势》 《钉子》等,也都是通过日常叙事,揭示最平凡最真实的爱情存在,表达自己的独特感受和思考。总之,她的爱情诗,无论是取材、立意还是采用艺术形式,都是倾向平民化、日常化、世俗化、叙事化,处处散发着人间烟火气息,因而受到很多读者的青睐和好评。正如有的论者所言:“王妃,是我们的诗人。”[4]
诗歌是最尖端的语言艺术,衡量一首诗的优劣可以从诗歌语言上获得最直接的感受和判断。诗歌语言是否具有鲜明的创新度、多样化、个性化,都直接决定着诗歌艺术表现力的强弱和诗歌审美度的高低。爱情诗写作更是如此。进入新时期后,安徽诗人在爱情诗写作方面,高度重视诗歌语言的革新。在不同的阶段,都有明确的诗歌语言观,都在积极探索诗歌语言的创新表达,以增强诗歌的艺术表现力。这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粉碎“四人帮”后,在追求诗性回归的最初阶段,安徽诗人开始摈弃长期以来形成的政治化、概念化、模式化的语言,努力采用生命化、心灵化、形象化、个性化的语言,让诗回归心灵的艺术、审美的艺术,彻底改变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表达模式。如陈所巨发表于1979年10月《诗刊》的《一千双眼睛和两双眼睛》,单从语言上看,就剔除了过去那种概念化、说教式的语言,自觉运用发自心灵、没有受到外在侵蚀的语言,创造了童话般优美的意境,将一种似乎没有受到尘世干扰、天真烂漫、含蓄风趣的乡村爱情表现得惟妙惟肖,恰到好处。这是对过去说教式的爱情书写的一次成功反拨,标志着爱情诗开始回归本真书写、纯情书写。海子在《幸福》中,用纯美、形象、诗化的语言,书写沉醉于爱情中的生命体验:“当我俩同在草原晒黑/是否饮下这最初的幸福最初的吻//当云朵清楚极了/听得见你我嘴唇/这两朵神秘火焰//……我们合着眼睛共同啜饮/像万里洁白的羊群共同啜饮”。这里的语言发自生命内部,是一种高度心灵化和个性化的语言,艺术地呈现出爱情带给生命的神奇美感和幸福感,极大地提升了诗的艺术表现力和审美效应。白梦的诗歌语言来自她生命的直觉、情感的爆发点、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以及冷静的沉思,几乎看不到概念化语言、流行语言、粗鄙化语言甚至欲望化语言对她诗歌的干扰。她以极具个性化的语言唱着自己独特的爱情之歌。以《无声的暗河》为例,其诗中的语言也呈现出多种形态与色调:“你若无心/会看我如石头/你若有心/你会发现我是蚌/蚌里藏珠”,这里运用最质朴的语言、最寻常的意象,道出自己外在与内在的特征及其特有的价值。“看着你的眼睛我无法自由呼吸/听见你的声音就想掏出自己的心”,这是发自生命直觉的语言,是非逻辑的,也是从无意识中自然喷涌而出的语言,以一语胜人千万语,表达出自己的异常感受,道出了爱情产生的秘密、爱情的无解性以及无从言说的深层之爱。“而在眼泪打湿等待的时候/我会因思念不能自已/遍寻彻夜的梦寐/举起一千只手臂/每一只手心都是眼/望/你/于那灯火阑珊处/名牌葡萄酒从杯中溢出/是我暗河中的血泪深情”,诗中的语言表达超乎寻常,特别是“一千只手臂”“每一只手心都是眼”,都在“望/你”,“杯中溢出”的是她生命“暗河中的血泪深情”等,都来自她情感的突然引爆、生命的不能把持、情绪的不能排解、举动的异常表现,是一种综合着各种生命因素、心理因素而催生的诗的语言,是属于生命“暗河”中无声的语言,更好地表现出一种饱含血泪、痛彻心扉的苦恋和不能自已的思念之情。其词语的运用和语言的组织,都散发着诗人独特的生命气息和灵魂的光彩。对于爱情诗写作来说,摈弃长期以来的僵化思维和陈言套语,自觉追求运用生命化、心灵化、个性化的语言去呈现爱情的本相,去表达爱情的真实体验,这是爱情诗写作的重大进步。它标志着诗人在写作语言上已经与现成语言、公共语言划清了界限,充分体现了诗人驾驭语言的自主性、自发性和创造性,从根本上提升了诗歌的精神品质和审美品位。正如诗人牛汉所言:“我深深懂得语言的生命感,它的神圣和神秘,没有它(语言)就无法呈现出有形的艺术生命。如灵与肉的关系。形而上学地可以说,语言文字是活的,有生命感,但这些语言文字,只有与只属于它的那个灵魂相合成,才能显现语言文字的生命。”[5]
