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话中“谢谢2”的语用策略

裴劭波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一、引言

日常交际中，会话并不都是简单地传达字面信息，常常是话里有话。传达言外之意的典型方式是“反语”，也叫“说反话”，就是“运用跟本意相反的词语来表达此意，却含有否定、讽刺以及嘲弄的意思，是一种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修辞方法。”[1]例如：

（1） A：……这样也可算是将功赎罪吧。那么，我也希望你们能够知恩感德……

B：谢谢你，我的好心的沈老太爷。我们很知你的恩，很感你的德。而且对你的这份“恩德”，我们是定要报的，你放心就是了。

这个例子出自峻青的《海啸》。结合该对话的上下文语境，这里的“谢谢”“好心”“恩德”“报”等词，都应是反语，表达的意思是A不但没有施恩于B反而留给其仇恨，那么B表面上说的“好心”就是“歹毒”，“恩情”就是“仇恨”，要报恩实际上是要报仇，“谢谢”的语义也发生了改变，不再表示感谢。这种“话里话”现象及其内涵用一般的语义理论无法解释，需要从语用学的角度进行分析。下文将结合“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对“谢谢”的这种用法进行语用学解释。

二、“谢谢”的两种用法

礼貌用语是社交中必不可少的言语手段，用来维护人际关系、避免面子威胁等。作为交际中一个最重要的感谢类礼貌用语，“谢谢”表达真诚感谢、感激的用法不胜枚举，得到他人帮助说“谢谢”，取得他人宽容说“谢谢”，获得他人赞许也要说“谢谢”。例如：

（2）A：我是来恭喜你的，我看电视了。你果真拿了第一。对了，我的花收到了吗？

B：收到，谢谢。

然而，我们发现在日常交际中，一些根本不需要表达谢意或者并不真诚表示感谢的语境中也出现了“谢谢”。例如：

（3）A：你对我要说的话一点好奇也没有？

B：是没兴趣。如果没事，喝完茶请走人，谢谢。

（4） A：眼睛怎么变色了？！大早上出来还是水蓝色，这会儿怎么变成咖啡色了？敢情这小子是个变色龙啊？！

B：我的眼睛生下来就是这个颜色的，谢谢。

在例（3） （4）的语境中，“谢谢”并不表示真诚地感谢，听话人B对说话人A所说的话感到不耐烦，便用“谢谢”一词来传达这种消极情感。

据此，我们把表示真诚感谢的“谢谢”记做“谢谢1”，把不表示真诚感谢甚至开始语法化了的“谢谢”记做“谢谢2”。本文主要分析“谢谢2”对合作原则的遵守与违反，解释其产生的动因，并说明语用效果。

三、“谢谢2”与合作原则

交际是人类最普遍、最重要的社会活动之一，涉及说话人和听话人（或第三方）双方。著名语言学家Grice认为，交际过程中为了达到某种目标，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遵循着某一原则，以求有效地配合从而完成交际任务。这就是他在1975年提出的“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简称CP），其具体体现为四条准则：a.数量准则；b.质量准则；c.关联准则；d.方式准则[2]。

“谢谢2”这一用法既有对合作原则的遵守，又有对合作原则的违反，即在形式上是遵守的，而在语义上是违反的。

（一） “谢谢2”对合作原则形式上的遵守

1.对量的准则的遵守

数量准则规定说话时所要提供的信息量不多也不少，也就是说交际双方在会话时给予对方的信息量既不可以冗余繁琐，也不可以过于缺失。例如：

（5）A：你怎么能那样想呢？

B：是别人揶揄我的话，不是我的想法，谢谢。

例（5）中，从形式上看，听话人B回答了说话人A的问题，并且没有说其他多余的话，用“谢谢2”来作为结束话轮的标记。整个会话遵守了量的准则。

2.对质的准则的遵守

质量准则规定了说话的真实性，不说假话和没有根据的话。不说假话就是保证所有的信息都真实有效。例如：

（6）A：她本来对你就很有好感的，再加上和你相处这么久，你又对她这么好，嗯，还需要我说下去吗？

B：以后不要再干预我的生活，谢谢。

例（6）中，结合语境可知，说话者A在向听话者B推销他口中的“她”，希望听话者可以接纳“她”，而听话者B却并不领情，但是B的回答却是真实意愿的表达，B确实不想A干预自己的生活，并且用“谢谢2”对A不干涉他的生活表示所谓的感谢。所以，从形式上看，也是遵循了质量准则。

