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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民族融合及其文学意义的思考

时间:2024-06-19

刘达科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 江苏 镇江 212013)

中国古代民族融合及其文学意义的思考

刘达科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 江苏 镇江 212013)

就中国古代民族融合与文学的关联互动而言,所谓民族融合一般指作为社会文化共同体的民族之间的融合。民族融合始终是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重要背景之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总体走向。民族融合的文学意义主要体现在体质融合和文化融合两大方面。这也是其文学功效实现的两大路径。体质融合与文化融合往往扭织在一起,或互为因果,或形成一种合力而共同对文学产生影响。两者对中国古代文学影响的时效也不同,前者呈渐现性,后者呈即时性。

中国古代;民族融合;体质融合;文化融合;文学效应;渐现性;即时性

我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民族融合历来是文学发展的重要背景之一。近年来民族融合对文学的影响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并成为文学史横向研究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人们在研究民族关系与文学互动时,使用最多的语词是民族融合和民族文化融合,然而它们往往被不加区分地混淆使用,甚至以民族文化融合替代民族融合的全部内涵,中国古代历史、文学研究者们一般也都各自根据自己的理解去探讨、阐说问题。在民族融合或民族文化融合与文学的关系研究中出现的某些分歧,很大程度上也与之有关。当然,学术研究本身其实就是一个从无序走向有序、从朦胧走向清晰、从自在走向自觉的过程。若从这方面考虑,此类现象当然也可被视为一种正常的现象。尽管如此,由于民族融合与文学的关系这一研究课题目前已成为学术界所普遍关注的热点之一,并有待于提升到新的平台,故不应总停留在混乱状态,而应在使用概念、论证命题时,尽量做到正确、标准、严谨、科学。笔者对有关理论概念和命题作过较长时间的思考、梳理和辨析,兹不揣浅陋,就教于方家,庶几对推动本领域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民族融合:理论范畴的界释

近年来史学界已有人撰文对“民族融合”这一概念加以辨析、清理,但有些结论仍待进一步探讨、推敲,也有些诠解没有考虑到问题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尤其是没有注意到文学史研究中的具体情况,而且多数观点仍有必要提升到系统化、体系化的高度。各学科分支和研究领域都是由一系列相关范畴、命题组成的网络体系。对接触、使用到的概念进行界定阐说是研究工作的起点、依据和前提条件之一。为使民族融合与中国古代文学关系的研究具有科学性、可操作性和准确定位,有必要对其研究的对象、方法等作出基本的、明确的界释和限定,在概念的使用方面达成共识。

民族,根据一般认识,有两种含义:一是指政治文化共同体,指资本主义上升时期,也就是西方构建民族国家时期形成的现代民族(nation),如法兰西民族,我们常说的“中华民族”就是这一层次上的概念;另一义指社会文化共同体,如中华民族中的汉族、蒙古族等。[1]作为社会文化共同体的民族是在特定历史的人文和地理条件下形成的人群实体,其标志是本族人有共同的文化观念体系(包括血缘意识、先祖意识、民族自我意识和族内的自我认同意识等),共同的语言、习俗、文化等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元素。这种观点,在学界已得到公认。但是,就此而言,我们也应注意到中国古代历史上“民族”这一概念的复杂性和特殊性。政治文化共同体和社会文化共同体两个概念均可被用于研究和说明中国古代的历史现象。中国历来都是多民族国家,而且在每一历史时期中,既有中央王朝,四周又常常有若干地方性割据政权并存,而后者则大都为汉族以外其他民族的上层政治势力所建。这些政权亦都可谓大大小小的政治文化共同体。每一政权的统治区域之内,无论是中央王朝还是地方政权,又都居住着许多作为社会文化共同体的民族,而同一民族的成员又往往分布于不同的政治区域中。在许多时候,作为社会文化共同体的民族的名称就来源于政治文化共同体的名称,如:“华夏”之称谓源于先秦三代的夏朝;“商人”、“周人”都既表示政治文化共同体的成员,又表示社会文化共同体的成员,亦分别被称为夏族、商族和周族;嗣后的“秦人”、“汉人”和“唐人”等称谓也完全是这种情况。另外,较小的政治文化共同体也有可能生成社会文化共同体。譬如:唐代由靺鞨族粟末部在东北边陲所建、兼有“国中之国”和羁糜州府两种性质的少数民族地方政权——渤海,随着政治共同体的发展,主体民族与境内其他民族相互融合便形成了渤海族。辽太祖灭渤海后,渤海国虽然解体了,但渤海族作为社会文化共同体一直存在于辽、金两朝,至到元代才大部分消融入汉族,成为“汉人八种”之一(也有一些融入女真、契丹和高丽)。所以说,在统一的国家内部曾有少数民族的政治文化共同体的存在是中国历史上一种特殊现象,而且,政治文化共同体性质的民族可转化为社会文化共同体性质的民族。我们称辽人、金人和宋人,即就政治文化共同体这一概念而言;我们称契丹人、女真人、汉人,即就社会文化共同体这一概念而言。作为现代汉族前身的汉人,在各个时期的内涵也有很大的区别,发展至唐,它融入了鲜卑、匈奴、羯、氐、羌等以及部分南方民族等,再发展至元,又融入了契丹、女真、渤海、突厥、回鹘(纥)、南诏、吐蕃等民族(以上所提到的这些民族同时都有融入汉族以外其他民族的部分)。当今之汉族与历史上任何时期的汉人都有所不同,它是以华夏诸族为基础和核心不断吸纳、同化其他民族滚雪球式的发展运动的结晶。不少其他民族的情况也如此,如今天的蒙古族也不完全等同于历史上的室韦、蒙古。所以说,民族这一概念的内涵,无论就政治文化共同体而言还是就社会文化共同体而言,一直表现出不恒定性。

