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刘 琳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浅析脂砚斋反俗套的小说观
刘 琳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在很多方面对前人小说有所超越,突破了历来才子佳人小说俗套。脂砚斋作为主要的评点者在脂评中也强调了小说创作应符合生活,不落俗套。从小说人物形象塑造、情节模式叙事表达以及文中对户外室内的场景器物描写三方面反映出脂砚斋在小说上的深厚修养和独到见解。
红楼梦;脂砚斋;人物形象;情节;场景器物;不落俗套
《红楼梦》是一部带有评点的小说著作,小说评点对小说进行了多方面的分析,这其中也体现了评者的小说观。脂砚斋是红楼梦脂评的代表人物,他在评点中喜欢总结小说的技法套路,探索小说的叙事规律。有些技法是他提倡推崇的,文中有所体现,如截法、岔法、特犯不犯等,然而《红楼梦》作为一部伟大的文学名著,更多的是对以往小说传统的突破和超越,表现出独特的小说叙述风格,例如《红楼梦》脂评中大量地指出了《红楼梦》创作中对以往小说俗套的反对与摒弃。
小说开篇第一回就表明作者创作小说的真实性,是其“半世亲睹亲闻的几个女孩”的故事,在此作者要强调的是小说描写符合情理,不是想象杜撰,随意胡编乱造的。如第一回作者交代写作动机同时反对不合实际的反真模式,写到“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蹟,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一段,甲戌本有眉批云:
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1]10
脂砚斋一语中的,指明作者在小说立意或者说是小说创作主旨方面是有意反对以往小说俗套的。
具体到小说行文过程中,脂砚斋也发现了《红楼梦》作者反对小说俗套的实践做法。小说是以刻画人物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具体的环境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文学体裁。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是小说非常重要的因素,尤其是人物形象,它是小说的核心,情节也是为其服务的。小说塑造人物的手段很多,《红楼梦》脂评中也有所提及,而且指出了其不落俗套之处。
首先是小说人物的命名。小说人物的命名是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的,它有时会暗示某个人物的命运发展和生活状态,有时对小说主旨也有折射作用。
小说通常出于对情节发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考虑,取名会尽可能符合该人物的性格和生活环境。如第四回,介绍李纨出场时写道:“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便说‘女儿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对此甲戌本夹批云:
一洗小说窠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1]90
李纨年轻寡居,因为所受的家庭教育,使其每天的生活主要是纺织和教导儿子,她的名字概括了她的人生。
脂砚斋注意到《红楼梦》不仅对封建大家族中上层人物的取名如此,甚至丫头婢女的名字也很别致,不落俗套。如第五回,交待宝玉房中四个大丫环:袭人、秋纹、晴雯、麝月的名字就与以往小说不同。其间甲戌本夹批云:
四新出,尤妙。看出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1]116
这里的四人名如其人,符合人物的性格,而且新颖不俗。
《红楼梦》中的取名既要体现该人物本人的性格身份,还要顾及到为其取名的人的年龄身份及脾气性格,可谓考虑周全。如第三回,提到贾母身边丫环的名字时写道:“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此上有甲戌本眉批云:
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1]85
丫环鹦哥的取名符合贾母作为家中长辈,即一个老太太的身份,若取名为红香翠玉等香艳的名字则不符合情理。
其次是小说人物的外貌描写不落俗套。以往的野史小说和才子佳人小说,塑造人物形象是千篇一律,小说中的人都被类型化模式化了,男女主人公一说到外貌形象无非是“貌若潘安,才如子建”,“倾城倾国,闭月羞花”,这些形象被概念化了,写人并没有贴近其真实的个性,所以缺少灵气,人物不够鲜活生动,而《红楼梦》中的人物塑造则一反小说俗套,表现出了它独特的创新。
人物外貌描写一般是在小说中某个人物出场时给读者留下的最初的视觉形象,因为是第一印象,往往让人容易先入为主,所以对以后人物由外而内的整体形象塑造十分重要。以往小说中的人物外貌描写,女的是“樱桃小嘴”,“水蛇腰”,要么是“沉鱼落雁”,“美若天仙”,写男的是“风流才子”,“英俊潇洒”,男女主角郎才女貌。《红楼梦》中的外貌描写则对此有所突破,脂评中也揭示了传统小说外貌描写的弊端,并指出《红楼梦》在这方面的超越之处,在此可看出脂砚斋眼光的犀利及对小说描写的熟悉程度。
如第二回,女主角林黛玉文中第一次提到她,“且又见他聪明清秀”,对此甲戌本有夹批云:
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
另其上有甲戌本眉批云:
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1]41
这里对文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只略略一写她的形象,作者着重将其形象的塑造放在小说情节中的点滴刻画,而不是一开始就抽象地说其多么美多么有才华,这与以往概念化的外貌描写有所不同,而且“聪明清秀”四个字写出了人物的特质,关键处抓得很到位。
《红楼梦》对男主角贾宝玉的形象勾勒也不同于以往的才子佳人小说。如第三回写道:“天生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此上有甲戌本眉批云:
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1]80
《红楼梦》中用词来概括宝玉的外貌和性格,而且个性突出,刻画独到新颖,确实不落俗套。
又如第三回,对贾家三位小姐的出场外貌的描写各有千秋,而且使外貌描写符合人物的身份年龄性格,尤其是对惜春描写时采用浑笔,注意到她的年龄尚小,这样更切实际,贴近真实的生活情理,使得人物的长相不像以往的小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文中是这样写的:“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此上有甲戌本眉批云:
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1]62
以上可以说是对小说正面人物的外貌描写,此外,脂砚斋还看到了《红楼梦》写人方面很宝贵的一点,即突破了以往小说“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2]206的惯用手法,对反面角色的外貌也不是一再丑化。从前的小说写人通常是一劈两半,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但生活中没有谁是完全好或是完全坏的,这一点《红楼梦》的描写更符合生活的真实性。文中对贾雨村这个伪君子真小人的外貌描写就是很典型的一例。第一回从娇杏眼中写贾雨村的外貌:“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穷贫,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对此甲戌本有夹批云:“是莽操遗容。”同时此上甲戌本有眉批云:
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1]25
一个反面人物,竟写出其面容不凡来,评者还认为像历史上的名人曹操,这评价不低,正因为写坏人不全用贬语,所以更显真实,人物形象更丰满。
《红楼梦》脂评除了指出人物形象要个性鲜明,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贴近生活真实外,还提出有一点超越了以往小说,那就是故意使人物美中不足,突破先前的小说将好人完美化、神化的窠臼,有很多处有意使其缺点展露出来。
