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王 楚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因为各种公私关系,撰写“诔”“哀”“碑文”“墓志”“行状”等涉及死亡的文章,褒美死者的德行(1)此处不述“吊”“祭文”二体。原因在于:《文选》“吊文”类选录的贾谊《吊屈原文》、陆机《吊魏武帝文》除了褒美,还需义兼责备,参朱晓海《论贾谊〈吊屈原文〉》,《文学遗产》2013年第5期;“祭文”类中,谢惠连《祭古冢文》的对象是无名死者,无德可述,颜延之《祭屈原文》与王僧达《祭颜光禄文》也不重在褒美死者。,是文士经常需要面临的工作。这些工作或是缘自上级或同僚的授意,或是丧者亲属、故吏以厚利为请托(2)顾炎武:《原抄本日知录》卷十九《作文润笔》,中国台北明伦出版社1975年版,第562-563页。,社会利益的诸多牵绊,令作者于撰写之时难免多有掣肘,往往只能以满篇赞誉掩蔽实情,等而下者,甚至全袭套语,遍刻浮词(3)对撰写工作的轻视敷衍,也会导致作品套话连篇。参程章灿《填写出来的人生——由〈亡宫墓志〉谈唐代宫女的命运》,氏著《古刻新诠》,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21-222页。。此乃“碑传”与“史传”的最大差异。无怪乎蔡邕自陈所作“碑铭多矣”,除《郭有道碑文》之外,“皆有惭德”(4)范晔撰,章怀注:《后汉书》卷六八《郭太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227页。。
萧统编纂《文选》时,虽然有所谓“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5)萧统撰,李善注:《上〈文选注〉表》,《文选》,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1998年版,第2页。的基本尺度,要求入选作品必须具备一定文学美感,但揆之情理,在标准线之上,亦常需根据其皇家立场与便利“后进英髦咸资准的”(6)李善:《上〈文选注〉表》,《文选》。的角度,灵活选取佳作。(7)如在涉及王朝更替的劝进文、加九锡文时,萧统的选择尤为审慎,绝非仅论“沉思”“翰藻”。参朱晓海《〈文选〉中劝进文、加九锡文研究》,《清华学报》新37卷第2期。譬如在这些专为死者述德的篇目中,写作对象包括同僚(如曹植《王仲宣诔》)、亲眷(如潘岳《杨仲武诔》)、忠臣(如潘岳《马汧督诔》)、隐士(如颜延之《陶征士诔》)、后妃(如谢庄《宋孝武宣贵妃诔》)、名士(如蔡邕《郭有道碑文》)、宗室(如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文》)、学者遗孀(如任昉《刘先生夫人墓志》),作法多样,颇益后学。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王俭《褚渊碑文》。因为那些被溢美夸饰的死者生平不论实际上如何平庸,基本都大节无亏,唯独《褚渊碑文》,乃是赞美失节者之作,不免显得格格不入。从文学角度审视,在《文选》“碑文”收录的四篇纪人之作中,蔡邕《郭有道碑文》《陈太丘碑文》是这种文类的故体,王俭《褚渊碑文》、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文》乃齐、梁新体。此中问题在于:蔡邕二篇作为东汉已降碑文故体的代表,早已悬为楷式,齐、梁近作则推出“当世辞宗”(8)《梁书》卷三三《王筠传》。沈约的鸿文,古、今文坛双峰并峙,足令众人服膺,眼下却在此间加入王俭《褚渊碑文》,似嫌赘余。《褚渊碑文》固然可称“翰藻”,但不论从“典范”或“新变”着眼,较之蔡邕、沈约之作终究略逊一筹。另一方面,虽然“雕章缛采”并非王俭所长(9)《文选》卷四六任昉《〈王文宪集〉序》,第669页。,但他在萧齐享有“帝师”“儒宗”的高名(10)《文选》卷四六《任昉〈王文宪集〉序》,第665页;《梁书》卷四八《何佟之传》。,而《文选》收王俭文章仅此一篇,可想此作应有其特殊之处。若在文章之外寻求选文原委,萧统既以皇家身份出面编书,选录这篇为大节有亏者“标序盛德”(1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三《诔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14页。之作,岂不是在教唆臣子和后学投机背叛?若改换视角观察,自可觇知萧统正欲藉此看似矛盾之举,开示为文的特殊法门。
