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石朝辉,段建辉
(嘉应学院, 广东 梅州 514015)
王夫之,学者称船山先生,明清之际的著名思想家,他从不同的方面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论述。在中国古代诗论中,诗歌与音乐之间关系密切,船山运用个人的独特视角,强调诗歌与音乐的内在联系,这既是对于前代思想研究的总结,也是船山在继承前人思想基础上的发挥。他关于诗歌与音乐关系的阐述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船山从诗乐合一出发,提出“一章一意”的要求,说明诗歌就像音乐一样,以一章作为一个结束,用有限的一曲集中表现一个意思,诗乐相互关联。诗歌不仅仅是字简,意也要简,才能真正具有弘大、宽广的意蕴,引发无限的联想,提倡“简字不如简意,简意则弘,任其缭绕,皆非枝叶。”[1]1281通过语言表达意义,但并不是语言越多意义越丰富,反而是只有“寓意于言”,才能“风味深永”饱含韵外之致,而不是言短意少。“以言起意,则言在而意无穷。以意求言,斯意长而言乃短。言已短矣,不如无言。故曰‘诗言志,歌永言’,非志即为诗,言即为歌也。或可以兴,或不可以兴,其枢机在此。”[2]897言意之间既相互制约,又相互依存,无论“意在言先”,还是“意在言后”,意都要能够包容在言之中,而不是言意独立,如此方可以达到涵泳情性、自然清新的效果,真正实现深远、弘大的的无穷之味。
船山在《古诗评选》卷一《古歌谣·鸡鸣歌》中认为:“古人之约以意,不约以辞,如一心之使百骸;后人敛词攒意,如百人而牧一羊。”[3]495-496如果言意的关系没有处理妥当,则会限制思维,劳而无获。如果言意的关系处理合适,则“长可千年,大可万里,一如明月在天之不改”。“宽于用意,则尺幅万里矣”。这是语言艺术所具有的超强的概括力,以有限表现无限,以在场传达不在场的魅力,“简贵,唯简斯贵也”。
船山“一意”的提倡与其强调音乐的“大乐必简”的观点相统一。“律吕之制,所以括两间繁有之声而归之于简也。”[4]1171船山对于音乐追求为简,同样诗歌中也强调简,这正说明了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通过内容的“简”来达到一种包含无限想象空间的可能性。如果音乐或是诗歌中的意过于复杂,人们则只会关注其中之意,反而无法领略其潜在的含义,音乐也就失去了以声动人的效果。
具体来说如何在诗歌中只表现“一意”呢?“一篇载一意,一意则自一气,首尾顺成,谓之成章;诗赋、杂文、经义有合辙者,此也。”一篇文章必须有一个明确、简洁、凝练的中心,这样才能一气呵成,一以贯之,浑然一体。其次,“一诗止于一时一事”,“既已命意成章,则求尽一物一景一情一事之旨”。诗歌中应该只需通过一时、一事,或一物、一景、一情来表达诗人的主旨,“意冗钩锁密”是诗歌的忌讳。“一”中却包含了无限的可能,更为广阔的内容,而且还具有余味,让人回味无穷。
船山提倡诗歌“一意”的原因是:第一,诗歌具有自己的特点,体者,自体也。在《诗广传·论駉》中,船山强调《诗》应该“辞必尽而俭于意”,只有这样才能实现“陶冶性情,别有风旨”的目的。“文章之道,自各有宜。典册檄命,固不得不以爽厉动人于俄倾,若夫絜音使圆,引声为永者,自藉和远幽微,动人欣戚之性。”[2]1008彼此之间不能替代,也不可替代,否则某种文体的出现就将变得多余,缺乏存在的意义。因此诗歌应该表达“一意”,无多意则更好,“一意”自远。诗歌应该围绕一意反复表现,才能更具效果。其次,不同的诗歌体裁都必须遵循“一意”的原则。中国古典诗歌的体裁多样,无论是短小的体裁,还是长篇诗歌,都应该以简取胜。“小诗之制,盛于唐人,非唐人之独造也。……绝者谓选句极简,必造其绝云尔。”[3]613唐代出现的绝句篇幅短小,对于简的要求更高,并不因为字数少,意义就单薄,反而能给人一种“绝”的体会。“自五言古诗来者,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自歌行来者,就一气中骀宕灵通,句中有馀韵,以感人情。修短虽殊,而不可杂冗滞累则一也。”[5]839要求以少胜多、以简见富;追求字外之意、韵外之旨,反对冗沓滞累。因为“此体一以才情为主。言简者最忌局促,局促则必有滞累;苟无滞累,又萧索无馀。非有红炉点雪之襟宇,则方欲驰骋,忽尔蹇踬;意在矜庄,祗成疲苶。”[5]837简与局促、滞累、萧索无馀相对立。
“七言绝句,唯王江宁能无疵颣;储光义、崔国辅其次者。至若‘秦时明月汉时关’,句非不炼,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诗起句;施之小诗,未免有头重之病。”[5]837在七言绝句的作品中,船山推崇王昌龄,认为无“疵颣”,但对被后人称为唐人绝句压卷之作的“秦时明月汉时关”,认为存在头重的问题,前后不协调、不匀称。船山赞同的诗作应是简洁,而非滞累;简而有余味。绝句一气呵成,有气贯之,“绝”是“选句极简,必造其绝”,而不是断绝之意。诗歌讲究既能抒发性情,也能荡人情怀。诗歌体裁都是一脉相承的,不能相互割裂,诗歌体裁的要求也是一以贯之,不会厚此薄彼。
