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凌 丽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南宋词人张孝祥之词,后人认为其风格“介子苏、辛之间”,且在词的发展上,也起着上承苏轼,下启辛弃疾的作用。例如钱基博就以为:“其平昔为词,未尝著稿,笔酣兴健,得苏轼之浩怀逸气,襟抱开朗,仍是含蓄不尽。”“其词与辛弃疾同出苏轼,然弃疾恣意横溢,简直文势;孝祥则抗首高歌,犹有诗情;所以发扬蹈厉之中,犹有宛转悠扬之致也。至弃疾则张脉偾兴,而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矣。”[1]关于其词的创作特点,宛敏灏在《张孝祥年谱》中则称之:“议论风采,卓然绝人。”“平生忠愤激切之怀,不能自已者,往往发之于词。”“于诗,于文,于四六,未尝属稿,和铅舒纸,一笔写就,心手相得,势若风雨。”[2]汤衡也在《张紫微雅词序》中说:“(张孝祥)平昔为词,未尝著稿,笔酣兴健,顷刻即成,初若不经意,反复究观,未有一字无来处……所谓骏发踔厉,寓以诗人句法者也。”由此可见,张孝祥的词上承诗人句法,下笔卓尔不凡,其词作整体上虽不失“豪壮典丽”,但笔者以为于湖词中不能忽视的还有其关于“冷”的艺术特表征。张孝祥词艺术特征之“冷”与其词风相辅相成,并构成了其独特的审美特质。以下便一一展开分析。
“冷”之本意,《说文》有言:“冷,寒也。”即意为温度低(与“热”“暖”相对)。而“冷”由寒冷之本义又可引申作冷清,清冷、清凉等意思,例如冷香(清冷优雅的香气)、冷翠(给人以清冷凉爽的翠绿色)、冷泉(清凉的泉水)等等。从“冷”的属性中不难看出其意多指向予人冷凉之感,但这种冷凉之感又不仅仅停留在感官层面,它在作家的笔下通过精心点染、连缀,亦能支撑起一首诗或词作的整体意境。故而“冷”所赋予诗词的灵性往往因缘而发,跌宕起伏,在不动声色中完成对整体内容和艺术特色的构造和设定。张孝祥的词作就具有这般典型的特征,例如陈应行在《于湖先生雅词序》中说道:“得公于湖集所作长短句凡数百篇,读之泠然洒然,真非烟火食人辞语。”由“泠然洒然”之语可见于湖词风多属于清冷、寒凉之属。据统计,张孝祥一生作词约二百二十余首,数目虽不算多,但优秀之作不少,且有许多作品都表现出了“冷”的特征。于湖词中之“冷”既渲染出外界环境、天气等方面的寒冷,又摹景咏物,工于“制冷”,故而其词中之“冷”千姿百态,且其还使用多种艺术表达方式来表现“冷”的艺术特征。
从这类字词的意思中不难看出于湖所写之“冷”,例如《锦园春》:“杜老情疏,黄州恨冷,谁怜幽独。”张孝祥直接用一个“冷”字代替了其他具有冷属性的词,这在语意上既显得新奇别致,又能很好地概括了此词的写景特征。除此之外,还有“风露与高寒”“忍冻推敲清兴满”“月华未吐,波光不动,新凉如水”“晖晖寒日朱栏曲”“澹寒彩满溪楼”“聚千里铁衣寒”“倚竹袖长寒卷翠”等语。这些带有冷属性的词,或是充作修饰性形容词,如“寒”;或是被当作名词使用,如“冻”“凉”“寒”等。它们在词人笔下语意特征被多方扩展使用,例如一个寒字,既可以作后置定语(如“风露与高寒”“聚千里铁衣寒”),又可以作前置定语(如“晖晖寒日朱栏曲”),还可以做名词(如“倚竹袖长寒卷翠”),甚至可以充当同位语(如“澹寒彩满溪楼”),等等。由此可见,在词人对“冷”的偏爱及其独运匠心下,以多种表冷属性之词写出了千姿百态的“冷”的状态,这既凸显了词人高超的艺术创作水准,也为此后创作者写“冷”之作贡献了不少鲜活的例子。
