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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王》神观之下的人观

时间:2024-06-19

饶 雪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古希腊是一个多神的时代,每个城邦都有自己的守护神,当城邦遇到灾难或个人遭到不幸时,人就会去寻求神明的帮助。而进入希腊启蒙时期,自然科学的发展冲击了传统的信仰体系,人性因素受到重视,人渴求获得知识、掌握权力,进而希望通过人自身摆脱苦难。“精神、知识、认知与思想、最宽泛意义上的启蒙,都与宗教构成对立,并因此在宗教领域里掀起一场反启蒙的对抗”[1],索福克勒斯正生活在这样一个启蒙高度发展的时期,处于启蒙与反启蒙的斗争之中。《俄狄浦斯王》围绕俄狄浦斯这一主角展现了启蒙与反启蒙、人与神、知识与信仰的对抗。

特拜王宫前院,一个年老的祭司引一群乞援人坐在他们的国王的祭坛前,请求他们的救星——俄狄浦斯王拯救他们的城邦。此时的俄狄浦斯已做特拜城的王好多年,并娶了老王拉伊俄斯的妻子伊俄卡斯忒且生了四个孩子。“在他重新返回这里(特拜)并取得最高权力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他已经返回到了自己的起点”[2],而返回起点的后果是再一次的离开。这样一个众人信赖的王为什么会再次离开,而他为什么在最开始会离开自己的起点,在离开——返回——离开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妨跟着俄狄浦斯的追问,来一窥俄狄浦斯的命运及其命运背后所体现的神的意志。

一、“上帝是上帝”——俄狄浦斯的“知”与“无知”

戏剧一开场,祭司向我们讲述了特拜城的悲惨遭遇:“田间的麦穗枯萎了,牧场上的牛瘟死了,妇人流产了;最可恨的带火的瘟神降临到这城邦,使卡德摩斯的家园变成一片荒凉,幽暗的冥土里倒充满了悲叹和哭声”①本文所引汉泽《奥狄浦斯王》出自埃斯库罗斯等著、罗念生译《罗念生古希腊戏剧》,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本条注释后只随文标注出行数,不再一一说明。为遵从大家的接受习惯,本文除在直接引用译文时使用“奥狄浦斯”的译名之外,其他统一使用“俄狄浦斯”的译名。(19-20行),面对这样的灾难,城邦居民不是首先乞求他们的保护神阿波罗运用神力祛除灾难,而是来乞求他们的王——一个凡人——俄狄浦斯来拯救他们。为什么他们首先选择俄狄浦斯而没有选择神?因为面对尘世不可逃避的残酷现实,神与人的距离拉大,人的乞求得不到神的回应,使他们对神产生怀疑。而俄狄浦斯在成为特拜王之前,成功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使特拜城摆脱了斯芬克斯的残害,使城邦民众相信他要么凭靠智慧要么是受到神的帮助,于是把他称为他们的救星,并拥戴他为王;他们相信他要么拥有智慧,要么具有神所赐给的好运,所以当城邦再次遇到灾难时,他们乞求他“或是靠天神的指点,或是靠凡人的力量”(40-42行)帮他们摆脱灾难。在这些乞求的话语中,体现了城邦民处在信靠神与信靠人的左右摇摆之中,信仰在知识不断受到重视的情况下渐渐降低到与知识同等的地位。但此时,最具智慧的俄狄浦斯并没有怀疑神的权威,当城邦民乞求他来解救城邦时,他声称自己想到的唯一的挽救办法就是去求问福波斯的神示,依靠神来解救城邦,并断言自己若不完全按照天神的启示行事,就算失德,此时的俄狄浦斯对神仍保持着绝对的尊重与信任,在他的观念中,神是公义的、赏善罚恶的。

