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田同旭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金莲川幕府文臣散曲的雅俗之变
——词曲演变之一隅
田同旭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金莲川幕府文臣是古代散曲史上最早进行散曲创作尝试的一批曲家,对散曲的形成和发展,有开创之功,并完成散曲从典雅到通俗的艺术演变。元好问与刘秉忠,皆以词为曲,词曲一体,以雅为胜。元好问与刘秉忠自度曲的出现,加快了散曲的艺术演变,渐至由雅变俗,散曲艺术日渐成熟。至商挺与杨果,散曲渐至雅俗一体,以俗为胜,散曲完全走向艺术成熟。
金莲川幕府文臣;以词为曲;以雅为胜;自度曲;由雅变俗;以俗为胜
羊春秋先生1992年出版《散曲通论》,将元代散曲演变分为“以词为曲的先驱作家”、“鼎盛时期的代表作家”、“逐渐雅化的后期作家”三个阶段,其“以词为曲的先驱作家”中,重点列举了“杨果、刘秉忠、商挺、杜仁杰、胡祗遹、陈草庵”等曲家。1993年,赵义山亦推出《元散曲通论》,其论元代散曲演变,分为“演化”、“始盛”、“鼎盛”、“衰落”四个阶段,其“元散曲的演化阶段”中,重点列举了“元好问、杜仁杰、刘秉忠、杨果、商道、商挺”等曲家。两位学者列举的元初曲家中,元好问、刘秉忠、杨果、商挺等,属于元世祖忽必烈金莲川幕府文人。他们是古代散曲史上最早进行散曲创作尝试的一批曲家,对散曲这一新兴艺术的形成和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开创之功。
蒙古宪宗蒙哥汗元年(1251),忽必烈以皇弟藩王之任,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时,蒙古已越过长城,扫平契丹,攻占西夏,平定金源,进入中原,占有淮河以北的大半中国之地。身为皇弟藩王的忽必烈,不仅想做蒙古大汗,而且还想做一位统治整个华夏的中国帝王,遂驻帐金朝旧地桓州(今内蒙古正蓝旗境)金莲川,建立了历史上著名的“金莲川幕府”。
《元史·世祖纪》:“岁甲辰,帝在潜邸,思大有为于天下,延籓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元史》卷一)[1]57
《元史·杨惟中传》:“宪宗即位,世祖以太弟镇金莲川,得开府,专封拜。”(《元史》卷一四六)[1]3467
元代荀宗道《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行状》:“岁壬子,上以皇太弟开府于金莲川,征天下名士而用之。”(道光版《郝文忠公陵川全集》卷首)
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网罗有大批开国与治国人才,除蒙古“自家骨肉”之外,有众多汉族人士。其中有一批文士,其人数甚多,《元史》有传及事业有成者,有六十余人。显要者见有刘秉忠、张文谦、李德辉、刘肃、姚枢、许衡、窦默、赵复、张德辉、李治、元好问、王鹗、高鸣、杨果、郝经、宋子贞、商挺、杨奂等,可称为金莲川幕府文臣,他们至少在两个方面为蒙元王朝做出了贡献。
帮助忽必烈击败争夺汗位的阿里不哥,辅佐忽必烈顺利登上蒙古汗位,并按中原传统的封建制度,建立年号“中统”,改国号为“大元”,忽必烈正式称号元世祖,定都金莲川所在的开平府(今内蒙古正蓝旗境)为上都,后又移都大都,使蒙古的统治中心由漠北和林,南移中原大都,完成了“大蒙古国”到“大元王朝”的演变,元朝正式进入中原封建王朝序列,开始迈入封建文明。
金莲川幕府文臣一再力谏元世祖推行汉法,并按中原封建王朝的传统制度,为元朝制定了一整套一如汉法的礼乐朝仪、典章制度,诸如起用汉儒,兴复理学,恢复科举,重视农业等等。元世祖完成了从蒙古大汗到封建帝王的转变,并在金莲川幕府文臣武将的辅佐下,完成了中国的重新统一,元世祖实现了做一个中原英主的理想。
金莲川幕府文臣多善于著述,然大多文臣的著述佚失不存,仅元好问有《遗山集》、许衡有《鲁斋遗书》、刘秉忠有《藏春集》、郝经有《陵川集》、杨奂有《还山遗稿》、杨果有《西菴集》等别集传世;另有二十余位文臣的著述,则散见于诸多文献而传世。金莲川幕府文臣的著述,题材较为宽泛,其论历史,论性命,论政治,论文化,论经学,写人物,咏山水,怀古迹,谈诗酒,评书画,无所不包。