民族融合是百余年来学人们的热门话题。新中国以来,很多工具书都将其内涵解释为两个方面:(1)在共产主义基础上,世界各民族差别逐渐消失,而形成为一个共同的整体;(2)指历史上的某些民族(或其一部分)自然形成为一体。要言之,也就是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民族融合和以往人类发展历史上的民族融合。前一种民族融合意谓政治文化共同体之间的融合,与国家消亡的意思相近,而后一种民族融合则指作为社会文化共同体的民族之间的联系、互动过程及其演化、发展形式。对于阶级社会是否存在民族融合亦即上述第二义,已是学界在20世纪后半叶进行过成熟的探讨并取得一致看法的问题了。答案固然是肯定的。当下学人语及中国古代的民族融合以及民族互动与文学的关系,自然是就此意义而言。对于此,学界的认识也是统一的。若不将问题具体化,这一概念也不会产生出歧义。但必须认识到,即使依据这种最有代表性的说法去考察中国古代的民族融合,也存在某些局限性,因为它忽略了中国历史的特殊情况。历史上的华夏民族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形成,而且无论一统王朝还是割据政权,境内都存在着众多作为社会文化共同体的民族。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它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接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2]。这是今天这样一个自觉的、统一的政治文化共同体的稳固基础。所以,不应当将第二义的“民族融合”仅仅理解为一种历史现象。它首先意谓多民族构成的统一实体的历史流向和发展状态,即多民族国家内诸族群互动的必然走势和在交往中异轨同奔的持续进程,以及今天的多民族国家形成的必然途径,是一个漫长的动态的历史过程,其次才表示这一历史流程中不同阶段的某些特殊的运动形式和现象,如某些特定民族(或其一部分)之间关系的变化。对“民族融合”第二种内涵最完善的认识是:它既是一种“百川汇海”式的历史流程,又是这一历史流程中某一特定阶段的特殊现象和表现形态;既就某一政治文化共同体的形成发展而言,又就某些社会文化共同体(或其一部分)的运动演化而言。历史过程是其广义的内涵,而历史现象则是其狭义的内涵。