俄狄浦斯猜出了斯芬克斯之迷,谜底即“人”。“因为这个谜底,俄狄浦斯显得有知识,但是,也因为他给出的这个谜底,使他遭受了两重巨大的无知:关于他自身以及关于他所做的事的无知。”[3]138破解斯芬克斯之谜后,因为对自己真实身份的无知,使他毫无忌惮地接受了老王拉伊俄斯的王位并娶了他的妻子;也因为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使众人以及他自己相信他具有非凡的智慧,所以当克瑞翁带来的神示不能直接揭露凶手时,俄狄浦斯声称要凭借自己的智慧找出凶手,他相信“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总可以从一件事里找出许多线索来”(120-121行)。此时的俄狄浦斯仍对神保持尊重,虽然福波斯的神示没有直接消除城邦的瘟疫,在他看来,神示已经显示了福波斯作为神的本分,“天神不愿做的事,没有人能强迫他们”(279行),所以人就需要发挥主动性,这不仅是替人自身而且也是替神报冤仇,神在他的观念中也成了一个遭到侮辱的对象,需要人来消除对神的侮辱。

而人在神退场之后,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求问先知,而先知体系不过是神的体系在尘世的延伸。当先知特瑞西阿斯被带到王宫,他第一反应就是说“做一个聪明人真是可怕”(316行),后悔自己来了不该来的地方。而俄狄浦斯出于对神示的无知,把特瑞西阿斯的好意隐瞒看做对城邦的不友好,与先知发生争吵。当先知在激怒的状态下说出了俄狄浦斯就是杀死老王的凶手,他拒绝这样的断言。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这样一个正直的人会受到神的诅咒,他所认为的神是一个赏善罚恶、符合尘世德福一致观的神,所以他才否定先知的权威,夸大自己的智慧,说出仅凭自己的智慧就破解斯芬克斯之谜的与先前矛盾的气话。既然尘世最具神性的先知的答案不能使他信服,俄狄浦斯选择相信自己的理性与智慧,要凭借唯一的线索,找出凶手,拯救城邦,同时也为自己洗清嫌疑。此时他对神的认知受到先知的挑战,他要证明神是公义的、正直的,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不是杀害老王的凶手。但是,借用卡尔·巴特对上帝观念的理解来理解神:“上帝(神)本身是谁和是什么?现在我们绝不能回到这一问题和给出一个答案,绝不能宣称我们认为上帝(神)的观念应该是什么,或按照一切在神性概念方面必需的假设和观念,上帝(神)就应该是上帝(神)”[4],俄狄浦斯的追问一步步接近谜底,也在一步步解构自己对神的认识,因为神谕应验了,他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俄狄浦斯的知遮蔽了他的无知,使他自己沉浸在自己构想的赏善罚恶的神的国度中。“俄狄浦斯一直坚定信仰的,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人,甚至是他自己;即使我们可以称之为神,事实上这也是‘伪神’。”[5]而他的无知终于在追问的过程中变得有所知,而他对神的认识也得到了更新,他仍然信仰神,但这个神是绝对超越的、不可知的,凡人不可能认识。

二、“最大的义乃最大的不义”——俄狄浦斯的“一”与“多”

俄狄浦斯的出现使特拜城豁免了献给斯芬克斯的人牲,对于城邦来说,这确实是正义之事。作为对正义的奖赏,俄狄浦斯成了新的王并同时得到了一个妻子,但实则正义中却潜藏着罪恶。在完全无知的状态下,他犯下了弑父与乱伦罪,而在弑父的基础上,他又潜在地成了僭主,家族与城邦在他身上合二为一;而乱伦则使他成了他母亲的丈夫与儿子,他父亲的凶手与共同播种的人,他儿女的父兄。父亲、丈夫、兄弟三重身份在他身上合一。伯纳德特称“俄狄浦斯单一的罪同时违犯了公共和私人两个领域。他是僭主的典范。”[3]141在他的统制下,城邦平稳发展了好多年,由于神的不可知性,凡人无法猜测为什么神选择在好多年后才来惩罚俄狄浦斯。而惩罚最直接的受害者则是城邦的居民,城邦民成了俄狄浦斯罪恶的牺牲品,而他们却把他当成救星乞求他的大能。