3.对关联准则的遵守

关联准则规定了说话要切题，不说和话题无关的话。听话者所说的要和说话者所说的话题相关，不可顾左右而言他。例如：

（7）A：神君原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

B：你的身份刚刚已经说过了，谢谢。

例（7）中，B遵守了关联准则，在A想要进行自我介绍时，打断并提醒他自己已经知晓，“谢谢2”也是切题的，从形式上看是对A的介绍表示客气的感谢。

4.对方式准则的遵守

方式准则规定表达要简练，避免晦涩、歧义和冗余。例如：

（8）A：赶紧把这杯玩意儿给我整走，我看了肝颤儿。

B：哟，半年没见还长出肝儿来了。

A：一直都有，谢谢。

例（8）中，说话者B很明显是对一个客观事实进行发问，带有嘲讽之意。而听话人A对于说话者B的嘲讽并没有进行繁琐晦涩的反驳，而是很简单地回答了B，用“谢谢2”来显示自己对于B“关心”自己的感谢。从形式上来讲，也是遵循方式准则的表现。

以上例子中，“谢谢2”对合作原则的遵守似乎从形式上都能说得过去，但是，结合日常生活经验和上下文语境可以发现，“谢谢2”不仅仅只有遵守合作原则表现出来的含义，它应该有更深层的含义。只要听话人能够体会到差异，就可以按照违反合作原则来重新理解话语含义。

（二）“谢谢2”对合作原则语义上的违反

从形式上看，“谢谢2”似乎是遵循了合作原则的四个准则，但其语义却是不赞同、不合作，所以又可以说它是对合作原则的违反。因为很明显“谢谢2”表达的并不是字面意义的感谢，而是另有语用含义。

Grice一方面提出合作原则，认为这是交际双方会话顺利进行的重要准则；另一方面又认为，在具体的交际中人们其实并不严格遵守这一准则。出于需要，人们会故意违反合作原则。Grice把这种通过表面上故意违反“合作原则”而产生的言外之意称为“特殊会话含义”[3]。不遵守合作原则的那一方可能是出于礼貌或特定的语境需要，才说一些违反合作原则的话，当听话者察觉到这种违反时，就需要付出一些努力透过字面意思领会话语中的深层含义[4]84。“谢谢2”实际上就是说话人处于礼貌或者语境需求而对“合作原则”的违反。这就需要听话人听到“谢谢2”时去理解说话人真正想要表达的含义。

言语交际双方违反合作原则的情况共有四类：a.说话的一方悄悄地不让听话人发觉的违反合作原则，从而将听话者引入歧途使其上当受骗；b.说话人宣布不愿合作，不遵守准则，表现为故意不说话等；c.说话人可能面临一种顾此失彼的局面，表现为四种准则遵守其中一种就会违反另一种；d.说话人可能有意不遵守某一准则，但他相信听话人会察觉出这一点，并认为它仍会继续合作，而听话人也知道，说话人并不存心让他受蒙蔽[4]85。我们所研究的“谢谢2”属于第四种，是说话人故意违反合作原则的某一准则，来使听话人从中推理出特殊的会话含义。

1.对量的准则的违反

违反数量准则的具体表现是提供了多于或少于实际需要的信息，使会话内容冗余或残缺。但这种故意违反可以传达出另一层语用含义。“谢谢2”就是多于实际需要的那部分信息。例如：

（9） A：我喜欢你。

B：我都有男朋友了，你就别自作多情了，谢谢。

A：好吧……

例（9）中，B听到A的告白后，表明自己有男朋友了。如果没有“你别自作多情了”这句话，那么这个对话就是遵守合作原则的，“谢谢”表达了B对A情感的尊重。但是B用了一个贬义词“自作多情”，那么这里的“谢谢”就是我们所要研究的“谢谢2”。其实B不说“谢谢2”也可以完成对话，但是她却在话语结束时故意多用一个礼貌性的词，传达的并不是真诚的感谢，而是对A的告白的嫌弃。此时，A注意到B没有遵守数量准则，就会对多余出来的“谢谢2”进行判断推理，体会到对方并不喜欢自己甚至有点讨厌自己的会话含义。