褚渊为东晋太傅褚裒之后,其祖秀之与淡之、裕之兄弟在晋末尽心侍奉刘裕,多次毒害晋恭帝亲子(12)《宋书》卷五二《褚叔度传》。。于刘裕登基之后,又“弒(恭)帝于内房”(13)吴士鉴、刘承幹:《晋书斠注》卷十《恭帝纪》,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1996年版,第187-188页。,为刘裕清除后患,故在宋世颇受恩宠,多有“国婚”(14)褚渊祖辈有兄弟三人:秀之,淡之,裕之。长房秀之生褚渊父湛之,湛之初尚武帝七女始安公主,始安公主薨,又尚武帝五女吴郡公主;褚渊尚文帝女余姚公主(初封余姚,后转南郡,齐世降封巴西。参钱大昕说),弟澄尚文帝女庐江公主。旁支中,裕之孙暧尚文帝六女琅琊长公主,暧子缋亦尚宋公主,缋子球尚建平王景素女。,与刘宋皇室关系之亲密,罕有其匹(15)将褚渊与在《南齐书》中同传的王俭相比:河南褚氏门第无疑逊于琅琊王氏,后者常为执政者主动笼络的对象;在刘宋皇室的明、暗关系上,褚氏较之王氏显然益密益切,故从社会、家族背景上讲,褚渊“叛宋”之意义实与王俭不同。。褚渊与袁粲、刘勔等人同受宋明帝顾命,辅佐幼主,他却随风转舵,背弃托孤之义,“归心太祖”。据《南齐书》本传:
上(齐高帝)大宴集,酒后谓群臣曰:“卿等并宋时公卿,亦当不言我应得天子。”王俭等未及答,渊敛板曰:“陛下不得言臣不早识龙颜。”上笑曰:“吾有愧文叔,知公为朱(佑)[祜](16)《后汉书》卷二二《朱佑传》:“佑侍宴,从容曰:‘长安政乱,公有日角之相,此天命也。’世祖曰:‘召刺奸,收护军!’佑乃不敢复言。”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1996年版,第289页。又,《后汉书集解》“朱佑”本为“朱祜”,传抄误作「佑」,参《朱佑传》章怀注、王先谦补注及《校勘记》,第289、296页。久矣。”(17)《南齐书》卷二三《褚渊传》。
足见褚渊对此番“早识”十分得意。何以谓“早”?褚渊在宋明帝死前,自己“初为丹杨”“出为吴兴”时,就已目萧道成“非常人”,只不过彼时的慧眼“早识”,或许仅为臣僚之间的品藻称赏,但在天下易主后,依旧可以充作可堪炫耀的政治资本。宋末“苍梧(后废帝)暴虐”之际,袁粲判断当时局势,认为“伊、霍之事,非季代所行,纵使成功,亦终无全地”,褚渊闻言“默然”,因而决意“归心太祖”,意欲辅萧氏、移宋鼎。尔后“废苍梧”,朝中“四贵”商议善后策略,“袁粲、刘秉不受任”,褚渊遂主动“让权”“举贤”,称“非萧公无以了此”,将裁决权全部交付萧道成(18)《南齐书》卷二三《褚渊传》。。由于褚渊的动摇与“推让”,致使代表宋末核心决策圈的“四贵”分裂为两派,萧、褚势力的紧密联合,使他们在这一时期的政治角力中占据明显的优势。不久袁粲、刘秉被杀,刘宋期运便再无回转可能,是故褚渊在当世与身后被视为“亡宋”之祸首(19)《南史》卷二八《褚渊传》:“袁粲怀贰,曰:‘褚公眼睛多白,所谓白虹贯日,亡宋者终此人也。’”。《南齐书》卷二三《褚渊传》称“白虹贯日”之语出自“轻薄子”,乃史家曲笔。,并非诬枉。
诸事之中,世人对褚渊协同萧道成杀害同为托孤重臣的袁粲、刘秉一节尤为介怀,如《南史·谢超宗传》云:
司徒褚彦回因送湘州刺史王僧虔,阁道坏,坠水;仆射王俭惊跣下车。超宗拊掌笑曰:“落水三公,坠车仆射。”彦回出水,沾湿狼藉。超宗先在僧虔舫,抗声曰:“有天道焉,天所不容,地所不受。投畀河伯,河伯不受。”彦回大怒曰:“寒士不逊。”超宗曰:“不能卖袁、刘得富贵,焉免寒士?”