瘟疫使城邦陷入苦难,作为城邦之父这唯一的“一”,俄狄浦斯对城邦显示出绝对的负责,家族与城邦在他看来已没有区别,他把整个城邦都同质化为自己的子孙,把“多”统一成了“一”,企图建立普遍同质的无差别的平等城邦。当祭司带领众乞援人来苦苦哀求他时,他强调自己的痛苦超过其他人,并说:“你们每人只为自己悲哀,不为旁人;我的悲痛却同时是为城邦,为自己,也为你们”(59-64行)。而王被他演化为不再具有私人化的秘密,一切都成了公开的,当克瑞翁求得神示问他是当着众人还是单独告诉他时,他直言:“说给大家听吧!我是为大家担忧,不单为我自己”(92-93行)。俄狄浦斯似乎成了一个绝对公义的、毫无瑕疵的人,但“人没有在别人面前客观地拥有公义的权利,他给自己披上的‘客观性’外袍越宽大,他给别人造成的不义就越严重。别人等待的是‘一’的公义”[6]430。这个“一”即那绝对超越的、神秘的至高神。而俄狄浦斯为了城邦同时也为了自己,妄想僭越神的权威,运用智慧与理性来彻底追查凶手。他以为自己所做的是公义的,所以指责特拜城的长老“即使天神没有催促你们办这件事,你们的国王,最高贵的人被杀害了,你们也不该把这污染就此放下,不去清除;你们应当追究”(254-255行)。神的权威受到挑战,在俄狄浦斯看来,人可以不按照神的指示行事。对绝对正义的信任,使他变得傲慢,并以自己为正确的标准,所以当克瑞翁和先知的神谕与自己的正义相冲突时,他会被怒气充满,妄用自己的猜疑和权力要把克瑞翁处死。哲人王的血气促使他要彻底追查凶手,而追查凶手的行动直接转换成了对自己身份的追查,对城邦最大的义,间接转换成了对自己最大的不义。

俄狄浦斯与克瑞翁的争吵,使处在中间的伊俄卡斯忒成了调停人。为了平息俄狄浦斯的怒气,消除他的担忧,她试图否定先知的预言能力,宣称:“并没有一个凡人能精通预言术”(708行),并讲述老王拉伊俄斯所得神示——被自己儿子所杀,未能应验来进一步否定神示。但这一番宽慰并没能消除他心中的担忧,反而更增加了他的忧虑,使他变得恐慌。因为为了逃避自己所得到的神示——杀父娶母,他从自己成长之地——科任托斯国出逃,一路行走来到了伊俄卡斯忒所说的老王被杀之地并杀死了一位老年人。两件事的相似度使俄狄浦斯开始害怕神谕,乞求可敬的神圣的神不要让他看到那一天。现在,他只剩下一线希望,因为“一总不等于许多”(843行)。而伊俄卡斯忒却坚定地相信他不可能是杀害老王的凶手,因为事实证明关于老王的神示不可能应验,“那不幸的婴儿没有杀死他的父亲,倒是自己先死了”(855-856行)。老王夫妇弃婴的行为与俄狄浦斯的出逃都体现了人意欲逃脱神的控制,体现了人的意志与神的意志的反抗。但正如《圣经·罗马书》所言:“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凡掌权的都是神所命的”[7]。而“‘顺从’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目的行为。它只能源自对上帝的服从,它的意义只能是:人撞上了上帝,除了将审判的权柄赋予上帝之外别无他择。”[6]434俄狄浦斯正处于这样一种撞上神的状态,顺从乃最好的选择,所以那些看似摆脱了神谕的行为和看似充满智慧与理性的判断,却加速了神谕的实现,逃脱的努力恰恰使他一步步走向他要逃脱的方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追问恰恰一步步使他走向他意欲摆脱的污秽——他就是凶手,一切的权柄都在神的手中,人僭越得来的最终要归还。“天神制定了许多最高的律条,它们出生在高天上,他们唯一的父亲是奥林波斯,不是凡人”(866-867行)。最大的义乃顺从,人不可能取代神而任意而为。此时,老王的神示、克瑞翁求的神示、他自己的神示三者又共同指向了他一个人,原来瘟疫不是由别人而正是由他这个俨然最大的义人而造成。“戏是从城邦人民乞求从瘟疫中解救出来开始的,我们已经明白,所谓‘瘟疫’其实就是哲人当王带来的政治灾难,人民乞求从瘟疫中解救出来,无异于乞求从哲人王的统治下解救出来,从哲人的同质化血气中解救出来。”[8]俄狄浦斯只是神任命的城邦的暂时的统治者,真正的统治者是神,人不能取而代之;人妄想达到的义在神的面前都显为恶,人最大的义就是顺从。

三、“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俄狄浦斯的“坚强”与“软弱”