前一种情况算是用比较明显的语词来凸显天气、气候乃至环境等方面之“冷”,但有时张孝祥也用不是那么明显的词语来书写天气之“冷”,例如他也能通过状态描写来塑造出“冷”的感觉。于湖词中有“倒影星辰摇动,海气夜漫漫”一联,在该联中并无任何东西与“冷”之意相关,但词人通过选取海气、夜以及修饰性词“漫漫”来营造出夜晚海上气温骤冷的场景;而且词人还有意加入了对星辰倒影的描写,“倒影星辰摇动”说明有海风御驶故而造成海波动荡,星辰倒影迷迭其间,从而造就并加深了海气弥漫的结果。海夜深沉,雾气弥漫,气温、环境都处于极冷的状态,但星辰倒影其间却不失冰冷之美感。此联妙在它不仅写出了海上夜晚寒气弥漫的场景,刻画出了夜空星海动态之美,也在这一天一海、一静一动之间为全词之“冷”做足了气氛,从而在写“冷”之外还抒发了词人钟爱自然之趣,有所寄托之思。
这其实在其他词人的词集中也能见到,但张孝祥则会固定地选择其中的几样来进行多番观照。例如说他特别喜欢在词作中用“霜”“露”“朔”“雪”“梅”等意象来描绘出多类型的天气寒冷状态并以此透析出词人笔下丰富多彩的冷天奇景。其一是霜。“霜”一般出现在秋季至春季时期,它在近地表的温度低于0℃时会凝结而成白色冰晶状,因此“霜”的存在显然就代表着天气走向寒冷。而于湖词中涉及到“霜”的语句不乏其见,例如有“摇落霜风只断肠”“山高月小,霜露既降,凛凛不能留”“霜华夜永逼衾裯”“去日清霜菊满丛”“槛菊迎霜媚夕霏”等。可以看到,哪怕是同样的“霜”却也能见出不同的“冷”,如“霜风”意味着因风大而天气愈冷;“霜露既降”则形容凛冽冷冻,易伤人肌肤;“霜华”暗示着夜冷衾寒,渲染主人公孤枕难眠的情形;而“清霜”“迎霜”则多与菊类相搭配,在绘菊情态的同时亦暗示着天气走向清冷凉爽之时。其二是露。“霜”的季节特性与天气之冷相挂钩自毋庸置疑,而“露”的采用亦往往因时因地因具体情况而定。在物理学知识上,“露”是空气中的水蒸气遇冷凝结而成,常在冷天气时才会出现。因此不分具体季节何如,于湖词中的“露”所照应的天气之“冷”亦稍有不同,例如《锦园春》“爱柔英未吐,露花如簇”,以及“南窗月上,浴罢满怀风露”“露浓花气清”等。“柔英未吐,露花如簇”说明清晨时分花朵未开放而露水在周边凝结成团,这点明了清晨时分温度较低的天气特点;“满怀风露”则表明女子沐浴之后身上的温热与外界空气形成较大梯度的温度差,因有月光的清冷加持以及自然风的冷凉效果,外界气温之冷与女子周身热量相抗,从而使得“满怀风露”之语并不夸张,确然符合事实。实际上,后世诗人所吟咏的“满身风露立多时”[3]等语,其原理也大致如此。其三是雪、梅。除了霜、露以外还有“雪”与“梅”的交迭使用,例如“弓刀陌上,过蛮烟瘴雨,朔云边雪”“雪转寒庐花簌簌”“梅花如雪月如霜”“柳色金寒,梅花雪静”等等。我们可以看到,雪与梅因在冬春时节才会出现,故而它们的存在一般就点明了寒冷天气的事实。至于梅花如雪还是雪静如梅,二者共通的洁白属性往往成为众多文人墨客争相描绘的点,但他们往往忽略的是,二者的存在离不开冷天气的加持,而它们的存在亦更使得天气严冷而风姿更甚。其四是朔。至于“朔”本义指每月初一新月之时,由此被引申作幽暗之意,且在文言当中又常被指代为清晨、凌晨,故而在后世的诗文中多被用作反映气候、环境寒冷之词。例如于湖词中就有“一举朔庭空”“朔风弄月吹银霰”等语。“朔庭”指的是空庭周遭环境幽暗,多有冷意,而“朔风”则为北风,风劲且烈,故而吹雪弄月,招引冷冽天气。值得一提的是,“朔”的特殊属性使得它与自然之物霜、露、雪、梅等不同(它们算是属于以实言虚的过程),它由幽暗之本义被引申作阴冷的代名词,其实是一种以虚言虚的过程。
张孝祥也多喜好用季节来直接点明天气的冷凉情况,例如“长啸俯清秋”“宫叶秋声满”“秋满离原”“秋满衡皋”“帘幕春寒浅”“春寒依旧浓”等。特别是他的一首《多丽》:“景萧疏,楚江那更高秋。远连天、茫茫都是,败芦枯蓼汀州。”楚江、高秋之语点明时间、地点,正是“天凉好个秋”[4]的时候。故而词人举目弥望,入眼处尽是一片败芦枯蓼萧条冷淡之景,以特定时节的特定景物点出时气的冷凉萧索之特点,这是其一。其二,以特定时节的特定时辰来烘托气候、环境之“冷”,例如《浣溪沙·洞庭》:“行尽潇湘到洞庭,楚天阔处数峰青。旗梢不动晚波平。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夜凉船影浸疏星。”