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张默然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064)
疼痛的回响
——悲剧理论视阈下《红楼梦》的美学意蕴
张默然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064)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史的一部旷世之作。在悲剧理论观照下,小说的悲剧从情感、社会、文化至人之存在的痛苦,上升到形而上的生命本体层面。审美痛感的普遍性、永恒性,赋予小说深厚的美学意蕴。
《红楼梦》;悲剧理论;情感;普世;文化;存在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一部旷世之作。长期以来,学者们从政治社会学视角出发,使小说中人物的“悲喜之情,聚散之迹”承载了过于沉重的反对封建专制的政治性沉思。然而,从悲剧理论观照《红楼梦》的美学意蕴,则可以发掘出对人生普遍的痛感的表现,洞察出小说对人之存在的思索。
《红楼梦》自在文学史出现,“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1]350,正在于曹雪芹创作鲜明的悲剧意识。小说表现出了与传统小说“大团圆”不同的悲剧情调,表现出了普遍的痛感,存在的痛苦。鲁迅先生从中国历史小说变迁的文学史进程审视出发,说《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2]193,正是对其悲剧深厚的美学意蕴的概略。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297成为我们公认的对悲剧美感本质的理论言说。“有价值的东西”是有一个价值预设的,即为悲剧学说创始者亚里士多德所规定的“至真至善”这一人类的终极价值。《红楼梦》展示了众多女性的稀世娇美,表现了她们的睿智、神韵。然而,又以残酷的笔锋将其撕毁,把她们推向死亡的绝境,营造出了震撼人心的美学效果,创造出超越时代局限的永恒的悲剧价值,而成为经典之作。
宝玉、黛玉与宝钗的感情纠葛,表现了人类在情感世界中的痛苦挣扎,人类感情的姻缘错置,人类情感的宿命般的无奈。宝玉经过宝钗、史湘云等的游移,最终坚定了具有诗情画意的“木石之盟”,摈弃天作之合的“金玉良缘”。但是,宝玉却没有对“妻子”这一合法性地位的决定权。“封建家长”作为决定子女婚姻的权威,忽略了作为一个存在者的“人”的情感欲望,凤姐一句话,贾母一点头,情感就产生了错置:宝玉娶了宝钗。这朵爱情奇葩在种种“非情感”因素的禁锢下枯萎了。
情感错置表面看是受到了外力压制,但从深层看,则是二人对情感徒劳的等待,等待宿命的安排。这是一种把人生视为悲剧的态度,认为生命充满了悲剧意义,将悲剧上升为生命的形而上本质。
黛玉对待婚姻,未做出反抗性的努力。她哀叹婚姻没有父母支持,将希望全寄托于贾母身上,内心深处以贾母会把她嫁给宝玉的幻想自持。更深层面上,她将希望寄托于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源自宿命的安排,源自对命运深不可知的力量的信仰。她心想:“宝玉如何能把这块玉丢了呢。或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她沉浸在一种未知的力量中而徒劳地等待,任其自然发生。
宝玉作为荣国府嫡派子孙,也是如此,尽管与主流价值立场产生种种冲突而成为叛逆者,但在感情上,亦静候父母之命,并恭谨不二地顺从。且看他对人生存价值的解说,“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极尽人生虚无之义。虽然这是对大观园女儿们挣脱传统观念束缚的反叛之见,但同时是一种对生活的否定态度,对人生的伤感与虚无的表认。
这两位离经叛道者最终还是没有摆脱婚姻的悲剧,没有超越自己人生的可悲之处,而共同将悲剧意蕴上升为形而上的生命本体。这种观念碾碎了他们的婚姻,悲剧性的人生态度本体化自身成了《红楼梦》悲剧美感的阐释者。
曹雪芹以没落社会的悲哀渲染了浓郁的悲剧氛围。个体自身即将毁灭的阴影、秩序的远去、历经时空沧桑的名门望族的毁灭,包含着大量的理性上的文化洞察力和感性上对于逝去的宗法家族的怀恋,这都在总体上构成一种深沉的感伤。
曹雪芹以儒家传统的价值立场出发揭露了整个家族以至整个社会的腐败。四大家族在生活上穷奢极欲,一顿螃蟹餐便是小户人家一年的生活费,一盘茄胙要用十几只鸡来配,秦可卿的殡葬光一口棺材就是一千两银子,送殡长队犹如“压地银山一般”,元妃省亲更是“琉璃世界,珠宝乾坤”。
物质上的奢侈引起了精神上的颓废,贾府上下的淫乱无耻,一如焦大所说:“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生活的无节制和欲望的无止境又导致家族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无怪探春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作者通过对贾府一代不如一代的描写,笔触之中饱含愤懑而又不乏惋惜。宁国公和荣国公九死一生创下的家业在消亡,这个声名显赫的家族的命运在日益没落。第三代“文”字辈的贾敬一味好道,贾赦贪婪荒淫,贾政则庸碌古板、不通庶务。从第四代 “玉”字辈的贾珍、贾琏、贾环,到第五代“草”字辈的贾蓉等更是堕落为聚赌嫖娼、淫纵放荡之辈。贾府的隆盛基业,昭示着必然毁灭的命运。
此外,这个家族透露出了整个社会的荒淫迷乱的一隅,将荒谬感推向普世性的存在。《红楼梦》的第四回曹雪芹借门子之口,以“护官符”的作用,揭开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黑暗内幕,建立了宏观的基调。薛蟠打死人命却被雨村周全了结;贾赦贪念石呆子的二十把扇子,贾雨村便无中生有,诬陷石呆子“拖欠官银”,没收扇子转送贾赦。凤姐作为荣国府的管家,忙于官员之间结党营私之琐事:“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之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一句不经意之言,道出了这个社会的腐败、奢华、荒淫。
小说撕开了荣国府的华丽外衣,裸露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具不堪入目的疽尸。而这种悲剧痛感产生的前提是康德的绝对的道德,“你行动所依从的准则,要能同时使其自身成为像自然普遍规律那样的对象,这就是彻底的善良意志公式”[4]56。正是在这种价值预设下,《红楼梦》才产生了恒定性的悲剧美感。