金莲川幕府文臣多专于诗文,仅有不多的几位文臣,涉猎词曲创作。或许由于文臣之身份的原因,金莲川幕府文臣多属政治家、史学家、经学家、思想家。他们的诗文,多关注历史兴衰、天命所归、治国规模、南北统一等等。还由于他们处在蒙古入主中原而君临天下,华夏频遭陆沉,中原传统文化长期断裂,遭受空前劫难,面临将被毁灭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金莲川幕府文臣无不带有一种挽救中原传统文化免遭毁灭的历史使命而写诗作文,故而他们的诗文,多写历史的反思。诸如中原传统文化的辉煌,传统道德的文明,传统制度的先进,以及与草原游牧民族文化的相互差异、冲撞、融合等等。挽救中原传统文化免遭毁灭,促使胡汉文化的融合,是金莲川幕府文臣反思最多的一个政治哲学命题。
金莲川幕府文臣在其诗文中,对这一命题的反思,非常深沉,非常痛苦,非常沉重,非常雅正。他们写了大量的诗文,竟然没有一篇关于男女情爱的诗文,即使写山写水,谈诗谈酒,也几无轻松欢娱之笔。读他们的诗文我们可以感觉到,金莲川幕府的文臣们,坐在书案之前,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总是闭目沉思,奋笔疾书,非常严肃,非常庄重。如此的性格,自然形成金莲川幕府文臣诗文之雅正庄严凝重的总体艺术风格。这种艺术风格,对金莲川幕府文臣的词曲创作,影响甚为明显。
金莲川幕府文臣词的创作,元好问有《遗山乐府》传世,存词380余首。清陈廷焯《词坛丛话》称“元遗山词,为金人之冠”[2]108。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称元好问词“亦可谓集两宋之大成者矣”[3]115。据唐圭璋《全金元词》,刘秉忠存词81首,许衡存词5首,杨果存词3首,廉希宪存词1首,陈思济存词1首。金莲川幕府文臣的词作,基本上仍是传统词的发展延续,无论题材或写法,皆无大的突破,几与金莲川幕府文臣的诗文风格无二,在此不论,此专论金莲川幕府文臣散曲。
金莲川幕府文臣的散曲创作,隋树森《全元散曲》辑有元好问小令9首和残曲1套,刘秉忠小令13首,商挺小令19首,杨果小令11首和套曲5套。
散曲大约产生于金元之际,学界一般认为散曲由宋词演变而来。由于宋词体制日趋严密,音律日趋讲究,修辞日趋典雅,越来越失去通俗性群众性,难以入乐歌唱而走向衰落,时北方汉民族地区不协宫调之里俗歌谣的兴起,北方草原民族嘈杂凄紧之马上胡乐的传入,三者相互影响,融为一体,从而促进了词向曲的演变,促使了散曲的正式形成。
金元之际,金莲川幕府文臣率先进入曲坛,对散曲这一新兴艺术的正式形成有开创之功,并完成散曲从典雅到通俗的艺术演变。
首先是元好问。将元好问归入金莲川幕府文臣,也许学者们觉得勉强,然依据《元史·张德辉传》所记:蒙古定宗贵由汗二年(1247),忽必烈“访中国人材,德辉举魏璠、元裕、李冶等二十余人。”(《元史》卷一六三)[1]3823是年夏天,“德辉与元裕北觐,请世祖为儒教大宗师,世祖悦而受之。因启:‘累朝有旨蠲儒户兵赋,乞令有司遵行’”。同时,元好问与金莲川幕府诸多文臣关系甚密。早在金朝灭亡前夕的蒙古太宗窝阔台汗五年(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年),元好问曾给时任宰相的耶律楚材寄书《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举荐“南中大夫士归河朔者”五十余位文士,后来大多文士进入了金莲川幕府,其中就有“中山杨果”与“东明商挺”等。因此将元好问归入金莲川幕府文臣,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
元好问存小令9首。元钟嗣成《录鬼簿》列元好问于“前辈名公乐章传于世者”之列,朱权《太和正音谱》评“元遗山之词如穷崖孤松”。[4]18且见二首【黄钟·人月圆】《卜居外家东园》:
重冈已隔红尘断,村落更年丰。移居要就,窗中远岫,舍后长松。 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玄都观里桃千树,花落水空流。凭君莫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 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意境很美,轻松欢娱,一个隐士形象,似无夫子之态,但有点失落辛酸之感。语言雅正,寄托深沉。【黄钟·人月圆】《卜居外家东园》,大概可以称为古代散曲史上现存最早的二首小令,故隋树森《全元散曲》将其收为开篇。二曲写法如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其造境之法,以及遣词用韵等格势亦如词;而且曲句典雅不俗。与其说是曲,毋宁说是很像词。因而对于此曲,唐圭璋《全金元词》以及姚奠中《元好问全集》皆以词收之,而隋树森《全元散曲》则以曲收之。元好问另有小令【三奠子】《离南阳后作》:
怅韶华流转,无计留连。行乐地,一凄然。笙歌寒食后,桃李恶风前。连环玉,回文锦,两缠绵。 芳尘未远,幽意谁传。千古恨,再生缘。闲衾香易冷,孤枕梦难圆。西窗雨,南楼月,夜如年。
唐圭璋《全金元词》与姚奠中《元好问全集》皆以词收之,故隋树森《全元散曲》不收,而王文才《元曲纪事》则以为属散曲,并有案语:“【三奠子】调,元时始见,故吴梅论刘秉忠此调之作,即视为北曲。《庶斋老学丛谈》卷三选载秉忠【三奠子】一首,本未言调属何体,及《词律》收王恽【三奠子】,谓遗山词‘字句与此全同’,乃以为长短句词。”[5]16
刘秉忠善词,有81首词传世,存小令13首。刘秉忠曲中也作有一首小令【三奠子】:
念我行藏有命,烟水无涯。嗟去雁,羡归鸦。半生形累影,一事鬓生华。东山客,西蜀道,且还家。 壶中日月,洞里烟霞。春不老,景长嘉。功名眉上锁,富贵眼前花。三杯酒,一觉睡,一瓯茶。
全曲68字,相比元好问的小令【三奠子】,首句多出一字。其他如写法、造境、寄托、遣词、用韵等格势皆相类,同样以雅为胜。唐圭璋《全金元词》收为词,故隋树森《全元散曲》不收,而吴梅《顾曲麈谈·谈曲》、王季烈《螾庐曲谈·词曲掌故杂谈》、王文才《元曲纪事》等,皆以为刘秉忠【三奠子】属散曲。王季烈《螾庐曲谈·词曲掌故杂谈》:“秉忠虽位极人臣,而斋居蔬食,不异平昔,自号藏春散人,每以吟咏自适,其诗萧散闲淡,而其曲亦致佳。【三段(奠)子】小令云(曲略)。”[5]16
【人月圆】与【三奠子】究竟为词为曲,方家竟然难以一说。其实这并不奇怪。元好问与刘秉忠皆属元散曲早期曲家,二贤皆擅词作而散曲是由宋词演化而来的。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曲之古名矣,近世所谓曲者,乃金元之北曲,及后复溢为南曲者也。未有曲时,词即是曲;既有曲时,曲可悟词。苟曲理未明,词也恐难独善矣。”[3]115又云:“词曲本不相离,惟词以文言,曲以声言耳。”[3]122吴梅《顾曲麈谈·原曲》:“曲也者,为宋金词调之别体。当南宋词家慢近盛行之时,即为北调榛莽胚胎之日。”[6]3
散曲是由词演化而来,早期散曲还残留着词的痕迹,这原本不奇怪。元好问与刘秉忠恰好皆处在“词之体尽在南宋,而金元乃变为曲”(焦循《易余龠录》)[7]3的时代,他们的散曲未能脱尽词格,也就很自然地表现出由词变曲之演变阶段的特殊格势,即词曲一体,亦词亦曲,以雅为胜。
再见元好问【双调·小圣乐】《骤雨打新荷》:
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这是学界公认的古代散曲史上最早的北曲名篇之一。曲格同样分上下片,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其造境之法与词体相仿;全曲隔句或三句一韵,更是词韵之常格。然而,此曲中同时用了两个“罗”字为韵脚,词一般避免重韵,散曲则允许重韵,以致散曲中有专门重韵的“重韵体”。同时,此曲不避俚俗,用了几句俗语,如“人生百年有几”,“何用苦张罗”,“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等等,这皆是散曲的写法。语言之通俗自然,正是散曲最为显著的特点。还应当注意的是,这是元好问的自制曲。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万柳堂”条:“时歌女刘氏,名解语花者,左手折荷花,右手执杯,歌【小圣乐】(中略)。【小圣乐】乃【小石调】曲,元遗山先生好问所制,而名姬多歌之,俗以为《骤雨打新荷》是也。”[8]110
沈雄《古今词话·词辨》“小圣乐”条:“此元遗山预为制曲,以教歌者也。”[5]89
沈雄《古今词话·词评》“元好问”条:“有《锦机集》,其【三奠子】、【小圣乐】、【松液凝空】,皆自制曲也。”[5]90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词曲”类存目“碧山乐府”条:“自宋赵彦肃以句字配协律吕,遂有曲谱。至元代,如《骤雨打新荷》之类,则愈出愈新,不拘字数,填以工尺。”[9]1836