同样是写洞庭秋,但前半阙写景优美,自然如春,如楚天阔朗、数峰青翠、风平波静等等,还只让人觉得天气温软,景致如画;而后半阙写景却表现出气候陡然变化,急剧而下的特征,如“纹缬乱”与“晚波平”的对比就提示了早间无风而夜晚风势极大的特点,锻造出了寒冷的气氛;而“玉刀明”一语则提示了周遭环境清寂无声,虽夜晚有星尚算光色明亮,但湖面鱼儿跃出却无如白日般有人抓捕,故而愈发衬托出此时萧条冷落的洞庭场景。尤其是最后一句“夜凉船影浸疏星”,不仅为下半阙的前两句做了交代,且一“凉”一“浸”字在平仄转换之间越发显出顿挫抑扬之感,它们在分别修饰船影和疏星时也做足了全词的情感基调。而船影、疏星二者一地下一天上、一少一多相互呼应,在现实空间上本是鲜明对比,但词人有意将距离甚远的二者拉近,融入同一平面进行观照,故而在这看似天壤之别间又暗具相似性(即影子同处于一个湖面间,且数量皆少等),这些都在无形间突显了二者的孤单,同时创造出凄冷的全词意境。此外,末一句直接以“凉”为全词作结,也就将前半阙的温暖明媚一并推倒,而以下半阙的严冷明凉取而代之,词人于其间所暗藏的情绪亦不言而喻。
于湖词之“冷”的艺术表现除了以上所道及之外,其在内涵上还往往表现出了更深层次的辩证性,即于湖词中之“冷”往往交织着“热”的成分,并在二者矛盾、共存中呈现出冷中有热,热中含冷,冷热交织而“热”得其中等多种模式。于湖词中“冷”与“热”的冲突与磨合预示了“冷”属性的腾挪变化,而于湖词更在这起伏变化中走向圆满通融。就总体而言,于湖词中冷热交织的情况大致表现出以下三种模式:
此种表现为于湖词中之“冷”多为主要成分,而“热”的添加往往是为了烘云托月,更深层地渲染“冷”的存在意义。例如《夜(莲)游宫》:“好是炎天烟雨醒。柳阴浓,芰荷香,风日冷。”此句前半言热,后半则以冷作结,如前半句“炎天烟雨醒”勾勒出气候之炎热,虽有江南烟雨坐镇,本应消暑,却更增热意,直到词人被热醒;而后半段着重描绘烟雨后的场景,一阵热意过后,风送柳阴荷香,词人陡觉一阵凉意扑面而来,虽被热醒,然醒后经风沐雨,更觉畅快。可见虽先逢热,后则觉冷,热后余冷,最宜消魂。词人以欲扬先抑的手法一波三折地描绘出词中之“冷”的状态,不仅抒发了心绪之畅快,也诠释了“冷”的好处。又如《水调歌头·帅静江作》:“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江南驿使未到,梅蕊透春心。繁会九衢三市,缥缈层楼叠观,雪片一冬深。自是清凉国,不遣瘴尘侵。”该词同样是以“炎热”打头,最后则以“清凉”收尾,以“热”衬“冷”之法词人用得恰到好处。一是在地理层面上,因地域原因,故而五岭已是炎热时候,而桂林之地还是余冷尚存。桂林之境“清凉”,梅花探春,没有瘴尘,正是“宜人”之所在。两处地域,冷热对比,而“冷”则更甚一筹。二是在心理层面上,词人牵挂友人,思及其人所在,正是“雪片一冬深”之时,而词人虽身处繁华之地,却心随友人千里之遥,即便“繁会九衢三市”之喧嚣,也敌不过“雪片一冬深”之清凉。词人之心绪,也正在这冷热对比间,从“燥热”到“冷静”。词中“热”的成分虽不多,但作为搭配“冷”的主体存在却也是必不可少的。
有以“热”衬“冷”之法,自也有以“冷”衬“热”之时。此种虽以“冷”开头,却多以“热”作结,冷热相间,而“热”在“冷”的衬托下则显示出了与“冷”相反的审美特质。例如《菩萨蛮·立春》:“吴霜看点染,愁裹春来浅。”“吴霜”说明此时天气尚算寒冷,而“春来浅”则预示着虽然寒冷居大多数,但春回大地的暖意依然存在,且必定是由浅及深地推进。此词虽“冷”居主体,“热”偏于一隅,但就词人意推敲,则是以“冷”衬“热”,重在春意。又如《木兰花慢》:“那看更值春残,斟绿醑,对朱颜。正宿雨催红,和风换翠,梅小香悭。”在该词中可以看到,“春残”点明了此时是暮春至初夏时节,应是节气渐热的时候,但“宿雨催红”分明以“冷”意摧打,“和风换翠”则复以“凉”意更替,而“梅小香悭”则委婉地表达出冷意萧森而梅花稀少,香气零星的场景,似也暗示了夏季的将临而未临。