2.对质的准则的违反

违反质量准则的表现为说者自知是虚假的话。我们所研究的“谢谢2”从语义上看也是对质量准则的违反，因为在这种用法里，说话人自己知道表达感谢是虚假的。例如：

（10） A：单挑？

B：单挑？你脑子有毛病吧？你们半夜三更的跑到我们的房间里来，就是为了说单挑这两个字吗？请不要侮辱我的智商，谢谢。

A：哦，打扰了……

例（10） 中，说话人A三更半夜找到B只说了两个字，很显然，对于A的做法，B是不满意的，并说“请不要侮辱我的智商，谢谢”。这句话形式上是B对A发出的请求，并且对A答应请求表示感谢，但是在语义语用上，“谢谢”应是“谢谢2”，表示的并不是感谢，而是说话人主观的不满和埋怨。说话人B心里知道自己是讨厌A的，但仍说出了自知是虚假的“谢谢”，违反了质量准则。但与此同时，A发现了这种违反，便会特别注意“谢谢2”的深层含义，从而推断出B的不满情绪，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简单回答一句表明自己理解了B的会话含义。

3.对关联准则的违反

违反关联准则是指针对自己所听到的信息问题给出回答，但说的是一些不切题的无关紧要的话。“谢谢2”的这种违反传达的是言外之意。例如：

（11）A：嘿，朋友，关一下门。

B：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朋友，谢谢。

例（11） 中，说话人A想让B帮自己忙，所以用“朋友”拉近二人的社会距离。而听话者B不乐意帮忙，他没有直接表明是否去关门，而是针对A话语中的前提“我们是朋友”做出了回答，说“我们不是朋友，谢谢”。这其实是一种违反关联准则的表现，B的回答不切题，故意用“谢谢2”来传递出除字面意思之外的含义，即“我们不是朋友，我是不会去关门的”。

4.对方式准则的违反

违反方式准则的情况并不多，它是指不用简洁、通常的方式说话，而是拐弯抹角地说话，让听话人感到其中必有缘故[5]159。例如：

（12） A：我们要开始手术了。（医生跟护士交换了一个眼色，开始处理安念蓉的伤口。）

B：医生，我也懂一点外科，所以别做出让我怀疑的举动，谢谢。（罗门站到帘子外面，把帘子拉开一半，这样他既能够监视厅里的情况，也能够看到急救室的情况。）

在没有特定语境的情况下，听到医生说要开始手术时，听话者一般会表示同意并且配合医生。例（12） 中给出了具体语境，可以看出医生和护士蓄意在手术台上做一些手脚，听话者B看出了这一意图，所以故意违反合作原则中的方式准则，对于A的话并没有很简洁的直接回答，而是拐弯抹角说明自己也懂医学这一条信息，“谢谢”在这里也属于用一种不同于寻常的方式告诫医生不可以有别的想法，传达出B对A的警告之意，发挥的是语用功能，而非真正表示感谢，是“谢谢2”。

四、“谢谢2”会话含义产生的动因及其语用效果

“谢谢2”这种用法是受诸如汉语词汇的发展和灵活化、反语的影响、“谢谢”词义的演变等很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若从语用上看，它又跟交际的礼貌原则以及我国特定的文化环境有关，“谢谢2”实际上是对礼貌原则的违反。由于这些语用因素的影响，它产生了独特的语用效果。

（一） “谢谢2”会话含义产生的动因

1.对礼貌原则的违反

Leech从修辞学、语体学的角度提出了礼貌原则，认为人们在会话中之所以违反合作原则是出于礼貌的原因[6]。“谢谢2”作为一个从“谢谢1”发展而来的使用频率极高的礼貌用语，在句子中使用时，从形式上看是对礼貌原则的遵守，但是在日常交流中，人们既不遵守合作原则，也不是出于礼貌的话语也是很常见的[7]。有时人们违背合作原则来表达某种会话含义，可能会使用过于礼貌的策略。刘润清在《关于Leech的“礼貌原则”》一文中就说到反语一般都是过于客气，否则达不到应有的效果[8]。“谢谢2”也可以看做带有反讽意义的反语，通过运用过于客气、礼貌这一策略，来表达一定的会话含义。例如：

