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黄丽萍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 重庆 400715)
曹文轩说:“看不够听不厌的田野,勾着魂,迷着心,让我痴痴地走,痴痴地耍。”[1]2他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以美丽的油麻地为故事背景,他的每一个故事,几乎都与油麻地的兴衰紧密相连,处处洋溢着对故乡苏州的眷恋、热爱和深情礼赞。原野的风情种种,浸润着作者对故土家园的深深眷恋,浓郁的乡土观念和根源意识充斥其间,令人难以忘怀。无论是他的儿童小说还是成人小说,作家都在其中正面或反面、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家园情结。
“土地,是人们生存与发展的基础,人类休养生息之基,安身立命之地。”[2]“安土重迁”是中华民族特有的一个成语,自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以来,我们祖先的生存就与土地息息相关。农业是第一产业,是人类的“母亲产业”,是一个国家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农业和游牧或工业不同,它是直接取自于土地的。”[3]7尤其是在“重农抑商”、自给自足的封建社会,土地是千千万万人唯一的依靠。中华民族经历封建社会的时间最长,落叶归根的思想尤其厚重。安土意识可谓中华民族千年以来积淀的集体无意识。
人类在各自的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家园,家园是“风雨、寒冷、恐惧和寂寞的庇护所与食物、关心、友好和爱情的保存地,自人类诞生以来是历代人们的奋斗梦想”。[4]由此衍生的家园情结,“是普遍存在于中外文学作品和作家创作过程中的文学母题,是人类经历了漫长进化过程后形成的一种古老的,永恒的情结”。[5]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故土,中华民族的家园情结情根深种,“家园”的内涵不单单是一种地缘属性,从古至今已渐渐蕴育一种道德文化,是人类本真精神的外化。“情郁于中必然要发之于外”,这种家园情结常常借助文学作品得以宣泄。古代的怀乡诗、羁旅诗、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台湾的乡愁文学、海外华人的漂泊诗语等等无一不是“家园情结”的载体。
儿童文学小说家曹文轩以苏州故土为自己心灵的故乡,在地域上疏离却在精神上皈依,身在城市便是“漂泊异乡”的一种存在状态,对家园对故土频频回望。作者以小说为载体,表现出漂泊与放逐的强烈力量。
从意象上看,曹文轩小说中的意象很多都是家园类意象。
《草房子》、《红瓦》、《红瓦黑瓦》等直指“家园”。草房子是小学部,“红瓦房为初中部,黑瓦房为高中部,这些年来一直如此”。[6]5作者在这里以房顶的不同构造或颜色来象征人生的三个台阶,表现出油麻地人对房屋与土地的敬意。正如小说里面描述的,“这地方上的人,都用一种看殿堂庙宇的目光,站在大门外,远远地看红瓦房与黑瓦房。如果自己的孩子还尚未进入红瓦房,此时,目光里便有着幻想与期望;如果自己的孩子已经进入了红瓦房,目光里便有了一种满足与荣耀”。[6]5
《红瓦》中的“染坊之子”讲的是“大染坊家的儿子”赵一亮的故事,一场大火使百年染坊付之一炬,赵家家道中落,赵一亮沦为窃贼。《草房子》里的“红门”讲的是杂货铺小少爷杜小康的故事,杜雍和的一次失误使红门家道中落,门庭若市的红门最后门可罗雀,成了一个空壳。这两个从小康之家堕入困顿的主人公的命运与他们的家园连为一体,唇齿相依。《红瓦》第五章讲的是“丁黄氏与丁杨氏”的故事,她们一妻一妾,情同姐妹,誓死守护她们丈夫留下的那张大床。她们甚至“一幢房子也不要,只要那张床”[6]113。大床的丢失几乎夺去了她们的生命,后来她们散尽家财终于找回了大床。那张大床承载了她们甜蜜的爱情,她们一生的回忆。此时,她们对这张床的依恋已经远远超出对生命的依恋。《天瓢》的女主人公程采芹出身于地主家庭,她与杜元潮曾在铁梨木床身紫檀木围子罗汉床上嬉戏。后来程家大院被瓜分,杜元潮一直对那张床念念不忘。那不单单是采芹的乐园,更是他们共有的“伊甸园”。自从被逐出“伊甸园”,他们的一生都是漂泊在外、重回伊甸园的历史进程。