【双调·小圣乐】《骤雨打新荷》一曲,尽管在造境、选词、用韵等方面,还残留着词的痕迹,但它终究开始趋向于求俗,向散曲的格势迈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它势必要对词向曲的演变产生深远的影响。同时,这是元好问的一首自制曲,自制曲即自度曲。王观国《学林·度曲》:“所谓自度曲者,能制其音调也;被歌声者,以所制之音调,播之歌声,而皆合其节奏也。”(王观国《学林》卷三,《四库全书》本)宋代词坛之柳永、周邦彦、姜白石等,都是自度曲的名家,正是他们的艺术创造,才使宋词不断发展而走向兴盛。
刘秉忠亦善自度曲,其有八首小令【南吕·干荷叶】,此录四首: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根摧折,柄欹斜,翠减清香谢。恁时节,万丝绝。红鸳白鹭不能遮,憔悴损干荷叶。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干荷叶,水上浮,渐渐浮将去。跟将你去,随将去。你问当家中有媳妇?问着不言语。
杨慎《词品》卷一“干荷叶”条:“元太保刘秉忠【干荷叶】曲云(曲略)。此秉忠自度曲,曲名【干荷叶】,即咏干荷叶,犹是唐词之意也。”[5]15吴梅《顾曲麈谈·谈曲》:刘秉忠“其【干荷叶】曲云(曲略)。此为太保自度曲,咏干荷叶,即用【干荷叶】为牌名,犹是唐辞之意。”[6]83王文才《元曲纪事》案语有云:“元人习语以‘干荷叶’喻男女失偶,则秉忠首曲乃拟俗曲,即以首句作调名,亦民歌常例。”[5]15
由于属于自度曲,曲格不限。与前引刘秉忠小令【三奠子】相比,【干荷叶】用了许多俗语,特别是衬字的加入,使之俗趣浓郁,曲味显著。元好问【双调·小圣乐】《骤雨打新荷》,尽管亦属自度曲,不避俚俗而用了几句俗语,但总体风格未能脱尽了词格,而刘秉忠的八首小令【南吕·干荷叶】,几乎脱尽了词格,俗语连篇,完成了“词变而为曲”的由雅而俗之艺术演变,成为典型的散曲。
商挺字政叔,朱权《太和正音谱》评“商政叔之词如朝霞散彩”[4]18。商挺存一组【双调·潘妃曲】小令,共19首,试见首二曲:
绿柳青青和风荡,桃李争先放。紫燕忙,队队衔泥戏雕梁。柳丝黄,堪画在帏屏上。
闷向危楼凝眸望,翠盖红莲放。夏日长,萱草榴花竞芬芳。碧纱窗,堪画在帏屏上。
首二曲写得很雅,然而后几曲,则风格大变:
小小鞋儿白脚带,缠得堪人爱。疾快来,瞒着爹娘做些儿怪。你骂吃敲才,百忙里解花裙儿带。
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风动荼蘼架。
目断妆楼夕阳外,鬼病恹恹害。恨不该,止不过泪满旱莲腮。骂你个不良才,莫不少下你相思债?
宝髻高盘堆云雾,钗插荆山玉。离洛浦,天仙美貌出尘俗。更通疏,没半点儿包弹处。
煞是你个冤家劳合重,今夜里效鸾凤。多情可意种,紧把纤腰贴酥胸。正是两情深,笑吟吟舌吐丁香送。
语言通俗自然,都是俗语,甚而口语、行语、市井语、生活语,皆入曲内。语言很俗,但很凝练,曲意盎然,意趣不俗,意境生动。曲中人物形象鲜明,性格毕现,生活气息浓郁。19首【双调·潘妃曲】小令,大约非一时之作。首几曲应为早年之作,时散曲刚刚兴起,商挺虽不作词,但作曲仍受到词的影响,难脱词之典雅。后几曲,应是散曲艺术成熟时之作,遂脱尽典雅,以俗为胜。
杨果号西菴,存小令11首,套曲5套,是金莲川幕府文臣中存曲最多的一位曲家,而且小令套曲皆备。朱权《太和正音谱》评“杨西菴之词如花柳芳妍”[4]18,指其散曲作品多咏自然风光中的人物情态,且曲辞华美,富于文采。且见二首小令:
【越调·小桃红】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越调·小桃红】采莲人唱采莲词,洛浦神仙似。若比莲花更强似,那些儿,多情解怕风流事。淡妆浓抹,轻颦微笑,端的胜西施。
有景有人,景随人动,画面生动活泼,用笔轻松欢娱,有雅有俗,不雅亦不俗,雅俗一体之作,诚为散曲正格。再见二个套数:
【仙吕·赏花时】秋水粼粼古岸苍,萧索疏篱偎短冈。山色日微茫,黄花绽也,妆点马蹄香。
【胜葫芦】见一簇人家入屏帐,竹篱折,补苔墙,破设设柴门上张着破网。几间茅屋,一竿风旆,摇曳挂长江。
【赚尾】晚风林,萧萧响,一弄儿凄凉旅况。见壁指一似桑榆侵着道旁,草桥崩柱摧梁。唱道向红蓼滩头,见个黑足吕的渔翁鬓似霜。靠着那驼腰拗桩,瘿累垂脖项,一钩香饵钓斜阳。
【仙吕·翠裙腰】莺穿细柳翻金翅,迁上最高枝。海棠零乱飘阶址,堕胭脂,共谁同唱送春词?