第二,伴随诗歌观念的更新、诗歌艺术的探索,安徽诗人认识到,诗歌的创新归根结底要落实到语言的创新。没有语言的创新,诗歌境界、诗歌意象、诗歌意蕴、诗歌意味、诗歌美感的创新就无从谈起。因此,安徽诗人受到东西方诗歌观念的影响,开始尝试各种艺术手法,将常态化的语言组合转换为超常的、陌生的语言组合,以实现诗象、诗境、诗意、诗味、诗美的创新生成,扩大语言表达的弹性和空白效应,提升诗歌的创新度、陌生感和艺术感。
诗歌是形象思维的艺术结晶,诗歌写作要靠形象说话。语言是诗歌的载体,这就决定了诗歌写作,首先要完成由抽象表达到形象暗示的语言转换。一般而言,除通常采用具象化的叙述语言、描写语言来直接体现诗歌的形象性外,更多的是采用比喻、拟人、拟物、象征、虚实结合等手法,将抽象的情思转化为形象表达。如:“从此我生命的枝头/永远站着一只美丽的啼鸟/即使是暗淡的冬日/也被它啼亮成明媚的春光”(姚国建《你踏着月光向我姗姗走来》),这是直接将获得爱情后的美好感受转化为隐喻式、象征化表达,增强了语言的形象性和暗示性。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仅仅满足于按照事物的正常逻辑和语言组合规律,将抽象的思想感情转化为常态化的、人们熟悉的形象化表达,那样仍会降低诗歌的创新度和艺术表现力,也无法引起读者的陌生感、惊奇感和关注度,不能带给读者新异的审美感受,激发其探究和沉思的兴趣。因此,现代诗人在语言转化时,要敢于领异标新,将抽象的思想感情转化为毫不相干的、超常态的、非逻辑的形象组合,以便通过这种反常组合与人们的熟知拉开距离,以增强语言的陌生感、弹性和张力,进而使诗的语言具有意象化、暗示性和空白美的艺术效力。即使是直抒胸臆,诗歌语言也要努力实现这样的转换。例如姚国建的《在岁月的河边我等待你》中的诗句:“等千帆变成标本/等河流变成油画”,“千帆”与“标本”、“河流”与“油画”之间就没有人们熟知的关联度,也不像“等黑发变成白发”那样合乎事理逻辑,但就是这样避开熟知,采用非常态、非逻辑的组合,其原有的形象都自然转化为诗的意象,其间的组合方式及内在关联都变得陌生化,给读者留下了一定的空白效应。在这首诗中,还有这样的表白:“在岁月的河边我等待你/哪怕把我蓝天般光洁的前额/等成布满沟壑的荒原/哪怕黄金铺就的道路/因我等待你而变成断裂的危崖/哪怕鲜花编织的桂冠/因我等待你而变成沉重的十字架/我还要等待你/等──待──你”,其中“蓝天般光洁的前额”与“布满沟壑的荒原”、“黄金铺就的道路”与“断裂的危崖”、“鲜花编织的桂冠”与“沉重的十字架”都是相距较远、毫无关联的形象,诗人有意将其组织在一起,形成相互对应、截然相反、层层递进的形象表达,使抽象的感情转化为一系列超常态、陌生化的既对立又统一的意象暗示,提升了诗的语言表现力,一步步强化了不惜一切的“等待”精神。
为了有效提升诗歌语言的创新度和表现力,有时还要特意突破汉语语法规则,采用超常规的词语搭配或组合,使之自然生成陌生化、具有弹性和空白效应的语言表达,给读者带来新的刺激,引发阅读兴趣,激发阅读思考,以便调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艺术积累,更好地感悟这种超常表述背后的复杂意味。例如:“当我拖着疲惫的目光/惭愧地走向你我总是设法/装成一个没有忧伤的男子汉/把一只只白眼倒给我的苦酒/默默地独饮”(姚国建《我却突然想逃避你如水的柔情》),其中“拖着”与“目光”、“白眼”“倒给”与“苦酒”“独饮”之间,都是超常规的词语搭配,造成了语言表达的陌生感,提升了诗歌语言的表现力,给读者留下了沉思和回味的空间。