词人在开头处点到了“春残”,但在随后处却多写冷意的表现,以“冷”衬“热”,其目的依然还是想表达出对季节的更替,即将迎来新一个节令的喜悦之情。但以“冷”衬“热”的妙处还不止于这些,有时词人以层层递进之法在写“冷”“热”交替之时,也在无形间暗示了心理上的“冷”“热”相交之感。例如《念奴娇·欲雪呈朱漕》一词:“朔风吹雨,送凄凉天气,垂垂欲雪。万里南荒雾满,弱水、蓬莱相接。冻合龙冈,寒侵铜柱,碧海冰澌结。凭高独啸,问君何处炎热?”可以看到,该词处处写“冷”却在最后以一个“炎热”作结,颇有一词千钧扭转前篇之势。词人写“冷”,可谓颇费苦心,层层推进:眼前的环境是有朔风大雨坐镇,渲染着凄凉天气;此后天气阴冷,快要下雪,寒意则更深一层;而远在万里的蛮荒之地,却已是“冻合”“寒侵”“冰澌结”等等,是比下雪还要更冷的冰冻时节了。词人有意进行这重重冷意的加持,并在这冷意层层深入的当头忽然反转一问,将触目可及之冷同想而不得见的“炎热”相提并论,从而更加突出了词人对“炎热”的渴望之情。“问君何处炎热”不止是对眼前以及万里之外被冷意包围的人们的心情所向,同时也是词人心内的捉摸自问。
除了“冷”“热”之间的相互映衬外,张孝祥词中还存在着一种冷热交织,但外在的“冷”终为内部的“热”所取代并主导全局的情况。例如于湖词集中著名的《念奴娇·过洞庭》一词:“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弦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张孝祥善写洞庭之词,而此词堪称是其中之最,如魏了翁就称之“英姿奇气,著之湖湘间,未为不遇,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方其吸江斟斗、宾客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5]而后人也赞其有“飘飘凌云之气”[6]等等,多是就其词风而言,确实如此。不过从其“冷”“热”对比与交会角度来看,于湖之词当有其尚未言尽之妙处。通观全词不难发现,上下阙皆有涉及“冷”“热”成分,如上阙的“中秋”“更无一点风色”则提示了此时湖面上一派风平波静,虽已近秋中,但冷意并不明显。然而,随后词人将眼前万顷琼田与自己孤身一叶扁舟进行了鲜明的对照,在这一大观一小景的配合下,竟凭空生出了几分冷落凄清之意,可见湖面虽平静如斯,但与词人相衬未免冷清;更有此时明月与银河相互辉映,形成“表里俱澄澈”的美景,这既是针对外界风景而言,亦来源于词人内心的空明平静,所以阙末他感叹此刻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正说明了“冷”在于外部,而“悠然”则存于心间。但到了下阙的时候,“冷”依然存在,而心情之“热”却慢慢主导全篇。由于上阙描绘的中秋月下洞庭太过美好,词人感慨往日岭海经历可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词人由眼前之景进入了忆苦思甜的回忆阶段,即同样是中秋佳节月下赏景,而当年遭际浑不似如今,当年是月下自照,怀抱着“对影成三人”[7]的孤独凄冷,不仅如此,“肝胆皆冰雪”一语还写尽了当年心情与今日心绪的鲜明对照之感。此外,“肝胆皆冰雪”一语也包含着深意,即它既可表明词人一腔忠肝义胆,爱国赤诚之心,如冰雪般晶莹无瑕,天日可鉴;同时它也隐喻着词人一腔赤诚无人可解,孤身一人流荡至此,心凉所及似乎连肝肠皆凝成冰雪,冷硬之至。在这两层含义中“冷”“热”皆占一层,但并不能看出谁更占上风。因此,再接下去看之后的“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之语,则是词人将回忆拉至现实,表明了此刻环境虽依然觉得清冷,但词人心境倒与眼前这沧浪之水一般空阔稳定,并且最后又做出了诸如挹西江、斟北斗、扣弦独啸等举动,以及发出万象为宾客,不知今夕为何夕的慨叹,颇有东坡之风等等。