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苏晓敏
(南京师范大学 历史系,南京 210097)
中正官的任务在于品第人物,而其所需材料则为状、品、家世三项。状是早期品第人物重要参考资料。汉末至西晋状的演变与九品中正制密不可分,故先叙述相关研究。唐长孺先生在《九品中正制度试释》论述详尽,提出西晋时家世成为品第高下的主要依据[1]90。宫崎市定先生在《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提出,该制度为贵族服务是九品官人法创立之初就有的。魏末创立的州中正使得九品中正制越来越贵族化,并指出西晋时该制度已成为维护贵族社会上流阶层利益的制度[2]8-101。黄惠贤先生也认为西晋时期,构成状的德和才,日渐不被中正们所重视[3]。祝总斌先生认为曹魏、西晋处于门阀制度的过渡性时期[4]。阎步克先生也提出西晋中正官的评价标准逐渐向士族门阀倾斜了[5]。两位先生多侧重曹魏、西晋中正制度的过渡性演变。而胡宝国先生则略有不同,提出尽管士族的力量在发展,但皇权仍能有限地利用中正制度维护统治[6]。
关于状的专门性研究,唐长孺先生则提出中正之状的渊源出自汉末名士的名目或题目[1]89。张旭华先生在其《九品中正制研究》进一步提出,九品中正制建立以后,中正品评人物也多采用这种方法,而这种高度概括的品题发展到后来就成为中正所作之状[7]70。此外,日本学者的研究亦颇有建树。矢野主税先生对士族高门颍川荀氏、琅琊王氏、陈郡袁氏、太原王氏、平原华氏以及颍川庾氏等家族子弟的一系列状进行仔细爬梳[8]37-42。宫崎市定先生则提出状是对品的说明,状必须调查并且记录性行、才德。这种文学性的描述难以据其判断为官品级[2]99。永田拓治先生在《“状”和〈先贤传〉〈耆旧传〉的编纂》中对汉魏嬗变之际出现两传进行细致研究,认为乡里社会人物评定之风盛行,提出人物评定的状即是其写作的参考来源,并在文末对二十四贤状进行详细考证[9]。
学界对状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然而对于汉末至西晋状的专题研究尚有进一步讨论空间。故本文不揣谫陋,拟在前辈们研究基础上,再探中正之状的来由嬗变。如有不当之处,谨请方家指正。
《文心雕龙》对状的相关特征进行最早总结,概括为“状者,貌也。体貌本原,取其事实。”[10]刘勰总结了状文体的一般特征。而任昉的《文章缘起》中则有记载“状者,貌也。类也。貌本类实,备史官之采,或乞铭志于作者之辞也。”[11]可见状主要作用在于客观记载状主生平以及品评其人事迹。
《汉书·高帝纪》则有最早的关于“行状”的史料,暂可从中一窥特征,现摘录如下: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遣诣相国府,署行、义、年。有而弗言,觉,免。年老癃病,勿遣。
苏林曰:“行状年纪也。”[12]71-72
该段史料记载是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国之初立,局势不稳,诸侯谋反频现,刘邦下求贤诏扩大统治基础。该诏令提出贤能之人经当地郡守亲自送至相国府,需进行登记年龄等一系列的操作。其文中记载需登记“行、义、年”,苏林注将“行、义”解释为行状,把“年”理解为年龄。而《汉书补注》中则又作新解:“署行,若云本身并无违碍过犯;署仪,若云身中、面白、有无须;署年,若干岁也。”[13]110-111今人陈直先生基于居延木简名籍简,统计其反复出现的“行、义、年”,又作解,即行为品行,义为仪表、年为年龄。[14]陈直先生和王先谦先生观点大抵相同。从上可窥见,状其原意应多为其内在品行,外在仪表,整体年龄等,此其一。求贤诏中称将送至相国府,进行登记,类似一种人才评价档案,存放至相国府。可见汉代以降,状即有固定的存放所在地,此其二。
九品中正制是“以名取人”和“以族取人”的结合与制度化[15]141。谈及以名取人,则可追溯至汉代。从汉末名士“品题”到中正之状,二者一脉相承,有着难以割绝的历史渊源[7]70。汉代的人物好谈论,且重视名声,有很深厚的社会基础。如《后汉书·苏章传》载其人:“有高名,性强切而持毁誉,士友咸惮之,至乃相谓曰:‘见苏恒公,患其教责人,不见,又思之。’”[16]1106该段史料有下述值得注意点,如苏章习惯品评他人。士人们都担心他品评之结果,实则也可见苏章的评价有很大影响力,此其一。“有高名”,这一评价屡见于《后汉书》中,如《后汉书·循吏列传》载:“时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16]2481《后汉书·逸民列传》载:“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16]2763。不难从中窥探出汉末人们对于喜好品题,重视声名的形势,故该评价屡见之,此其二。