中国古代的民族融合是一种带有规律性的历史运动形态和广泛、普遍的历史现象。当今学人往往将氏族、部落、部落联盟、部族这几种族体的基本历史类型之间的融合也阑入中国古代民族融合研究的范围。氏族指原始社会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形成的社会共同体,部落是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阶段甚至阶级社会初期由若干血缘相近的宗族、氏族结合而成(即建立在扩大了的亲族关系上)的社会共同体,部落联盟是原始公社瓦解、阶级社会形成时期地域联系彻底取代了血缘联系的社会共同体,部族则是以地域为联系并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之上的社会共同体。如考虑到中国历来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以及中国古代民族的演变发展的复杂性等方面的特殊因素,将氏族、部落、部落联盟、部族等纳入本研究领域也有一定道理。作为民族关系和民族运动史的动态过程,民族融合包含融合(狭义的)和同化两种主要的现象和表现形式。现代文化名人、文学史研究的先躯人物郑振铎作过这样的描述:“我中华民族在发展的过程里,经历的‘惊风骇浪’实不在少数;但却继续的发展下去;消纳了无数的少数民族,扩大了许多的领域。到了现在,我中华民族是:汉、满、蒙、回、藏和其他小民族的一个集体。经历了几百年乃至几千年的同化、消纳、混合、迁移的种种阶段,我中华民族已混然的凝为一体;成为不能离间,不能分拆的一个集体。”[3]48在这段话里,郑先生提到了作为政治文化共同体的“中华民族”,也提到了作为社会文化共同体的许多中华民族的组成民族。他虽未言及“融合”一语,但实际上已将同化、消纳、混合、迁移等现象都纳入广义的“民族融合”这一范畴。其中,同化、消纳同义;混合又可称为结合,其实也就是狭义的融合;迁移也是民族运动史上一种重要现象,它往往成为民族混合或同化的序幕和先导。

二、民族融合影响文学的两大路径

中国历史上,民族融合始终是文学发展的重要背景之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着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总体走向。因此,考察民族融合对中国古代文学的重大历史作用,是一项极有学术意义的课题。中国古代的民族融合对文学的影响虽反映在方方面面,然而就其文学意义来说,主要体现在体质融合和文化融合两方面。这是民族融合的文学功效实现的两大路径。

什么是体质融合呢?当代学者这样界定:“民族实体——人具有生物性和社会性。民族的社会性指其文化特征,即民族文化(主要是民俗文化),民族的生物性指其生理体质特征。族群的接触、交往,是各自文化间的相互接触、交往,民族融合是族群之间的文化接触、交往、变迁的结果,是各自文化间的相互融入,这是民族融合过程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各族群之间因为各种原因相互通婚混血,改变了各自后代的体质特征,这是民族融合过程中的体质融合。可见,体质融合是指各人种(或族群)在长期发展过程中,通过婚姻组合,人体基因交流而使各自的体质性状发生变化,朝着趋同的方向发展的过程。应当说,自人种形成之后,就开始了相互间体质融合的过程。”[4]这段话不仅说明了体质融合的内容,而且指出体质融合属于生物性方面的演化,而文化融合属于社会性方面的演化。应当说,这种认识是准确、科学的。民族迁徙与杂处、族群分化与重组、族群之间的趋异与趋同等现象都是民族之间关联互动的形式,同时也是体质融合的前提。它们既与体质融合密切相关,又与之有质的区别。通过通婚使族群间的基因交流是体质融合发生的最主要的方式。

体质的融合源远流长,尤其是诸北方民族之间、汉民族与诸北方民族之间在长期的相互冲突、错居、交往和通婚中融化变迁,相互吸纳,都吸收过其他民族大量的氏族、部落和人口,在体质方面融合的程度很深。在这方面,民族之间互动和融合的表现形式是多样化的,既包括血缘、习俗、语言、文化较接近或有某种联系的部落、民族(或其中一部分实体)在发展过程中最终融为一个有相当规模的实体的“合一”,如13世纪以降移居中国的波斯和阿拉伯人以及阿儿浑、哈剌鲁等突厥语族人等在共同信仰伊斯兰教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具有共同民族特征和意识的回族,又包括某个民族(或其中一部分)失去自身特征而融化于其他民族的“同化”,如鲜卑族在南北朝时期至唐代的民族融合的历史大潮中消融于汉族,除此之外,“分化”也是融合的一种特殊的形式,如靺鞨分出的黑水部和粟末部又各自联合、凝聚、吸收了许多血统或近或远的氏族、部族形成部落联盟,最终演变为女真族和渤海族,而女真、渤海这两个新民族的出现正是各氏族、部族围绕它们互动和相融的结果。所以说,没有靺鞨人的分化就没有后来女真、渤海二族的诞生。当然,就“统一”(合一、同化)与“分化”两类民族运动、变化方式而言,毕竟前者在民族融合进程中规模最巨大、影响最深广、作用最明显。隋唐两代的皇室、名宦和文人中,汉人和匈奴、鲜卑人婚配的混血种都屡见不鲜。众所周知,唐代历朝皇帝皆属汉、胡(主要是鲜卑和匈奴屠各人,后者乃匈奴和汉人的混血种)双血统。体质方面的融合不仅对于非汉民族文学创作群体的形成及其素质的提高有直接的历史作用,而且对于包括汉族在内的各族文人的禀性气质和社会心理的改变、更新和重铸都产生过相当明显的影响。中国古代许多少数民族后裔往往在某个朝代的文苑突然崛起,甚至影响了整个文学史的发展走向,如唐代文坛巨匠白居易和刘禹锡分别是先世已融入汉人的龟兹、匈奴后裔,由宋入金的大手笔宇文虚中和金元之际的大文豪元好问分别是先世已融入汉人的鲜卑族宇文部和拓跋部后裔。此外,在这方面极有必要提及的还有唐代的西域胡人后裔、“诗仙”李白和鲜卑拓跋部后裔、文坛巨星元稹和元结,元代戏剧大师、汉人和蒙古人的混血种王实甫等。史学界泰斗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和元代文学研究专家杨镰《元西域诗人群体研究》等书叙及了许多曾在中国文学史上做出过重要贡献的双血统或多血统的西域各族文化名人。所以说,各民族之间在体质方面的融合对文学的影响是十分深刻而显著的。