因此两相结合,从“肝胆皆冰雪”到下阙词末,就整体而观之,虽寒冷之语占了优势,但词人心绪情感之“热”却犹呼之欲出。“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是既承抱了此前的外部环境以及内部心境之寒冷,也开启了现今外在环境之清冷以及内在心绪之开阔淡定,而最后的“扣弦独啸”更是将情绪外放,热烈之至,简直将此前的“冷”转化成“冷静”最后又升腾作“热”意,“不知今夕何夕”则愈发将最后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所以,就总体而言,虽然全词塑造的“冷”意无处不在,但起承转合之间酝酿的“热”以及最后转化成情感进行直接抒发,热烈之感亦由此而生,故而成为全篇“冷”“热”之争上的主导属性。
张孝祥在词中写“冷”,可谓不仅兼具“写景之妙,咏物之工”,且其摹景融情,亦别有清隽自然之趣,缠绵悱恻之思,故而时人赞之为“绉榖纹江”。然而,其词中之“冷”除了有外在的艺术表现和内部冷与热的交织外,于湖词之“冷”所独有的艺术审美价值和意义也是颇为值得一提的。
于湖词中之“冷”不仅多予人一种清冷美感,而且写境阔大,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从浅层的审美意蕴来看,于湖词之“冷”颇有其特色,如《水调歌头》:“云海漾空阔,风露凛高寒。”在该联句中词人描述了以云海为设色基底所打造出空阔的环境氛围里,而象征着寒冷的风露之物正于其中凛凛地闪着威严之态,散发着高寒的意味。不可否认,“云海漾空阔”一语造境阔朗,而随后的“风露”“高寒”等语又冷意森森,其自身所携带的冷意环绕其间,更加突显了一种高冷森然的美感。有时这种美感还伴随着大环境设置的出现,维系着空旷的写境而更显得清冷绝伦,例如《青玉案》:“洞庭烟棹,楚楼风露,去作为霖雨。”该词也是以洞庭、风露作为描述对象,但此词中的风露却是在遇冷凝结的状态下化成了丝丝缕缕飘洒于世间的霖雨,这就在大的环境下着重写出清冷的所属美感,而这种冷然之美最终又融结于这一环境背景中,形成大空间下的冷景动态视图,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写冷审美模式。然而于湖词之“冷”的妙处还在于当词人有意塑造这种高寒空阔的视野美感并与人事相结合从而形成一种冲突、对照之感,这就使得词境的构设更加丰满立体,富有层次,例如《减字木兰花》:“一尊留夜,宝蜡烘帘光激射。冻合铜壶,细听冰檐夜剪酥。清愁冉冉,酒唤红潮登玉脸。明日重看,玉界琼楼特地寒。”该词虽是处处写“冷”,但“冷”依然被放置在大的环境背景下与人事相映衬,在审美意蕴上颇有独树一帜之处。该词以“夜”点起时间,以“冻合”、“冰蟾”来烘托渲染夜里的严冷感,却又以主人公脸上的“红潮”来说明酒劲之大、清愁之深,故而从侧面又带出气候、环境之严寒对主人公的影响之大(正是因为天气太冷,亦是因为心有愁苦,主人公才借酒消愁去冷云云)。且这种影响在词末更是达到了无声胜有声的地步:“玉界琼楼特地寒”一语直接宣示了大环境下的冰冷气氛,如玉界琼楼之高,环境、气候之寒,造境之空旷等等(此正所谓“潇洒出尘之姿,自在如神之笔,迈往凌云之气,犹可以想见也。”),且其更与前文中所塑造的小小屋室下人们的情愁哀怨形成鲜明的对照,即屋外环境越是高寒,越是衬托出屋内人儿的情味之深重。这种写冷、造境与言情三者的结合在一定程度上构造出立体多维又别样的美感,故而为于湖之词增添了独特的审美魅力。