在这首诗中,还有这样的表述:“当你踏着月光向我姗姗走来/我翻出被风雨打湿的往事/都被你的目光晒成一片风景”,其中的“目光”与“晒成”“风景”之间也是超常搭配,有效形成语言表达的空白,容易激发读者去感悟蕴含其中的更多意味。再如:“自恋爱开始的那一天/这部诺基亚手机/一直小心翼翼地别在我胸口/像别着一枚经过国家主席亲自授过的胸章/也像别着一枚甜蜜的炸弹/期待它随时炸响”(金肽频《期待它,随风而响》),用“甜蜜”与“炸弹”“期待”与“炸响”相搭配,显然不合常规,也不合常情,但在这里却出人意外地创造出陌生化的语言表达,在颠覆惯常的逻辑之后反而使语言获得新的意蕴增值,它超越词语的原意,遵循情感的逻辑,别出心裁、饶有情趣地表现出热恋期间对恋人手机的高度重视和独特感受,使人读后过目难忘。
第三,为了进一步拓展诗歌的表现空间,凸显爱情的大众写作、日常书写,在诗歌语言的表现形式上,有的诗人主张直接选用来自生命原态的、活生生的、散发着生活气息的语言,包括日常口语,使诗歌更好地贴近现实,贴近普通人的心灵和阅读需求。特别是21世纪以来,不少诗人将日常叙事作为新的写作策略,以区别于以往的自我抒情、主体沉思。与之相应的是,在诗歌语言的表现形式上,诗人不再刻意追求语言的陌生化,而是重视运用来自生活的、人们熟悉的语言,写人们熟知的生活和人生本相。爱情诗写作也是如此。如王妃的《与夫书》,一下笔就采用日常化的口语,表达自己对丈夫的挚爱与坚守:“你说:‘一丈之内,你是我的’/于是,我以你为圆心以一丈为半径/为自己画了一个‘○’,并命名为:幸福。”“做小小的一个点。像地球绕着太阳走”“任凭一丈之外,/风光无限好。我只做勤劳的小蜜蜂,/在幸福‘○’里”,接下来,她开始对这样的生活状态进行反思:“可是亲爱的,君不见:人生苦短行路难/一丈等于十尺,一尺等于十寸/一寸上的点,千千万万无穷尽啊!/我飞了这么久,与你还是寸步难近/如果一丈之内我是你的/那么一丈之外,你是谁的?”通观全诗,诗人用的都是人们熟悉的日常口语,却意外揭示出婚后爱情与生活的本相,表达诗人的反思、惊醒与觉悟。这样的诗以平实的语言、生活化的细节、精心的剪裁与布局,呈现出尘世爱情的美好与缺憾,不甘与追求。它解构了爱情的神化书写,让爱情回归日常书写,容易唤起更多读者的共鸣。至于那首受到广泛好评的《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其诗题及全诗都采用日常口语,但却异常犀利,直击生活的本质,揭开了现实爱情中最真实的另一面。它是诗人对已有爱情书写的一次突破,一次创新表达,具有较大的概括性和启迪性。
综上所述,新时期以来,安徽诗人在诗歌艺术上敢于突破,大胆探索。他们不再局限于从单一的视角去观照爱情,表现爱情,而是注重从多维视角去观照和表现,充分展现爱情的多姿多彩,揭示其发生、发展及生命体验的陌生感、差异性和个性化。在创造诗歌境界时,他们充分发挥创造主体的能动作用,运用各种方式对写作对象进行艺术转换,将人们熟知的爱情表达转化为陌生的爱情呈现,大大提升了诗歌的创新度和审美度。为了进一步拓展爱情诗的写作空间,安徽诗人还采用日常化的叙事策略,让爱情书写回归日常化、大众化甚至世俗化,以其贴近生活、贴近生命的真实呈现,受到更多读者的青睐和好评。在诗歌语言上,他们不断追求诗歌语言的创新性、多样化、个性化,既重视采用生命化、心灵化、形象化、个性化的语言,也努力尝试将常态化的语言组合转换为超常的、陌生的语言组合,以扩大语言表达的弹性和空白效应。同时还注意选用来自生命原态的、活生生的、散发着生活气息的语言,以增强爱情诗的人间烟火味。通过这些探索,极大地提升了安徽爱情诗的创新度和审美品位,开创了安徽爱情诗写作的新阶段,为推动中国爱情诗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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