《南齐书·刘祥传》也有类似记载:
司徒褚渊入朝,以腰扇鄣日,祥从侧过,曰:“作如此举止,羞面见人,扇鄣何益?”渊曰:“寒士不逊。”祥曰:“不能杀袁、刘,安得免寒士?”
又,卞彬“文多指刺”,故假童谣隐语相讥,《南史》卷七二《卞彬传》曰:
(卞)彬险拔有才,而与物多忤。齐高帝辅政,袁粲、刘彦节、王蕴等皆不同,而沈攸之又称兵反。粲、蕴虽败,攸之尚存。彬意犹以高帝事无所成,乃谓帝曰:“比闻谣云‘可怜可念尸着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暂鸣死灭族。’公颇闻不?”时蕴居父忧,与粲同死,故云“尸着服”也。“服”者,衣也。“孝子不在日代哭”者,“褚”字也。彬谓沈攸之得志,褚彦回当败,故言哭也。“列管”谓“萧”也。高帝不悦,及彬退,曰:“彬自作此。”
《南史》《南齐书》对隐语的解法大同小异,其中略有难通或穿凿之处,兹不细论。唯就隐语前二句言之:“服”指“衤”部,加上“孝”字去掉“子”,代之以“日”,故得“褚”字,确是以字形“离合”之法讥讽褚渊。至于“列管暂鸣死灭族”,恐不当信从引文,解作直接咒诅萧道成之意。此句应承接前文,仍指斥褚渊,意谓“列管”代指的萧氏政权仅是“暂鸣”,其声若稍有消歇,附之而生褚氏必然“死灭族”。此外,卞彬“自作”童谣一事也并非别出心裁,依《南史》记载,当时建康百姓中已有传语云:
可怜石头城,宁为袁粲死,不作彦回生。(20)《南史》卷二八《褚渊传》。
尽管此类“童谣”也极有可能出自朝中人的“自作”,然其传播范围之广似已不容小觑。综合上举种种例案,自可明悉褚渊于宋末、齐初受讥之甚。
诚然,按照今人好谈的书写理论,孰忠孰逆,端视执笔、评论者站在何种立场而定,此方的英雄、烈士,彼方自可视为巨憝、贼子。只不过,如果同族之人都批评褚渊阿附萧道成乃“门户不幸”(21)《南史》卷二八《褚炤传》。此“门户”指褚氏全族。褚氏先人赞宋有功,故其族利益与宋室兴衰密切相关,如今褚渊叛宋归齐,仅是“保妻子、爱性命”,为自己小家考虑,却令全族利益受损。,同样历仕宋、齐的大臣在宫宴上,当着萧齐太子、褚渊的面,直斥他“未知身死之日,何面目见宋明帝”(22)《南齐书》卷四四《沈文季传》。,甚至萧齐皇帝都说与之相对的“袁粲自是宋家忠臣”(23)《南齐书》卷五二《王智深传》。,那么眼前的这位萧齐开国元勋是“忠”是“逆”,也就不言而喻了。对褚渊的辛辣讥嘲,甚至直到齐明帝萧鸾意欲篡位时依然存在,即为人熟知的“人笑褚公,至今齿冷”(24)《南齐书》卷五五《乐预传》。乐预以此语告诫时任丹阳尹的徐孝嗣,意在提醒徐孝嗣不负旧君托孤之义,勿效褚渊卖主求荣。云云。换言之,不论当时二姓、三姓家奴如何普遍,褚渊的行径都已超过被当时士林清议宽贷的底线。