（13） A：你什么意思？你写的这些话是在说我吗？

B：以为别人写的每句话都跟你有关么？是怎样？琼瑶阿姨的电视剧看多了哦？请滚，不要再出现，谢谢。

（14） A：敬文？

B：我说了，我不去医院。另外，请称呼我为叶敬文，我跟你不熟，谢谢。

（15）A：他这孩子一向不让娘烦心，怎么突然间……

B：好好，我去看看，我去看看，拜托你别哭，谢谢。

以上三个例子中，“谢谢2”的存在都是礼貌过度的表现。例（13）中，B的回答表现出了对A的不满，并且让对方滚。这里用“谢谢2”是对合作原则数量准则的违反，同时也违反了礼貌原则，用听起来显得过分礼貌的策略来传达特定的语用含义，表明自己的态度。例（14）中，B想要纠正A口中对自己的称呼，本来不需要用“谢谢”，但是B为了强调与A的关系还不至于用亲切的称呼语，故意用“谢谢2”，过于客气地提出了请求也是为了提醒对方去推理其中的深层含义。例（15） 中，B请求A不要哭，特地用了礼貌用语“谢谢”来表示过度礼貌，A不哭本不是对B的一种帮助，但是B却感谢A不哭，这也是“谢谢2”礼貌过度的表现。

2.文化因素

中华民族文化源远流长，并形成了高尚的道德准则、完整的礼仪规范和优秀的传统美德，被世人称为“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礼”一直是中华文化的精髓之一。随着人们思想道德水平的不断提高，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重礼貌仪表。粗俗的话语逐渐减少，礼貌用语开始大量地出现在日常交际中。“谢谢”作为表达谢意的词语，由于其使用环境的约束力小，在句子中的位置灵活，常出现于各个场景中：主要用于传递谢意，有时也会出现在一些不需要表示感谢的语境中，来显示自己的礼貌素养。长此以往，“谢谢2”就产生了。

另外，中国文化崇尚谦虚。中国人认为“自卑而尊人”，十分严格地遵守着谦虚准则，真正把对自身的贬损夸大到最大程度，以此来表示礼貌[5]239。谦卑自损可以传达出尊人的会话含义。例如：

（16）A：阿姨您做的菜真好吃。

B：哪里哪里，阿姨都不会做菜的。

“谢谢2”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但是属于过分贬损谦卑的情况。这种过分礼貌所包含的会话含义就多了表达主观情感的功能。

（二）“谢谢2”的语用效果

何兆熊在《新编语用学概要》中批评Leech的礼貌原则没有考虑语境的制约因素，指出话语的可接受性受语境社会因素的约束。在一定的语境中显得礼貌的话语，在另一语境中可能显得不够礼貌，也可能显得过分礼貌[5]220。使用过分礼貌或不够礼貌的形式都会使得语言显得不得体，但同时也可能会产生另一种会话含义[5]223。“谢谢2”这一过度礼貌的语用策略促使它本身又表现出一定的功能性特征，比如它可以起到话轮转换、话轮终止的作用，或者传达说话主体主观情感。但是这种过分礼貌又是为人所接受的。

“谢谢2”的语用效果在语法上就是“谢谢”由原来的真诚地表示感谢逐渐开始语法化。语法化过程中，“谢谢”的感谢义脱落，语义由褒义逐渐贬义化，初步具有了话语标记的特征。例如：

（17） A：你说这孩子他妈长啥样呢？

B：管那么多干嘛？诚如钱钟书所说，鸡蛋好吃，又何必去追究下蛋的母鸡长的如何呢？好奇害死猫，谢谢。

（18） A：某某长得跟照片不一样，本人比较“shou”一些。

B：哪个“shou”？

A：胖瘦的瘦，谢谢。

这两个例子中，“谢谢”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句子的真值条件，它只承担一些功能性的作用。例（17） 中“谢谢2”是表达说话人B对A的提问的不耐烦的情感。例（18） 中“谢谢2”是表示说话人B的无奈和嘲讽。可见，“谢谢2”已经初步具备了话语标记的功能。

五、结语

“谢谢2”从“谢谢1”发展而来，是由于语用的需要，“谢谢2”从形式上看是对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的遵守，但从语义上讲，却是由于说话人故意违反会话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而产生了新的用法。“谢谢2”的这种用法是说话人运用过度礼貌这一语用策略产生的，在这个过程中，“谢谢2”逐步走上了语法化的路径，正朝着话语标记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