《汉书·扬雄传》又载:“仲尼之后,讫于汉道,德行颜、闵,股肱萧、曹,爰及名将尊卑之条,称述品藻。”[12]3582我们从中不难窥见,德行和才能两项在汉末的评价中屡见不鲜。师古注:“品藻者,定其差品及文质。”[12]3582即按照德行、才能至于名将排列尊卑,这与后世中正状评价的两项标准相似。
《廿二史札记》对于东汉重视名节的现象亦有详细记载:“盖当时荐举征辟,必采名誉,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好为苟难,遂成风俗。”[17]88赵翼分别从让官位、替他人报仇等种种现象中证明了汉末人们对于名节的重视。
汝南月旦评对中正制形成有着深远的影响。张旭华先生也曾在其著作中记载二者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现择录史料如下:
初,邵与靖俱有高名,好共核论乡邑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16]2235。
此段史料记载了汉末月旦评的实际情况,即许邵等人因好“品评”人物而有高名。更值得注意的其中说到,“每月辄更名品题”。即汉末的汝南月旦评每月都会更换相应的品题,引领讨论。这个品题的具体内容,我们不妨从后文中一览究竟。
曹操微时,常卑辞厚礼,求为己目。邵鄙其人而不肯对,操乃伺隙协邵,邵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16]2234
许邵对于曹操的评价,这是从才能、事迹等方面来继续曹操其人的相关能力的。此外《资治通鉴》载:“操乃劫之,邵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按注解:“言其才绝世也。天下治则尽其能为世用,天下乱则逞其智为时雄。”[18]按《资治通鉴》中则是从才学和能力两个品题里来评价曹操,且字语简短中,后世状的源流可见。许邵看不起曹操并不想给予评价。只有到曹操劫持许邵的情况下,许邵才给出了相应的评价。短短数语言,便使曹操因此评价而成名,可见汉末的乡里月旦的巨大影响。《通典》亦载:“大小中正为内官者,听月三会议上东门外,设幔陈席。”[19]892该条史料亦陈述了州郡中正每月皆有一次会议,以便了解乡里舆论,亦可从该史料看出了月旦评和中正制之间的源流关系。
《三国志·常林传》载:“时论以林节操清峻。”[20]660常林有孝悌之行,而后担任太守、刺史,从政期间亦颇有政绩。常林对同乡司马懿行拜礼则不倨不傲,认为这是司马懿遵循长幼礼节所至,并不因其官位所重而有所顾忌。当时人们评价常林清正高尚,实则也是一种相对客观的评价。按其注解引《魏略》:“嘉叙茂虽在上第,而状甚下,云:‘德优能少。’”[20]661吉茂和常林同为《清介传》所载,史称吉茂出自世代都很有名的家族,此时九品中正制刚创制不久,中正官重在选拔有才能的人,故吉茂虽身在高门第,却被评定能力一般亦不足为奇。纵览其生平,为官多是清廉之职,但曾经因族人犯罪而连坐。从吉茂因评语而怒,易见不好的状的评语对于仕途有极大的阻碍作用,不难窥见在曹魏时期,家世对状的评价并不完全起决定作用,此其一。早期中正制的状评语,对其后的仕途有着很大参考作用,此其二。
《三国志·程郭董刘蒋刘传》载:
楚乡人王济,豪俊公子也,为本州大中正。访问关求楚品状,济曰:“此人非请卿所能名。”自状之曰:“天才英博,亮拔不群。”[20]462
孙资以及其子孙宏是曹魏重臣,而其孙则是西晋官员,其状也可体现魏晋之际的一些特征。孙楚是西晋官员,其状评价其才能也是很简单的八字,且多贴合其人物形象。此外,孙楚获良好的状评语,位至护军、太守等要害官职,良好的状评语对于仕途的助力可见一斑。矢野主税先生对当时士族子弟之状进行爬梳,发现他们的状中往往会有“清纯”“清靖”“清和”“清净”“清誉”“清虚”“清简”“清粹”“清素”等词语,而其状评价高低直接关系到“状主”的仕途[8]37-42。我们从这些简短的状的评语中,不难窥见其多和汉代名目品题一脉相承,字数极为简短。作为选官依据实则带有一定模糊性。有些评语多侧重于评价其文采方面,如“并有文藻”。将文采高低作为品第官位的几项依据之一,似不能够直接体现其和选官任职能力的具体相关性。