民族文化融合是通过军事征服、人口迁徙、通商互市、官员流动、留学互访、和亲通使等官方和民间往来、交流的方式和途径得以实现的。文化层面的融合主要反映在生活状态、生产方式、语言、制度、政治、思想、经济、军事、宗教、地理、风俗、习惯、社会、文学、艺术、科技等方面。文化分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和介于二者之间并凝结物质生产关系和思想意识关系于一体的制度文化三个层面。在文化这一有机体中,物质文化乃其外壳,制度文化乃其中间层,而精神文化则处于最里层的核心部分。精神文化主要体现为文化心理结构,包括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情趣、道德伦理、宗教情绪和民族性格等元素。民族文化融合也表现为物质文化的融合、制度文化的融合和精神文化的融合三个层面。人们常以草原文化或游牧文化概括契丹族文化的特征,以山林文化或渔猎文化概括女真族文化的特征,而以中原文化或农耕文化概括汉民族文化的特征,主要是就物质文化的层面而言。每一民族文化的物质层面处于最外部,最敏感、活跃而易变,且与他族文化临界,因此,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最先发生于各自的物质层之间,然后由外及里、由边缘及中心、由“物”到“心”,即由物质文化到制度文化再到精神文化。从民族文化融合的意义上说,参与交融的各民族的边缘的接触和叠压之初,亦即物质文化层的相激相融。但是,这三个层面的融合并不是接踵相继的三个阶段,制度文化层和精神文化层的融合与物质文化层的融合紧随甚至相伴,中国古代民族文化融合的情势尤其如此。民族文化融合的结穴反映在参与融合的各民族的边缘由于两种或多种文化的交错、渗透和撞击而模糊甚至消失。异质民族文化的融合,不仅都起始于边缘的交迭溶渗,而且融合的深度和结果也都主要反映在边缘的变化上。民族边缘当然主要就社会意义而言,但如果考虑到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具体状况,就会发现,民族的边缘有时也是地理的边缘,尤其在北方诸民族与中原汉民族之间,长城往往是其碰撞、磨合和交融的锋面地带。《辽史》卷三二《营卫志中》说:“长城以南,多雨多暑,其人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宫室以居,城郭以治。大漠之间,多寒多风,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长城内外两大族系的边缘不断地南北推移,使胡化与汉化两种趋向交替出现,由此构成民族文化融合的基本模式。多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对文学有着十分直接、快疾的影响。人们普遍注意到,中国古代北方民族所建政权下的文学都充盈着豪宕挺脱、慷慨激越、伟岸俊拔、苍劲壮健、浑莽阔大、平易刚直的艺术精神和尚实贵简、真率朴素、质野粗犷、清新自然、淳厚雄强、骨力遒上的美感特征,而这正是民族文化融合的结果。北朝文学的发展线路充分体现了民族文化融合的积极效应。“它以重政教之用为发展的起点,转向抒情,而没有出现像南朝那样的尚装饰、重娱乐的倾向;它追求一种苍凉劲健的美,异于南朝的明丽轻清;它尚质实典重,异于南朝的尚轻艳绮靡”[5]430。辽金元文学更为典型地反映了民族文化融合的积极意义。“伴随着契丹、女真、蒙古等北方民族以胜利者的姿态南下中原,民族文化融合的趋势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大大加强。由于北方民族文化,包括歌诗音乐的南渐,为中国文学注入了新的因子和新的活力,促进了中国文学的蜕变、更新和发展。正是从辽、金、元时期开始,传统文学样式独领风骚的格局已经不复存在,新兴的文体开始崛起并走上文坛的中心,通俗化、大众化趋势成为文学发展的重要流向”[6]10。