萧子显《南齐书》曾获得梁武帝萧衍的认可(25)《梁书》卷三五《萧子显传》:“启撰《齐史》,书成,表奏之,诏付秘阁。”与之相对,《梁书》卷四九《吴均传》:“均表求撰《齐春秋》。书成奏之,高祖以其书不实,使中书舍人刘之遴诘问数条,竟支离无对,敕付省焚之,坐免职。”,书中对褚渊的评价或可用来推测萧梁皇室对此人的态度。在《褚渊王俭传》末,萧子显总结世家子弟的仕宦路径与易代前后的表现,曾说:
自是世禄之盛,习为旧准,羽仪所隆,人怀羡慕,君臣之节,徒致虚名。贵仕素资,皆由门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则知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市朝亟革,宠贵方来,陵、阙虽殊,顾、眄如一。
明确点出他们只要能保存本族“世禄”,无论政权如何改换,他们都无所谓,依然“顾、眄如一”。倒是新朝新帝须要尽量拉拢他们,至少充当朝堂上的装点,唯恐他们因“愚忠”(26)王先谦:《荀子集解》卷二十《子道》指出:“臣从君命”未必为“贞”,应该“从道不从君。”(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2007年版,第827-829页),虽然此处的“道”非指攸关帝王历数的天道,“不从君”也只是说要谏诤君王的错误,但确实可为后世投机者提供一借口。所谓“愚忠”,与“诈忠”相对,指“愚儒”的“无知”心态(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一二二《酷吏列传·张汤传》,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版,第1265页。用在平时政治上,“无知”仅意谓缺乏才智,所以经常为臣子自谦之词;用在皇朝更替上,则谓不知天命所归。如赵岐章句,孙奭疏《孟子注疏》卷十三下《尽心上》所说:“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2003年版,第239页)。而“殉国”,使得一出受命改运好戏露出幕后丑陋的真相。萧衍、萧统父子饱览史籍,对此中人情世故当有深刻的了解,应知:在任何一个时代的高门华冑中,都会有临阵倒戈、背旧投新的“识时务”者;由于他们的显赫家世与翼赞元功,死后常会备极优礼,如恩准立碑(27)碑禁在汉末建安年间即有,魏、晋之时,此禁时严时颓,晋末义熙年间经裴松之上表,朝廷重申碑禁,见《宋书》卷十五《礼志五》、卷六四《裴松之传》。自此以后宋、齐、梁诸代皆守之。,旌其功德,以示新“国”与旧“家”荣枯与共,此亦势所必然。那么,与其对此充目不视,不如展示一篇范文让后世“咸资准的”。就褚渊之事来说,由其同道人撰写的谀墓文字显然更具意味,而其同道人中,舍王俭其谁?