报信人与牧人的对质使一切都真相大白,一切都应验了,俄狄浦斯发出痛苦的悲叹:“哎呀!哎呀!一切都应验了!天光呀,我现在向你看最后一眼!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的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1182-1185行)。伊俄卡斯忒在牧人未到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一切,一切原有的秩序都被打乱,原来的丈夫早已死了,而儿子早已不再是儿子,因不堪忍受这悲惨的命运与耻辱,她选择了上吊自杀。俄狄浦斯本可以选择跟随伊俄卡斯忒一样,以自杀来摆脱这让人不堪忍受的苦难,但是他要忍受这样的苦难,因为这是神的意志。俄狄浦斯是伟大的,但他的伟大不在于高贵的尘世地位,而在于追求真相的意志。最后,俄狄浦斯用两只金别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并要求将自己放逐出境,要一个人承受这苦难,替城邦清除污染,这显现了俄狄浦斯的坚强与伟大,但作为人,他也有软弱的一面。

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希望被放逐,但是放逐也成了一种乞求,因为“他没有力气,没有人带领”(1292行)。他已不再是那个可以发号施令、把一切都看做毫无差别的王,一切在神的掌控下恢复原有的秩序,人终归是人,不可能拥有永恒的权力,现在,他只能乞求别人来牵一牵他这可怜的人,他才能实现放逐。“来呀,牵一牵这可怜的人吧”(1414行),俄狄浦斯的遭遇在使人产生怜悯之情的同时更多的是带来人对人的生命本真状态的认识。命运是变幻无常的,不可控的,凡人只能承受,“凡人的子孙啊,我把你们的生命当作一场空!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1188-1190行)。尘世是充满苦难的、生命是有限的,死亡是最大的苦难,同时也是最大的幸福,“当我们等着瞧那最后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1529-1530行)。但“这个世界上有高贵、善良、温文尔雅的品质。面对命运,人是无能为力的,但是人们可以求善,可以高贵地忍受痛苦,接受死亡。”[9]229俄狄浦斯接受了神给他安排的命运,但他并没有因苦难而憎恨人世,他心中仍保持人性最可贵的善,保存着对儿女的爱,他为女儿们今后将承受的苦难而痛苦。从城邦之父转换成了切切实实的氏族之父,为她们无辜受害而乞求克瑞翁的怜悯,教她们顺从神的意志,“我现在只教你们这样祷告,说机会让你们住在哪里,你们就愿住在哪里”(1513-1514行)。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其实是对神谕与先知预言正确性的证明,“神们想要所有预言的权威即它们自己的权威得以维系,即便以人的道德为代价”[3]147,俄狄浦斯的一切遭遇都处在神的控制之下,人珍视的一切在神的世界中毫无价值。在一个受神控制的存在状态下,人的生命本质是有限的、短暂的,人生是充满苦难的,神则是永在的、长存的、无限的。作为尘世的人,“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人作为人处于一种绝无可能避免的终极危机中”[6]457,人没有自在的生活,只有一种与神有关的生活。

“柏拉图所说的那些刻在德尔菲的神殿上的格言和希腊之外任何其他圣地的铭文都截然不同。其一是‘认识你自己’,其二是‘凡事勿过度’”[9]22,索福克勒斯通过俄狄浦斯的悲剧向我们展现了他的神观,通过俄狄浦斯对自己悲剧命运的处理,展现了作者神观之下的人观。神给了人理智来思考和探索万物,但人不能超越神。人的知相对于神的全知就变为无知,神是不可知的、充满奥秘的;如果人企图取代神的位置,僭越上帝的秩序,行使人的义来代替神的义,人的义最后只能变成最大的罪,给人带来灾难,人最大的义就是顺从神的意志,而不是妄图成为神;人的生命本质是人的有限性,尘世生活给人带来的是无尽的苦难,而人无法摆脱这样的苦难,好人受难是人无法解释的永恒之谜,人只有在与神指引下的生活中才能获得慰藉,人没有一种自在的生活。神给人理智从而使人认识到自己的无知,神的不可知性为人的苦难、好人受难等问题提供了解释。真正的悲剧关注的是人的尊严和生存意义的问题,俄狄浦斯的悲剧在无尽的苦难中向我们揭示出生存的真正意义正在于忍受苦难,而不是逃避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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