史学界一般认为,民族体质融合的结果往往是民族实体发生了变化,而民族文化融合意谓诸民族或其部分群体成员在往来交流中各自吸纳、接受了他族文化的某些特点,但各个民族实体并没有发生变化。这种阐释无疑是正确的,但不够完整,故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一认识层面上。在历史上,某个朝代或时期内各族之间的文化交流虽在一定时期内尚未使作为社会文化共同体的各民族实体发生明显变化,但其结果则是在各民族文化碰撞渗透、相激相融、优势互补的基础上,旧有文化体系解构而新型文化重建,最终生成本时期的新质文化,这种统一的文化成为本朝或本时期文学活动和发展的时代、社会背景。因此,这种文化不是原本参与交流的各民族的文化的简单相加或拼凑,不是量变,而是质变,是有新的内涵和特质的。各民族文化之间并不仅限于相互交流,而是合力打造成本朝或本时期的新型文化。这是一种由各民族文化共同化合而成的新质文化体系,如辽、金时各族文化的交流所形成的辽金文化是一个整体,是迥然有异于其他王朝的新文化。辽、金数百年虽只是弹指一挥间,然而却在中国第三次民族融合高潮中显示了独特的历史意义(前两次为先秦和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古代历史长河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痕迹,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后整个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学史的总体走向,成为史学家和文学史家常引为例证的史实。契丹、女真文化与汉文化的融合,其实都经历了从相互碰撞、排拒到彼此交渗、涵容的过程。兴于松漠的契丹、源自遐荒的女真二族是在与诸北方民族的大融化中壮大起来的。它们在长期的发展历程中不断将其他民族的文化因子吸纳、溶解、整合入自己的文化格局,形成了以草原畜猎文化为特色的契丹文化体系和以山林渔猎文化为特色的女真文化体系。契丹、女真两民族诞生伊始,就与中原汉民族开始了密切的往来,建立政权后又通过借才异代、移植唐宋文化、借鉴汉族王朝的国体制度和文治模式而完善自己的制度文化、接受儒学思想体系和价值观念以及大规模的移民使本族和其他北方诸族与汉人杂居、多方提供多民族之间的接触和共处的机遇等措施,推进了异质文化之间的互渗、互补和互动,使其社会形态、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结构都发生了明显的改观,民族精神、性格和特征也由尚武转为崇文,最终形成了体现出自身特质的新型文化。这一点,许多学者都指出过。那种认为民族文化融合仅仅是民族文化之间的联系、交流的观点是片面的。文化融合又往往成为体质融合的先行因素和先决条件。金与元初北方诸族与汉族之间的文化双向交流对契丹、女真和渤海人融入汉人以及汉语文学的发展都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民族文化融合乃中国古代尤其是许多少数民族所建政权统治区域中文学发展壮大的契机和内在特质得以呈现的历史机缘,如在民族文化融合的背景中,金朝的文人生活与文学活动、文化生态与文学走势、审美意识与文学风貌以多元一体、同构共生、优势互补、异流合趋的崭新姿态,在完善作家队伍类型的生成格局、提高作家的文学素养、抉择和重构新的价值观系统、浇铸新兴审美范式、丰富文学创作的内涵、推动文学风气转变、凸显文坛别具一格的风姿和神韵等方面都迅速地显示了十分巨大的历史功绩。金朝文学的许多特点如文人心态的微妙变化、各族文人的交往切磋、创作阵容的簇新景观、文学传统的重塑新变、艺术品格的标新立异、文学风貌的奇瑰特异、题材内容的拓展丰富和异轨同奔的开进趋向、由雅而俗的文学趋向、众多民族的汉语文学、少数民族的文学世家、南北使节的异地咏作等独特现象以及清刚壮健、阔大怪谲、奋发踔厉的审美价值取向的凸显都是民族文化融合必然、直接的产物。