褚渊最大的污点是叛宋,但齐武帝既特许为他立碑,就意味着朝廷认可他助齐移鼎的功绩。从另一角度讲,亦可知晓撰写此碑的棘手之处就在于:如何透过巧妙的笔法,妥帖地叙述褚渊在宋、齐易代之际的作为与心理,使政治污点得以漂白、转化,乃至升华,同时巧妙地保持政治正确。
王俭的策略出人意表,竟是直接从“忠”字下手。在他的描述中,褚渊在宋、在齐皆是忠臣,因为他真正效忠的对象是“天命”。王朝代谢意味着天命转移,所以褚渊在人间的效忠对象由宋到齐,实为顺应自然的应然之举。天命既然在宋末就已经转移,此时若仍旧为之抱守故节,无疑是不识天道大义的表现。根据这一设定,褚渊的仕宦生涯正好在碑文“天厌宋德,水运告谢”一段中分,前、后两段皆是“尽忠”之事,只是对象有别。如于仕宋之时,碑文列叙其功如次:
著作佐郎、太子舍人:“濯缨登朝,冠冕当世;升降两宫,实惟时宝。具瞻之范既着;台衡之望斯集。”
太宰军事、太子洗马、秘书丞:“赞道槐庭,司文天阁;光昭诸侯,风流籍甚。”
中书侍郎:“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恪居官次,智效惟穆。”
尚书吏部郎:“执铨以平;御烦以简。裴楷清通,王戎简要,复存于兹。”
吏部尚书:“内赞谋谟;外康流品。制胜既远;泾渭斯明。赏不失劳;举无失德。绩简帝心;声敷物听。”
侍中、右卫将军:“尽规献替,均山甫之庸;缉熙王旅,兼方叔之望。”
丹杨尹、吴兴太守:“丹杨京辅,远近攸则;吴兴襟带,实惟股肱。……政以礼成,民是以息。”
尚书右仆射:“端流平衡,外宽内直,弘二八之高謩,宣由庚而垂咏。”
散骑常侍、中书令、护军将军:“送往事居,忠贞允亮。秉国之均,四方是维,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公之登太阶而尹天下,君子以为美谈,亦犹孟轲致欣于乐正,羊职悦赏于士伯者也。”
文辞嘉美,足见其“忠”。有论者以为此种溢美乃是文士写作套语,不必深究。这一说法似乎略显绝对,毕竟溢美、套语也需要某些基本事实作为支撑;当然,斤斤然以实绩相质的做法同样不可取。单凭《南齐书》所记,褚渊在既受托孤、身居要职时,“王道隆、阮佃夫用事,奸赂公行,渊不能禁也”(28)《南齐书》卷二三《褚渊传》。这一点,便可知史家的诛伐与文士的夸饰自是两副笔墨。
宋、齐之际,褚渊的“忠臣”形象面临极大危机,王俭适时显示出了一朝“大手笔”的非凡笔力。碑文叙及“齐德龙兴,顺皇高禅”时,王俭对褚渊的改服仕齐独有一段辩白,其文曰:
(褚渊)深达先天之运,匡赞奉时之业。弼谐允正,徽猷弘远,树之风声,著之话言,亦犹稷、契之臣虞、夏;荀、裴之奉魏、晋。自非坦怀至公,永鉴崇、替,孰能光辅五君、寅亮二代者哉?(29)《文选》卷五八褚渊碑文。
此中最为狡狯的笔法,是暗中颠倒了“坦怀至公,永鉴崇替”与“光辅五君、寅亮二代”的因果关系。王俭想要传达的逻辑,是以褚渊历经二代、五君仍能屹立政坛的结果,反证他具备“坦怀至公”的品德,这恰好与众所周知的事实相悖。不过依据碑文内在逻辑,王俭的狡辩也足以自圆:褚渊真正效忠的是至高的“天命”,“天命”既已转移,褚渊自当随时而动。这如何不是对旧命与新命的“代”“天工”(30)《尚书注疏》卷四《皋陶谟》,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2003年版,第62页。者保持“至公”?按此逻辑,更可进一步说:褚渊甚至不顾世人非议,宁可自己背负骂名,也要效忠“天命”的真正所归,这又如何不是“无私”?萧梁皇室览读此文,或许也不得不为之颔首,毕竟此时“天命”在“我”,“天命”不变,前朝臣工的忠心也当不变。王俭的这一妙笔,应为此文“文眼”,后世文人完全可以奉如圭臬,直接套用。