于湖词中之“冷”经由特定时令事物所带来美的享受的同时还往往于后世有启发性。例如于湖词中常有雪、梅等意象,虽然出场频率并不太多,比起风、雨、霜、露等高频率“制冷”意象外要稍逊一筹,奈何张孝祥在刻画雪、梅意象以及烘托渲染冷的意境氛围时却有其独到之处。例如其《卜算子》一首:“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去岁江南见雪时,月底梅花发。今岁早梅开,依旧年时月。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该词虽短小精悍,但却在寥寥数语间鲜活生动地绘刻出雪、梅、月这三种意象,成功营造出了清冷绝美的诗词意境。古今不少诗人往往把雪、梅并写,因为梅与雪同时,加之梅花与雪花有相似之处,故而也有“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8]的说法,正所谓雪因梅透露出春的信息,梅因雪而更显出高尚的品格来,因此作为“岁寒三友”的梅常与“六出飞花”的雪并称,而这在唐宋人的诗词中也是颇为常见的。但于湖此词则在雪、梅之外另添加了一个月意象,使之三足鼎立,在着意刻画三者关系外也巧妙营造了冷的意态之美。例如其首句即道雪月相宜,但梅雪并称更为清丽绝伦,此语有意为三者奠定了三分基调;随后词人又不动声色地点出江南雪、正月以及月底初发的梅花这三者的并列关系,更在“去岁”与“今岁”之间自然衔接进行比照,从而再度营造出又一轮的“早梅”“年时月”以及稍微欠些儿的“雪”的三角关系。从词中不难看出词人有意对雪、月、梅三者进行关系的调度和微妙刻画,但“冷艳孤光照眼明”一语却是宛转地将三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即三者都体现出了冷、艳、孤、明这四个特点。雪、月、梅皆伴冷而生,又皆容色艳绝明亮,且它们的出现往往都在冷清少人之时之境。虽形态、学名不同,然冷的属性皆相似,所谓冷中三美亦莫过如此。于湖词经由雪、月、梅完成对“冷”的经典刻画因其精妙也为后人所效仿,如晚于张孝祥的宋末诗人卢梅坡所作《雪梅》二首,即对此有所借鉴,亦有冷中三美之誉。如其《雪梅》其一:“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其二:“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9]在二诗中,诗人既赞它们容色相当,又服于梅花的一段精神气骨,更于日暮寒冷中赋诗而作,雪、梅、诗皆佳,并称三绝,既赋予了三者精魂,又很好地完成了对“冷”与“春”的描写。此外,清代著名小说《红楼梦》中的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以及第五十回就更借一群少男少女们的踏雪、乞梅、赋诗、联句等举动更好地贴合了雪、梅、人、诗这四者的联璧关系,雪、梅自有冷清明亮之美,(“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10]222)更难得是这一群人儿亦是青春美好,如第五十回道:“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得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10]226-227虽不无溢美之词,但也可想见雪、梅、人三者相互辉映的场面。而她们所作之诗更是能结合当下场景,吟出不少精彩之句。可见曹雪芹借雪、梅、诗、人这“四美”将自然、性情、人伦之美渲染得淋漓尽致,这比张孝祥、卢梅坡等人要走得更远。
于湖词中之“冷”大多能折射出词人内外部情感的冲突矛盾,虽往往由一人之情写开,但在衔接过程中却能生发出许多引发人共鸣的东西,故而能化冷为情之所辅。例如:
其一,张孝祥写私情,虽多从冷处着笔,但写到最后,却予人情多愈“冷”,愈“冷”而情愈深之感。如其《菩萨蛮》:“心事怯衣单,楼高生晚寒。”明明是因满怀心事却道楼高生出寒冷,真正寒冷的并非是外部因素,而是因思念越深越忘记添衣护暖,也越易带“冷感”入深情。此外,如《菩萨蛮·诸客往赴东邻之集戏作此小词》中的“庭叶翻翻秋向晚,砧声敲月催金剪。楼上已清寒,不堪频倚栏”等语,亦是通过书写外部环境和气候的清冷、清寒来烘托出此时主人公的心情。“倚栏”之举多女子相思而为,而叶落知秋深,向晚闻砧声、对楼月,种种寒冷的聚集体都涌向一孤独寂寞,常常倚靠栏边望眼欲穿的女子思妇,其忧思寂寞之情因了冷元素的加持反而更显得此情深沉,令人生怜。
其二,词人写心情,既有清冷胜闲情,也有不乏时穷节冷,不忘初心之情语。例如《临江仙》:“遥怜阴至酒尊凉,举觞须酹我,楼外是清江。”在该词中,酒樽之凉喻示着天气之阴凉,而词人犹然能倚楼高卧,面对眼前一派清江,引袂把酒,其闲情逸致尽溢于言表。但更多的时候,词人写冷,多溢涌着人情世事无奈之感。例如《柳梢青》:“重阳时节,满城风雨,更催行色。陇树寒轻,海山秋老,清愁如织。一杯莫惜留连,我亦是天涯倦客。后夜相思,水长山远,东西南北。”一句“我亦是天涯倦客”诉尽多少人世愁苦!寒冷时节,伴随着天涯倦旅,于此间满含深沉情绪的,莫过于“断肠人在天涯”[11]的感叹。越是特定时节的安排(如重阳),特定场景的设置(满城风雨,陇树、海山等),以及越是写冷(如寒、秋、清等),便越是能突出词人的心理情感:叹一句路穷人困,感慨于人情冷暖,转瞬间世态炎凉。相似的,还有《柳梢青》:“草底蛰吟,烟横水际,月澹松阴。荷动香浓,竹深凉早,锁尽烦襟。发稀浑不胜簪,更客例吴霜暗侵。富贵功名,本来无意,何况如今!”此词先咏自然,再叹人事,二者的结合伴随着“冷”的连贯,故而在语词简单间仍富有哲理性和象征意义。在词人看来,自然界的草木生灵再优美灵动,也不能免去被“吴霜暗侵”的命运,那么人类社会的人情世态就如浮云变幻,权势富贵亦转瞬即逝,词人的一句感叹“富贵功名,本来无意,何况如今”,便是下意识地对前者的推拒与反抗。如同自然草木对寒冷的抗拒,词人也抗拒那些冷冰冰的且不能长久的“富贵功名”。由于时势所限而身不由己,但词人能做到的便是本来无意,如今更不需求!此处的“冷”的书写,便是作为词人情感的对立面而存在。
其三,词人写世情、友情,亦多有唏嘘炎凉,人情不胜之慨。例如《西江月·重九》:“冉冉寒生碧树,盈盈露湿黄花。故人玉节有光华,高会仍逢戏马。世事只今如梦,此身到处为家。与君相遇更天涯,拼了茱萸醉把。”此词虽起名“重九”,却多道及与故友之旧事。上片以“寒生”“露湿”点明了天冷时节,而故人高会,依然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然而下片却相对唏嘘,老泪纵横,咏叹世事如梦,相逢却在异乡,除了相对醉酒一回竟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了。言辞之间,依然不能摆脱着世事的沧桑与无奈之感,加以“冷”的写照,则更加速了这种情绪的发酵与挥发。
综上来看,词人写“冷”及其审美意义在于,其不仅能予人美感,且写境阔大,对某些事物的写冷情态于后世颇有启发性,而且词人往往善于在写“冷”当中寄托着自己种种复杂的情绪,不论是私情、心情、友情还是世态人情,种种情绪皆可入“冷”,“冷”亦在情绪中肆意流转,使得它对全词理和意的抒发和升华也起到了莫大的作用。正可谓越冷而越显情,情越显而更觉冷。“冷”到深处,情也恰到浓处。“冷”与情的互动与结缘,也使得于湖之词更多了种与众不同的审美意蕴和艺术特点。
要之,由上文的分析可知,于湖词之“冷”不失其词的一个重要艺术特征。时人曾赞之:“如大海之起涛澜,泰山之腾云气,倏散倏聚,倏明倏暗,虽千变万化,未易诘其端而寻其所穷。”而就其写“冷”的艺术表现来看,此语确然不虚。此外,于湖之词写“冷”颇多,“冷”亦与其情相互呼应,并成为于湖情感寄托的一个重要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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