此外,很多故事都含有家园类意象,这类意象是家园情结的外化和载体。像“忧郁的田园”、“柿子树”、“甜橙树”等等都体现着浓郁的家园情结和怀旧情怀。
从人物上看,曹文轩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眷恋家园的人物。
杜元潮和邱子东毕业以后,都被分配到油麻地以外的地方工作,回到油麻地是他们共同的心愿。因为油麻地才是他们的家,那里有他们的父亲,那里还可以经常见到采芹。后来他们费尽心机终于回到了油麻地并且取代李长望当上了油麻地的主人。此外,杜元潮的身上,承载着更深一层的家园情结。杜元潮父子本不是油麻地人,家乡的一次水灾使他和父亲漂到油麻地,从此在油麻地落地生根。杜元潮死后尸体入棺还没来得及下葬,油麻地又闹水灾,棺材顺水漂走。“油麻地的人看到,黑漆棺材漂去的方向,正是当年杜元潮父子漂到油麻地的来路。”[7]455可见对于杜元潮来说,油麻地虽是“家园”,却还不是最原始最根本的家园。就如同艾绒是他的爱人,却终不像采芹是他最初最原始的爱人。
曹文轩小说还塑造了一批誓死保卫家园,与家园共存亡的人物形象。《红瓦》里面的校长王儒安就是一个典型。他辛辛苦苦建造了美丽的油麻地中学,油麻地中学就是他的家,就是他全部的依恋。当他遭小人陷害,他不得不调离油麻地中学时,他宁愿当杂役也不愿离开油麻地中学。《草房子》里的秦大奶奶也是一例。她的家园变成了油麻地中学,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镇上和学校的领导三番五次勒令她搬出学校。她拼命挣扎,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最后在桑桑的感化下终于把油麻地中学当成了自己的家,与油麻地中学的师生融为一体。
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叙事文本的要素之一。这一系列眷恋家园的人物的塑造加重了作品的家园情结意味。
在叙事上,曹文轩多采用环形叙事的策略。
曹文轩的小说,几乎每一部都有环形叙事。《天瓢》的故事以杜元潮父子漂到油麻地为始,以杜元潮漂离油麻地为终。是水患使杜元潮来到油麻地,也是水患送他离开了油麻地,“不同的是,漂来的是一块棺材板,漂去的是一口棺材”[1]455。杜元潮与采芹本该有情人终成眷属,却阴差阳错地一个另娶一个另嫁,但到最后他们还是找回了彼此,回到了他们的“伊甸园”。《草房子》的故事以桑桑一家随父亲调到油麻地为始,又以桑桑一家随桑乔调离油麻地为终,由始至终也是一个圆形结构。《细米》的故事以梅纹来到稻香渡为始,以梅纹离开油麻地为终。梅纹只是一个“过客”。她不属于稻香渡,她属于她的家园苏州。她从苏州来,最终还是回到苏州去。《红瓦》的故事以“我”来到红瓦房(和黑瓦房)为始,以离开(红瓦房和)黑瓦房为终。“我”只是红瓦黑瓦的一个“过客”。
这种环形叙事似乎使一切都回归到原初,使杜元潮、桑桑、梅纹还有“我”始终带上了不可逃离的一种“客居感”。无论是“离开”,还是“回归”,都指向同一主题——“家园”。琵琶死后,艾绒离开油麻地这个伤心之地回到苏州,那里有她的父母,她的根;采芹与“城里的房子”一同消失之后,杜元潮似乎生无可恋,平静地坐牢,平静地回到油麻地,平静地面对死亡,静静地漂回来时的方向。对于他们来说,精神意义上的家园似乎比地理意义上的家园更加重要。这种非线性的叙事结构不仅深化和加强了作品的家园情结,也使作品有了更深层次的意蕴。
曹文轩小说中的环形叙事结构还表现在意象、人物、事件的重现。白栅栏这个意象反复出现在曹文轩的小说中,已经成为象征温暖、美好的经典意象。很多学者指出曹文轩小说中人物和故事模式的雷同,作家这是在重现家园重现故事的过程中宣泄着对家园回归的渴望。
在情感上,曹文轩对油麻地的丑恶有着温情的包容。