【金盏儿】减容姿,瘦腰肢,绣床尘满慵针指。眉懒画,粉羞施,憔悴死。无尽闲愁将甚比?恰如梅子雨丝丝。
【绿窗愁】有客持书至,还喜却嗟咨。未委归期约几时,先拆破鸳鸯字。原来则是卖弄他风流浪子,夸翰墨,显文词,枉用了身心空费了纸。
【赚尾】总虚脾,无实事,乔问候的言辞怎使?复别了花笺重作念,偏自家少负你相思。唱道再展放重读,读罢也无言暗切齿。沉吟了数次,骂你个负心贼堪恨,把一封寄来书都扯做纸条儿。
艺术风格方面,与其小令基本相类,依然有景有人,景随人动,画面生动活泼,用笔完全走向了轻松欢娱,完全脱尽金莲川幕府文臣诗文之雅正庄严凝重的艺术风格。语言上有雅有俗,雅中有俗,俗中见雅,不雅不俗,雅俗一体,诚为散曲正格。由于历史的原因,元曲家的生平多有失载,或记载过于简略,即使《元史》有传的金莲川幕府文臣,其作品也很难系年。
值得注意的是杨果存有5个套曲,学界一般认为,散曲有一个先小令后套曲的发展过程。元好问存有一个残套【双调·新水令】:
【双调·新水令】一声啼鸟落花中,惜花心又还无用,深院宇,小廉拢,夕阳外绿阴重。
【乔牌儿】病将愁断送,愁把病搬弄。春山两叶愁眉纵,断肠诗和泪封。
残套仅存二曲,不知属长调还是短调。杨果所存的5个套曲,皆为短调。4套【仙吕·赏花时】皆由3曲组成,1套【仙吕·翠裙腰】则由4曲组成。可见,散曲中的小令与套曲,应当是同时出现于曲坛。只是不同曲家所尚不同,或长于小令,或长于套曲,或小令与套曲皆工而已。
刘秉忠所存13首散曲,商挺所存19首散曲,皆为小令,杨果所存散曲,则是小令与套曲皆备。与金莲川幕府文臣之同时,有位曲家名商衟,存一组小令【越调·天净沙】共4首,又存7个套曲:【南吕·一枝花】《远寄》3曲、【南吕一枝花】《叹秀英》3曲、【南吕·梁州第七】《戏三英》3曲、【双调·夜行船】5曲、【双调·风入松】5曲、【双调·风入松】5曲、【正宫·月照庭】《问花》7曲、【双调·新水令】11曲。另有杜仁杰,存3个套曲,其中【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勾栏》极为著名,共9曲组成。纵观整个元代散曲,大致小令多雅作,套曲多俗曲。杨果的5个套曲,以及同时代商衟的7个套曲,杜仁傑的3个套曲,皆合套曲多俗曲的艺术标准。套曲在金莲川幕府文臣之时代,已经走向了成熟。
总之,金莲川幕府文臣的散曲创作,有一个演变过程。元好问与刘秉忠皆以词为曲,词曲一体,以雅为胜。自度曲的出现,加快了散曲的艺术演变,渐至由雅变俗,散曲艺术日渐成熟。至商挺与杨果,散曲渐至雅俗一体,以俗为胜,散曲艺术完全成熟,为散曲与杂剧之元曲的兴盛,开创有元一代文学之胜,奠定了良好的艺术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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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35(2012)05-0066-05
I206.2
A
2012-07-18
田同旭(1951-),男,山西沁水人,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
201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忽必烈幕僚集团文学研究》(10YJA751016)
【责任编辑 张 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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