最后,诗歌还需要延续性。虽然意简,但却能够延续。情不能在诗文中竭尽,要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和连绵之意,这样才能使人产生持续性的享受,“馀情特远”、“情乍近而终远”、“深思远情”才符合诗歌的要求,也是中国传统诗歌“风雅之宗”。既要引人入情,还要入情更远。情要有余味,给人以无穷的联想,就像姜夔所说:“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6]681
同样音乐也具有持续性的魅力。音乐是一种声音艺术,一方面它所包括的内涵不易把握,另一方面又具有某些情感、思想的因素。这些特点使得音乐具有了多意、多节的可能性。越是美好、动人的音乐,其延续性的魅力就更加丰富,所以才有了孔子所说:“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音乐和诗歌具有持续性魅力的可能性,也为二者之间的相通提供了更为有力的证明。
诗歌和音乐密切相关,诗歌讲求声情,诗歌声律也有所要求。《尚书引义·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船山对其进行了详细阐释:
诗所以言志也,歌所以永言也,声所以依永也,律所以和声也。以诗言志而志不滞,以歌永言而言不郁,以声依永而永不荡,以律和声而声不诐。……故以律节声,以声叶永,以永畅言,以言宣志。律者哀乐之则也,声者清浊之韵也,永者长短之数也,言则其欲言之志而已。律调而后声得所和,声和而后永得所依,永依而后言得以永,言永而后志著于言。[7]251
从志、言、永、声、律的角度说明音律对于诗歌的重要性。只有通过音韵声律的配合,才能有效、顺畅、清晰地抒发诗人的情感、志向。音律的哀乐、声音的清浊、咏叹的长短都必须经过律的调整、声的中和,然后咏叹,这才是净化,才是正的要求。从诗歌产生的源头开始,船山就肯定了声律的重要性,诗乐合一的思想贯穿始终。
“《乐记》云:‘凡音之起,从人心生也’。固当以穆耳协心为音律之准。”[5]827追求的就是纯正和谐的音律之美。一方面船山认为好的诗歌必须以声动人。评谢惠连《前缓声歌》说:“乐府动人,尤在音响,故曼声缓引,无取劲促,音响既永,铺陈必盛,亦其势然也。”评陆机《塘上行》说:“其情其声,自然入人者甚。”称道陆机《悲哉行》诗,具有“音响节族”之美,评晋代诗人张协《杂诗》说:“感物言理,亦寻常尔,乃唱叹沿回,一往深远。”赏识袁凯《立春日饮左氏西园》诗如“琅然中律”,甚至连对他在“诗史”中强烈批判的《石壕吏》的音韵都予以了肯定,“韵脚中见化工”,认为“诗歌之妙,原在取景遣韵,不在刻意也”。“以声光动人魂魄”,表明声律可以增强艺术感染力、升华诗歌的情感,诗歌由于具有音律的美感而更为回环深远。“在章成章,在句成句,文章之道,音乐之理,尽于斯矣。”自然而然符合音乐美的诗歌,更让人觉得是难得的审美感受。
另一方面,船山直接用声情来论诗、评诗。在《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中共24处用声情为诗歌作评语。声情,指文章、歌曲等的声调及其所表现的情感。不仅在诗歌中运用,而且戏剧等其他文体中都追求“以情带声、以声传情、情声并茂”的境界。在这24处声情的使用中表现了几层含义:
第一,强调声律、声情,表现了对于音乐美的强调。比如:
全以声情生色。[3]537
一往动人,而不入流俗,声情胜也。[3]522
以声情动今古,真与供奉为敌,杜陵非其匹也。[2]925
惟此种不琢不丽之篇,特以声情相辉映,而率不入鄙。[3]531
船山通过对于前代诗歌中声情的分析,认为音乐之美能够让诗歌产生更为吸引人的魅力,引人入胜,动人心扉,如果缺少了声情的辉映,则流入俗气之列。
第二,船山提倡的声情之美,是一种婉转、含蓄、平缓、稳熟的美,而非豪宕、淫哇、轻撅这一类的音乐。这与船山强调温柔敦厚的诗学理念相符合。
一气四十二字,平平衍序,终以一七字于悄然暇然中遂转遂收,气度声情,吾不知其何以得此也!其妙都在平起,平,故不迫急转抑。前无发端,则引人入情处。澹而自远,微而弘,收之促切而不短。用气之妙,有如此者![3]523
铙歌杂鼓吹,谱字多不可读,唯此首略可通解。所咏虽悲壮,而声情缭绕,自不如吴均一派装长髯大面腔也。丈夫虽死,亦闲闲尔,何至頳面张拳?[3]485
空中布意,不堕一解,而往复萦回,兴比宾主,历历不昧。虽声情爽艳疑于豪宕,乃以视( 青青河畔草),亦相去无三十里矣。[3]530
若非声情之美,但有此意,令谭友夏为之,求不为淫哇不得也。[1]1619
发端唆甚,逮欲一空今古声情;所引太高,故后亦难继,正赖以平缓持之,不致轻撅。[3]770
声情自遂,于挽诗为生色。其落韵设对,无不稳熟。为稳熟者止此可矣,过是则为许浑。[2]985
声情并重、声情相辉映。在运用声情进行评论时,大部分都是倾向于这类意思。既有情又有声律的诗歌可以感动今古,声情交相辉映是诗歌追求的完美境界。同时声情不是过于夸张渲染急躁的情感,而需娓娓道来、一唱三叹,才能真正达到船山的声情之美。否则“与村黄冠盲女子所弹唱,亦何异哉?”