三、民族融合浸润文学的不同时效

在中国古代,体质融合与文化融合现象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它们往往扭织在一起,或互为因果,或形成一种合力共同对文学产生影响,如民族意识的产生和改变就既有体质融合的原因又有文化方面的原因。北齐高欢是鲜卑化了的汉人,金亡后留在中原的女真、契丹、渤海人融入“汉人八种”,实际上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这些民族的大多数成员不致于都会发生血缘上的改变,只是在群体归属和民族自我意识方面的改变。尽管如此,有一点完全可以肯定,即体质融合和文化融合影响文学的时间效应有很大的区别,要而言之,前者呈渐现性,后者呈即时性。

体质融合是一个长期、缓慢的渐变过程,其潜在优势一般要在未来显示,如北朝时同化于汉族的鲜卑族、隋唐时同化于汉族的突厥族沙陀部落,数百年后,到金朝才出现了宇文虚中、元好问和李汾等有突出成就的作家。他们以别具一格的创作特色丰富了辽、金文苑的时代内蕴。体质融合是优秀民族的催生剂,凡在文学史上成就显著、贡献突出的民族都是体质融合的优生民族。譬如,契丹族和女真族是古代中国北方两个有长期发展历史的民族。它们兴起伊始,就开始了与其他许多民族(包括汉族)的相互交往、溶渗、同化和融合,使自身体质的内在结构成为复杂的多血统构成体。多血统的社会群体不但具有较大的开放性和涵容性,而且由于异质血统基因的广泛、多元交融、化合与重组,使其不断地更新和提高自身机体的体格素质,成为诞生天才的母体和抚育杰出文人和文学家的摇篮。完全可以说,长期与他族在体质方面的不断融合,使它们在建立政权后涌现出大量杰出的本民族以及本族与他族的混血种文学家。这一现象足以说明民族体质融合对中国古代文学影响的深刻性、显著性及其特殊历史意义。

对某一特定历史阶段的文学来说,与体质融合有所不同的是,文化融合的文学效应一般较为直接、迅速、明显,有时几乎与本时期的文学同步,并不断推动文学走向繁荣和升华,不像体质融合那样要到后代甚至后来数代甚至数十代才能反映出来。如12世纪初金对宋的民族征服战争和大规模的民族迁徙开启了女真文化与汉文化大碰撞、大融合的序幕,女真人在重视本民族文化传统和个性特征的基础上,又积极学习汉文化精华,而具有涵容性和变通性特征的中原汉文化也积极吸纳女真民族文化之长。就这样,军事上的征服者最终为被征服者的先进文化所征服,与此同时,前者所具有的“边缘活力”又为被征服者古老的机体注入了新鲜血液,“使一个在垂死的文明中挣扎的世界年轻起来”[7]153,而金文学也紧紧伴随着这一新质文化的形成而发展壮大起来。女真文化与汉文化的双向交流和文坛“借才异代”同步,发展到完颜亮、完颜璹,女真和其他北方民族的汉语文学开始走向成熟、鼎盛,而汉民族(包括汉人、南人)的文学也因沾溉女真人雄爽豪健、粗犷清刚之气出现新的景观,最终形成12世纪至13世纪初华实相扶、质实贞刚、独树一帜、别具一格的中国北方地域的文学,以其特有的风貌、气质丰富和深化了多元一体、异轨同奔的中国古代文学的内涵和底蕴。

[1]李龙海.民族融合、民族同化和民族文化融合概念辩证[J].贵州民族研究,2005(1).

[2]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J].北京大学学报,1989(4).

[3]郑振铎.民族文话[C]//中国文学研究(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邓建富,周玉蓉.论民族融合过程中的体质融合[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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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周惠泉,杨佐义.中国文学史话(辽金元卷)[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Reflection on National Fusion in Ancient China and Its Literary Significance

LIU Da-ke
(School of the Humanities and law,Jiangsu University,Zhenjiang212013,China)

The national fusion usually means the fusion among nationalities that are social cultural communities as to association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reflection on the ethnic infusion and literature in ancient China.The national fusion was always the background of development of Chinese ancient literature,and affected the trend of all the Chinese ancient literature to a great extent.The significance of national fusion mainly reflected in two aspects:mixing in physique and culture,and they were also two paths that realized the efficacy on literature.The physique mixing and cultural fusion often worked together,sometimes becoming the cause to each other and sometimes formed a sort of force to influence literature.Both influences are quite different,the former was gradually realized and the latter commenced.

ancient China;the national fusion;physique mixing;cultural fusion;effect in literature;gradually realized;commenced

1672-2035(2012)05-0060-06

I206.2

A

2012-07-16

刘达科(1954-),男,河北乐亭人,江苏大学文法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张 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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