除了对臣节的本质巧作诡辩,王俭还着重宣扬了褚渊的孝德,盖欲凭借“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31)《论语注疏》卷一《学而》,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2003年版,第5页。这一旧义,从私德方面为褚渊粉饰。如文章开头总论褚渊之孝,已有“孝敬敦深,率由斯至,尽欢朝夕,人无间言”之语,落实到具体事务,则由屡次守丧过礼来呈现。褚渊入仕不久即遭父丧,据王俭描述,当时褚渊“丧过乎哀,几将毁灭”,其情之切,足以令“有识留感,行路伤情”。褚渊为侧室郭氏所生,郭氏死后,褚渊服丧礼过哀,以至于“数日中,毁顿不可复识,朞年不盥栉,惟泣泪处乃见其本质焉”,朝廷于是下诏“断哭,禁吊客”(32)《南齐书》卷二三《褚渊传》。,强行要求褚渊还朝。碑文如此叙述当时情形:
(褚渊)丁所生母忧,谢职。毁疾之重,因心则至。朝议以“有为为之”,鲁侯垂式;存公忘私,方进明准。爰降诏书,敦还摄任。固请移岁,表奏相望。事不我与,屈己弘化。
“因心”指情感诚挚,“非勉强也”(33)朱熹:《诗集传》卷十六《大雅·皇矣》,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45页。;“有为为之”,是用伯禽典故(34)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卷十九《曾子问》,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2003年版,第386页。,言国事为急,理应夺情,于是褚渊在郭氏下葬之后“屈己”还朝。可见褚渊于家于国,都秉持“存公忘私”的原则。褚渊虽为庶出,但侍奉嫡母吴郡公主“孝谨,主爱之”,故在其父死后,公主“表渊为嫡”(35)《南齐书》卷二三《褚澄传》。。公主死时,褚渊以嫡子身份服丧,“毁瘠如初”(36)《南齐书》卷二三,《褚渊传》。。碑文评价其行,曰:
虽事缘义感,而情均天属。颜丁之合礼;二连之善丧,亦曷以踰!
认为褚渊甚至比历史上有名的“善居丧”者更具孝德。世人以“不忠”讥之,王俭便以“大孝”缓颊(37)任昉在称颂与褚渊事迹类似的王俭时,也特别提到了王俭出众的孝德,甚至“义感人、神”。见《文选》卷四六《〈王文宪集〉序》。,并申之以更高的“大忠”“至公”。裴松之为申碑禁,曾言:“碑铭之作,以明示后昆,自非殊功异德,无以允应兹典。”(38)《宋书》卷六四《裴松之传》。如今王俭即凭借精湛笔力,赋予褚渊此番“殊功异德”,朝廷因之破例勒石,岂不合宜?
傥若着重考虑古今文士撰碑的普遍情形,或曰“现实困境”,大抵可以更为真切地从《文选》这一反常可怪的选录举动之中,体察到萧统意欲展示的文章要义。
东汉树碑风气特盛之时,不少人生平乏善可陈,死后也有家属等延请文士为之“标序盛德”。东汉的撰碑名家蔡邕既说“为碑铭皆有惭德”,也就意味他曾为不少无德可表之人创作过文辞斐然的碑文。《童幼胡根碑》《袁满来碑》即为个中之尤:其中一位是七岁的胡广之孙、胡硕之子胡根,另一位是十五岁的袁汤之孙、袁隗之子袁满来。死者年龄尚幼,根本无德无功可述,然而胡、袁两家并为当世名门显宦,蔡邕难以推却,只得勉力为之。刘勰指出,描写“短折”之人自有一套特殊写法,简要而言,即是强调:
幼未成德,故兴言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惜加乎容色。(39)《文心雕龙注》卷三《哀吊》,第239页。按:此处所论实为“哀”体。刘勰将专为早夭童幼创作的文章归为“哀”,但据实而言,刘勰定义的“哀”与俗言“碑文”者并无本质区别。若将所谓的“哀”文刻于石上,便可称“碑文”。