第三,声律不能成为诗歌创作中的拘束。在肯定了声律、音韵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的同时,船山认为诗歌不能完全受制于声律,这样会影响诗歌情感的抒发,就像束缚诗歌的“死法”一样不可取。“诗固不可以律度拘”,“声律拘忌,摆脱殆尽,才是诗人举止”。不同诗人由于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审美习惯,在掌握基本的技法之后,不能再继续受约束,那样只会泯灭诗人的创作个性,与其性情相违背。过分的雕琢,违背了诗文创作应有的自然之道。所以船山认为声情并重,不能有所偏斜,“以情带声、以声传情、情声并茂”的境界才真正可取。
体和用是中国古代哲学中的重要范畴之一。一般而言,体为根本、本质,用为表象、表现。船山在前人的基础上辩证分析了体用关系,提出了“天下无无用之体,无无体之用”的体用合一说,“凡言体用,初非二致。有是体则必有是用,有是用则必固有是体,是言体而用固在,言用而体固存矣”[8]865。
船山的体用合一说在船山思想中得到了广泛运用,对于诗歌与音乐的关系,船山直接论述为“相为体用”、“相为表里”,强调了诗歌与音乐的密切联系,彼此之间互为表现,互为根本,既明确了两者的区别,又看到了两者之间的统一性。诗歌是一个具有生命力的整体,其中有着一种内在的节奏整合的诗歌的各种形式要素,正如克莱夫·贝尔所说的,诗歌是有意味的形式,那么,音律就必然存在于其中,不会游离。
诗固不可以律度拘,或可以条理求。至此则音尾无端,合成一片,但吟咏之下不昧初终耳。沈响细韵,密思曲致,较平原为益秀矣。[3]699
这段话中船山认为,诗歌虽然不能以律度进行拘束,但是可以通过条理来分析。他称赞陆云的诗歌如同音乐一样浑然一体,即使反复地吟咏也能感受到条理的清晰。诗歌细密曲折地表达了情感,而且能够具有音乐的美感,将外在的诗歌节奏与内在的诗歌条理辩证地统一,互为表里,互为体用。
只于心目相取处得景得句,乃为朝气,乃为神笔。景尽意止,意尽言息,必不强括狂搜,舍有而寻无。在章成章,在句成句,文章之道,音乐之理,尽于斯矣。[2]999-1000
船山强调景、意、言之间的融合,通过“心目相处”的状态获得“朝气”、“神笔”,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境界。整首诗如同音乐一样,婉转流动,时间空间完美结合,内容节奏协调展开,这正是文章之道与音乐之理的共同之处。诗歌与音乐互为体用,互为表里,正说明了诗歌与音乐之间的共性和相通性,两者的有效融合能够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
从内容到音律,再到两者的相通性,船山对于诗歌与音乐关系的阐释,说明其认为“诗乐一体”具有合理性,也是船山整体辩证法思想的体现,虽然两者之间也可以存在排斥、分立,但最终是统一的。
[1] 王夫之.明诗评选[G]//船山全书(第14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2] 王夫之.唐诗评选[G]//船山全书(第14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3] 王夫之.古诗评选[G]//船山全书(第14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4] 王夫之.周易外传[G]//船山全书(第1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5] 王夫之.姜斋诗话[G]//船山全书(第15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6]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G]//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北京:中华书局,1981.
[7] 王夫之.尚书引义[G]//船山全书(第2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8] 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G]//船山全书(第6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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