歌赞人性之美,写出美丽的故事给小读者以感动是曹文轩的书写主题。“如何使今天的孩子感动?”曹文轩的回答是:“千古不变的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美的力量。……我们的文字只有交给这样的力量,才有存在的理由,也才有可能熠熠生辉,光彩照人。”[7]300
正是相信这种道义的力量,使曹文轩笔下的油麻地没有坏人,即使有的话也是复杂的,是两面的,是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草房子》里的秦大奶奶原本是一个坏人,她破坏桑乔的“统一”大业,糟蹋油麻地小学的花草树木,做了很多坏事,大家都骂她“死老婆子”。在一个春天她救了落水的女孩乔乔以后,大家对她另眼相看,秦大奶奶也痛改前非,从油麻地小学的敌人变成守护神,在油麻地小学安享晚年。《阿雏》里面的主人公阿雏是个孤儿,他凶狠无比,专门欺负比他小的孩子。他因敲了村里的铜锣虚报火警而被学校开除,为了报复告发者大狗,他把大狗骗到荒郊野外挨饿受冻,几天以后大狗性命垂危。人们找到了大狗,阿雏却不知所踪。据大狗回忆,阿雏把裤衩和背心脱给大狗之后,就跳到水中去抓野鸭了。“人们去寻阿雏……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呼唤声,在方圆十几里的水面上,持续了大约十五天。”[8]153人物的结局有一种震撼人心、洗涤心灵的力量。曹文轩对油麻地的丑恶的温情包容造就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故事,这种温情的包容也是其家园情结的一个侧面。
综上所述,曹文轩小说中的意象、人物和环形叙事策略直接地体现着作者的家园情结,作者在情感上对家园丑恶的温情包容也是家园情结的一个侧面的体现。家园情结的存在乃是由于家园的缺失。曹文轩说:“我无法摆脱乡村情感的追逐与纠缠。我是都市中一个乡情脉脉的边缘人。”[7]303作家虽然身在城市,却迷恋故土迷恋乡村,具有浓郁的怀乡之情。
值得指出的是,曹文轩小说的家园情结并不像很多乡土小说那样对都市带着绝望与疏离,“城市在他们的笔下成为欲望的繁衍地、罪恶的渊源”[9]39。作家怀念乡村的同时并没有对都市有所否定或情感疏离。从油麻地的人们对苏州女孩的赞美,从杜元潮在城里买房颐养天年的打算都可以看出,作者对家园的回望确是理性的回望,温暖的回望,正如曹文轩自己所说:“我对乡村的迷恋,更多的是一种美学上的迷恋。”[7]303正是由于这种温暖与理性,使曹文轩的小说哀而不伤,他曾提出“忧郁是美的”,忧郁中有甜美,是一种“甜美的忧郁”。
[1] 曹文轩.天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2] 韩捷进.故土良心与现代性——拉斯普京传统道德题材小说探微[J].海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
[3] 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 万永坤.十九世纪英国女性小说中的家园情结分析[J].山花,2010(16).
[5] 彭燕彬,张扬.河洛文化传承与台湾女性文学场域中的家园情结[J].河南社会科学,2009(1).
[6] 曹文轩.红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7] 曹文轩.代跋二[G]//草房子.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8] 曹文轩.天际游丝:曹文轩精选集[G].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5.
[9] 裴玲.论90年代乡土小说的家园情结[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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