“察惠”,重在发掘孩童稍见萌发的优良资质;“容色”,则基于“有诸内,必形诸外”(40)《孟子注疏》卷十二上《告子下》,第213页。的观点,指孩童外表的出众。前者如《袁满来碑》称此子“百家众氏,遇目能识,事不再举,问一及三”,“虽冠带之中士,校材考行,无以加焉”。后者则如《童幼胡根碑》中“生有嘉表”“角犀丰盈,光润玉颜”等语(41)邓安生:《蔡邕集编年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132页。。如此迂回地论述童幼碑的状况,意在显示:文学不是纪实传记,不以求“真”为要务,只以文章的核心要义——“美”为首要目标。因此,至少按照萧统的看法,在实际创作时,不但允许,而且应该有一定的夸饰与虚构。由此可说,那些可能会令蔡邕汗颜的碑文,恰好是构筑其文坛地位的重要砖石。
《文选》选王俭《褚渊碑文》的可堪翫味处,正在其反常的选文手法中显现。质言之,萧统盖意欲向后世学文者展现高明的碑文创作技巧,但仅凭竭力放大,甚至扭曲事实、无中生有之辞,犹嫌不能穷尽其中精妙,于是更进一步,通过选录王俭《褚渊碑文》,向文士展示“起死人而肉白骨”(42)韦昭解:《国语》卷十九《吴语》,中国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版,第424页。的神通:纵是世人唾骂不齿的逆臣祸首,经过王俭的“回天倒日”之笔略加点染,亦可摇身变作国家柱石。在是非立场上,王俭的手笔固然是令正义之士不齿的颠倒之举,但仅就碑文写作而言,却蕴含创作者务必掌握的要紧技巧,亦可突显文章之“美”往往具有超越事实之“真”的独特魅力。
因此,学文者若能领悟萧统属意《褚渊碑文》的苦心,在现实创作中必然会获益良多。世间绝大多数文士,未必有幸为郭有道、陈太丘这等高尚名流效劳,令作者就算秉笔直书,也能无愧于心;平日为人撰写碑文,碑主不过是邦邑官吏、乡里大姓,绝大多数都鲜有可资称颂者,德行有亏者断乎不在少数,相较于年幼早夭的孩童更难加以粉饰。此时究竟应该如何落笔,显然是一个相当现实的问题。萧统凭借为逆臣称颂德行的《褚渊碑文》,以文章之道的精髓点悟“后进英髦”,论其效用,无疑多落实在此类日常的笔墨工作中。
南朝的碑文创作是一个综合性话题,不仅限于文章之事。在碑文创作的背后,不仅涉及大量历史、政治话题,更为重要的是,贯穿魏、晋、南朝的禁碑令,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南朝文学对东汉撰碑传统的继承;朝廷允许立碑的人选相对固定,亦限制了碑文风格、用途的多元发展。这种缺损,无形中致使南朝碑文的文学风格呈现出模糊的样态,是以有关南朝碑文作法、骈俪文法,以及二者背后创作理论等问题,尚有待更深入、细致地探讨。
萧统选录王俭《褚渊碑文》一事,显出《文选》的选录尺度,是一个有必要持续深度讨论的话题。《文选》中不仅有早为世人推重的不刊之佳作,但也不乏一些耐人寻味的文章,它们的入《选》不仅因为达到了“沉思”“翰藻”的标准,在此之上,更有一套复杂多元的选录尺度。譬如萧梁无力占据历史上用以封禅的泰山,《文选》却专设“符命”一类,收录了三篇大谈封禅大典的劝封禅文(71)王楚:《〈文选〉“符命”类名诠解》,《文学遗产》2019年第6期。;又如公文写作本应选录曾经成功奏效的文章作为示范,《文选》却收录了任昉《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第一表》这篇为“失败”的代作(72)《梁书》卷十四《任昉传》。参卜兴蕾:《萧鸾的正反面——读任昉〈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第一表〉》,《古典文献知识》2021年第3期。。诸多扞格难解之处,常为选家用心之地。今人无法一窥萧统的真实意图,主要缘于无法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中理解作品。后来者若欲探骊,唯有不断剥离后世读者在阅读时不自觉携带的后设视角与历史偏见,尽可能以六朝人之心观六朝人之文,方有可能得出几分真相。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