《红楼梦》中对作为存在者“人”的关注不仅仅在于情感方面,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人类文化的审视。文化支撑着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价值理念,而曹雪芹将人之存在的思想支点作为囚笼,致使一个个生命窒息而消亡。
曹雪芹通过描摹众人的浮世绘,对作为人的价值指向的儒、佛、道思想进行了嘲讽式的否定。通过从小喝儒家思想母乳长大的贾赦、贾琏、贾珍丧失廉耻的贵族后裔,给儒家思想以彻头彻尾的讥笑。迎春尽管与人为善,谨遵仁爱的教导,但她被儒家思想塑就成的逆来顺受的性格不仅没能给她带来幸福,反而被孙绍祖折磨摧残致死。还有许许多多得天地之精华的女儿们,都因儒家思想为经纬织成的网窒息而死。作者借宝玉之口称男子为“混沌浊物”,把追逐功名利禄的人叫“禄蠹”,冠之以妙称,无非是对孔孟之道、儒家思想的嘲讽,同样也是文化的悲哀。作者在批判儒教时,也对佛、道二教进行了批判。贾敬是一个“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的道教信徒,他“一心想做神仙”整天躲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结果落了一个“吞金服砂,烧胀而死殁”的悲惨下场,是对道教虚幻怪诞的辛辣讽刺。另外还塑造了妄图用“魇魔法”杀人的马道婆、走江湖卖狗皮膏药,后又自我揭露说“实告诉你们说罢,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去呢”的王一帖,这些儒、道、释的信徒,在作者笔下无不是恶迹多端、可叹可笑的。
曹雪芹深知尚儒尼者不过是些愚人,也看穿了佛教、道士的虚妄怪诞,人们践履着这样的价值信仰,必然将悲剧深植入心灵和精神内部。《红楼梦》在对失去存在价值理念的众生的集体痛苦表现中生发了深刻的悲剧痛感。
曹雪芹通过人物的悲剧性命运,表述了深藏在悲剧中痛苦的最深刻认知。存在的痛苦超越了一个家族的幻灭之痛,超越了一物一时一事的体验而具有普遍意义。这种悲剧的痛感正是对生命关怀的表现,“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5]19而转化成了《红楼梦》的悲剧美感。
《红楼梦》第五回的判词就已经暗示了各类人物的悲剧结局。黛玉和宝钗的悲剧命运是“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元春的不幸是由于宫闱的寂寞而“大梦归”;探春的不幸是“生于末世运偏消”和远嫁;妙玉的不幸则是“欲洁何曾洁”“终陷淖泥中”,最后“红颜”屈从“枯骨”,薄命而死;惜春的不幸是感到一切迷茫,看破红尘,落得“独卧青灯古佛旁”的凄凉结局,等等。总之人物整体的悲剧性终结,展示了人生在世普遍的疼痛,这在《红楼梦曲子·飞鸟各投林》中得到了极好的概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除了人物个体意义上的悲剧外,《红楼梦》将人生无所不在的悲剧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在第一回疯跛道士对甄士隐唱的《好了歌》和甄士隐回唱的《好了歌注》可谓全书点睛之笔。它以“世人万般,好便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道出了人们对功名利禄等的追求无非都是一场空,向人们昭示了人生无所不在的悲剧。综观整部小说,作者笔下但凡高洁美好的人物,无论贵为金枝玉叶,还是贱为丫头侍女,都终究皈依到“悲”上来,含泪了却一生。
荣格认为,悲剧是人类世代积淀的生存体验,对人类集体记忆的“回响”,悲感是反复循环出现的审美体验[6]260。而正是悲剧的审美痛感与美感的普遍性、永恒性,赋予了《红楼梦》作为一部经典的永恒价值。
[1]鲁迅.鲁迅全集(第 8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2]鲁迅.鲁迅全集(第 8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3]鲁迅.鲁迅全集(第 1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4]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5]亚里士多德.诗学·诗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6]荣格.荣格文集[M].冯川,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
Echoes of Pain—On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heory of Tragedy
ZHANG Mor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10064,China)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is a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work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gedy theory,the tragedy of pain in the novel come from emotion,society,culture and the existence,rising to metaphysics of the existence of life.The aesthetic feeling of pain is of universality and timelessness,which gives the novel profound tragedy aesthetic implication.
Dream of Red Mansions;tragedy theory;emotion;society;culture;existing
I207
A
1674-5787(2010)04-0045-03
2010-05-08
张默然(1987—),女,山东聊城人,四川大学文艺学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文艺美学。
责任编辑 闫桂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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