曹魏时期,状的评价还是选官的重要参考之一。一般状的评语都较为简短。同时,好的状的评语,对仕途也是一种极其重要的推力。故史载:“其始造也,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勉,犹有乡论余风。”[21]1058卫瓘在批驳九品中正制其品评人物几大弊端,痛批有失公允之时,同样赞扬过其在曹魏建制之初,亦曾经陟罚臧否,根据汉末乡里清议之风品评,选拔了一批有用之士,这亦是对曹魏九品中正制的恰当肯定。
西晋时,山涛于吏部任职,曾为朝廷需要推举过不少人才。山涛所甄人才,其各为题目,时称《山公启事》。《山公启事》反映了山涛品鉴人物的标准,亦是西晋时人物品评的风尚表现,现择录如下:
此三人皆众论所称,谅尤质正少华,可以敦教。
吏部郎主选举,宜能得整风俗理人伦者。
旧选尚书郎极清望,号称大臣之副,州取尤者以应[22]。
《山公启事》是山涛向皇帝推举人才的汇编,所涉及的范围有吏部郎主、尚书郎、侍中、太常、河南尹等官职。其选官多择录人物性格、才能,故亦反映了西晋时期标准。纵览《山公启事》,不难发现其和状的特征有共通之处。如推举崔谅、陈准、史曜为尚书郎时,多考虑了众人时评。也因此点,选拔能整顿风俗的人当选吏部郎主,足见时下评论对选官的参照性;其外,评价尚书郎二词引用“清望”二字,亦和状的评语异曲同工,多为对人物才能性格的简短评述。山涛推举人物,多为对人物才能性格作简短品题,供皇帝参考,此点和状之简短评语异曲同工。
九品中正制推行以后,其在选官体系中地位日渐不可替代,与此同时批驳之声时亦有之。状作为中正评价的三项材料,推行中有流于形式之弊。曹魏后期重臣傅嘏曾曰:“案品状则实才未必当,任薄伐则德行未为叙。”[20]623傅嘏此条是对于刘劭的“《都官考课》”的驳难,但也体现出了状的记叙人物的缺点——实际运用中名实难当,此外亦不难窥见了状在当时中正选官中的广泛参考作用。
关于状在后世选官时的参考作用,《通典》注引西晋刘毅上表则曰:“若吏部选用,犹下中正,问人事所在、父祖位状。[19]892即在吏部选官时,?需了解被选官者的相关情况,则需要自身的状,父辈的状以及祖辈的状,故状在当时选官的参考作用中可见一斑。随着九品中正制的盛行,弊端亦随之凸显,刘毅亦陈述了九品中正制有不少弊害,纳之如下:
而中正知与不知,其当品状,采誉于台府,纳毁于流言。
凡所以立品设状者,求人才以理物也,非虚饰名誉,相为好丑。
今品不状才能之所宜,而以九等为例。以品取人,或非才能之所长;以状取人,则为本品之所限。若状得其实,犹品状相妨,系絷选举,使不得精于才宜。[21]1276
刘毅认为在曹魏时创立九品中正制只是权宜之计,而随后九品中正制亦有八大弊病。未能选拔到特别合适的人才,其状更有流于形式之嫌。定品第只为朋党修饰名誉,违背了最初的求取有识之士的动机。在品和状的关系上,则又显得过于机械。根据品级来取人,则才能不一定达到。而根据状来取人,又可能会被原初的品级所限制。故根据状定品实际操作中往往会流于形式。即使是品状相仿,也会被九品中正制度的形式束缚,使其不能发挥应有的才能。退一步讲,即便是所评价的人能力突出,也不能超过本品所能给予的最高官职。更何况在中正官手里操作又有极大任意性,可根据其亲疏远近来选人。刘毅大抵也是窥见了九品中正的弊端,故曾奏请恢复古代的乡举里选,在位者也并没有采纳。西晋时期,评定高下的依据已经只参照家世,那么状的作用便已经形同虚设。
曹魏时,状的评语可作为仕途晋升的重要依据,而至魏晋之际状已经逐渐变得徒具形式。一方面,侧面证实了九品中正制在当时选官制度中地位举足轻重。其曾为魏晋时期的统治集团选拔了大量人才。另一方面,也不难窥见,状作为一种评价体系至后期已徒具形式。这也是九品中正制从最初的为评定人才扩大统治基础,走向后期的僵化成为门阀把持选举的一个影射。
状是早期中正品第的重要材料。其多记叙一个人的品行,仪表,年龄三项。汉代的臧否之风多兴盛,其月旦品题和状源流一脉相承。状的评语一般字少简洁,故其对于选官的参考则有一定的模糊性。但如能获得好的状的评语,对于仕途是一种极大的助力。但即使状的评语再高,也不能超出本品相应该有的官位。西晋以降,多以家世品第高下,状的作用便已经微乎其微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从状之演变多可管窥九品中正制在各个时期的不同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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