如第三回,贾母将身边丫环珍珠给宝玉,遂首次提到袭人,写道:“遂回明贾母,即便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对此甲戌本有双行夹批云:
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1]86
第二十回,史湘云来了,黛玉笑其咬舌,笑道:“偏是咬舌头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也咬起来呢。”对此庚辰本有双行夹批云: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1]382
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学诗,宝钗说她:“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对此庚辰本有双行夹批云:
“呆头呆脑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敏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1]378
这三处分别指出了美人之不完美处,即袭人之痴、湘云之咬舌、香菱之呆,如果单看“痴”、“咬舌”、“呆”这些字眼,确是不美的字眼,然而《红楼梦》中却用得很到位,使得人物生动逼真,可亲可爱。因为小说创作高于生活,却来源于生活,真实的生活中人无完人,小说中写出人物的不足之处,更显其真,因为真实所以吸引人。
除了生动典型的人物,情节也是小说叙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对塑造人物和推动小说故事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一部成功的小说,若是情节建构得十分巧妙,就会让读者爱不释手,废寝忘食。以往的才子佳人小说创作注重形式,追求叙事模式的变化,形成了固定的套路,缺乏新鲜感和真实感。《红楼梦》小说行文中对才子佳人小说进行了批评,此外,脂评中也对其有所批评,同时指出了《红楼梦》情节叙事超越别部小说之处。
如第五回,宝玉梦中进入太虚幻境,听《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先有一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忠。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对此甲戌本有双行夹批云:
读此几句,反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付末等套,累赘太甚。[1]125
这里是说小说开场方式与众不同,比较简洁明了,直入主题。
《红楼梦》脂评还指出了小说在情节过渡上的处理不同其他小说。如第五回开头:“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对此甲戌本有双行夹批云:
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1]109
第二回,介绍林黛玉的家世讲到其父的情况,写到“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一段,此上甲戌本有眉批云:
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廊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污秽渎睿聪,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1]40
由此可看出《红楼梦》反对小说结尾用感动朝廷、谢恩赐婚的结局模式。
小说中除了人物和情节外,环境描写也是非常重要的。《红楼梦》中关于景色的描写、环境的渲染很独特,描写文字很新颖。
如第十七回,大观园建好后,贾政带领一些官员和宝玉同游园子,园内风景宜人,写到“一色水磨群墙”,对此己卯本有评语云:
门雅,墙雅,不落俗套。
写到“佳蔬菜花漫然无际”,己卯本对此有评语云:
阅至此,又笑别部小说中一万个花园中,皆是牡丹亭、芍药圃,雕栏画栋、瓊榭朱楼,略不差别。[1]300
以上是写园里的自然景色,让人感觉神清气爽。此外脂砚斋还指出了小说对室内一些场景器物的描写也和他人不同。
如贾政一伙人走入一间房内,欣赏里面的陈设,“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对此己卯本有评语云:
至此方见一朱彩之处,亦必如此式方可。可笑近之园庭,行动便以粉油从事。[1]309
再如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后跟着王夫人去拜见贾政,进入贾政书房所见器物陈设,写到“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对此甲戌本有双行夹批云:
(半旧的)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1]73
这样的描述符合生活真实,即使是富贵人家吃穿用度比别家好,但也不至于任何东西任何时候都是最贵最新的,大家族也要讲究理财经济的,否则奢侈浪费终不长久,贾政是贾家的家长,而且性格耿直古板,不可能像年轻的纨绔子弟那样主张生活奢侈的。
《红楼梦》脂评从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情节模式的构建以及场景器物的描写三方面揭示了以往小说的固定范式、不切实际之处,表现出《红楼梦》在小说叙事中力求不落俗套,描写新颖独特,超越了先前的才子佳人小说。同时也反映了脂砚斋作为小说评点家,又是曹雪芹的至亲好友,他对《红楼梦》的小说创作内容和手法十分熟悉,而且对以往小说的叙事技法套路研究颇深,这表明他有深厚的文学尤其是小说修养,更为难得的是他有着独特的小说观,即打破前人俗套,从生活实际出发,探索小说叙事的新路,这对之后的小说创作和小说评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
[2]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 张 琴】
Brief Analysis on Zhi Yanzhai's View of Anti-Conventional Pattern in Novels
LIU Lin
(School of Humanities,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A Dream of Red Mansions”is a great novel,which surpasses former novels in many respects,breaking through the conventional pattern of “gifted scholars and beauties”.As its major reviewer,Zhi Yanzhai also underlines that the novel should be in accordance with actual life and should not fall into certain conventional pattern.Zhi Yanzhai's profound mastery of and unique views on novels are reflected on three aspects:imagebuilding,plot model narrative expression and description of objects and scenes both outdoors and indoor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Zhi Yanzhai;portrait;objects and scenes;non-worldly
1672-2035(2011)01-0090-03
I207.411
A
2010-11-21
[个人简历]刘 琳(1984-),女,山西大同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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