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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格里耶非人化写实论的颠覆意义与尴尬生态

时间:2024-06-19

王国生

(荆楚理工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荆门448000)

“非人化的写实论”是罗伯–格里耶进军法国文坛的一面标新立异的旗帜。按照他的观点,传统小说中对客观现实的描写都被蒙上了作家的主观色彩,物往往被人化了,只有排除介入的任何迹象才能更加客观、更加纯粹、更加真实。小说不是要照录世界,作品是创造并发现世界。他不断指出,一切真实其实完全是空洞的,不能进入事物和人的本质。所有拟人化的表现方式都是要不得的,在隔膜和好感之间,形容词是表达内心冲突的一个近似的象征性的范例,既失去了理性控制,又孤独地朝着无法表达的内心空虚退缩,基本上无法同别人交流。为了与隐喻、借喻等修辞作战,罗伯–格里耶颠覆了词义变化轴和句法变化轴之间的这种传统分布,主要是表现自然与物的自身状态,表现出物就是物,物就在那里,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主观愿望而转移。这就是他在成为了“新小说”派理论宣言的著名文章《自然、人道主义、悲剧》中所着重阐明的要旨。他在20世纪五十年代初闯入法国文坛,在他煊赫一时的文艺创新活动中成功地建立起一整套纯客观的“物”主义前提下写实论,并且创作了大量的体现这种新小说观的作品,从小说结构、人物语言、叙述角度等方面提供了新的风格样本。这些都使他“作为一位最具革命性质的小说家而很快成名。”[1](P1)

随着罗伯-格里耶的出现,新小说派作者用一种零度情感的介入来屏蔽作者的主体价值取向和主体情感,对于人物和事件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冷漠调侃。这无疑是对“文学就是人学”的直接戏谑与揶揄。在新小说派的小说中,现代性关于历史规律、历史真实和历史本质的基本信念也遭到了消解,当罗伯–格里耶将主体评判、人性价值和历史真实从写作中剥离之后,传统小说三要素中的故事和人物就在作品中消失殆尽了,其所剩下的,不过是一片虚无。小说不再是传统的艺术,而蜕化为单纯的技术操练,预述、空缺、互文、碎片化的感觉便成了读者阅读罗伯–格里耶小说的直观感受。

在罗伯–格里耶看来,“世界不再在隐藏的意义中寻找自己的证明,无论它怎样,世界的存在只能是在它具体的、实在的、物质的现实中。在我们的所见所 感 之 外,不 再 有 任 何 东 西。”[2](P393)传 统小说为表达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和道德的内容往往缺乏艺术性,艺术只表达自身,它是自足的,不为任何外在于它的东西而存在。为此,格里耶不再担心那些指责他“为艺术而艺术”的批评。正如罗兰–巴尔特所说:“罗伯–格里耶的目的……是将小说确立在表面上:你一旦将小说的内在本质,亦即它的内涵置于括弧之中,那么,空间的客体,还有穿行其间的人,就都被提高到主体的位置上,小说就成为人对周围一切的直接体验,我们不要再以听取忏悔的神父、医生、或上帝本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而以一个就在这个城市中行走的人的眼光来看待它,仿佛在他眼前只有这么一个场景,除了目力之外别无其他的手段。”[3](P64)现实的无方向性、符号或影像的混乱和能指的随处飘移,意义只能是当事人本人的历史经验。罗伯–格里耶的小说由一片原始的空间开始,围绕这片空间而展开,并以这片空间向整个空间扩散而结束。这种其中心空缺的叙事故事,取代了有深厚人道气息的神话。叙述,旨在使我们相信,作为小说家努力之外所构成物的故事世界,它的出现好像是可笑的。描写,它不是伸向世界的一面镜子,它构成一个世界;它不是一个形象,因它是一种话语,而且应当这样得到承认。这些杂乱的视觉效果,通过这些物化空间表现并阻止构成方位表示的多种杂乱的现象,显然是以扰乱读者的理解为乐。于是图画、图景、照片、广告、雕像和人体模特都隐去深奥之极的外表,这些大量互不连贯性的线的复原,不能使人走出一个存在的迷宫,而传统的作品是以连续性、直线性被理解的。从这个意义上看,格里耶所倡导的是一种目光小说或视觉小说。

究竟对20世纪的现实生活应如何认识,这是一个哲学与社会学的问题,远远超出了我们谈论的文学范畴,我们关心的是罗伯–格里耶关于文学写实的另一番考虑。文艺是生活的反映,即使新小说派的作品也不例外。但至关重要的问题在于:“什么是现实生活”或者说“现实生活在哪里”?这是必须予以回答的首要问题。当罗伯–格里耶发表第一批作品的时候,正是萨特及其弟子所宣扬的介入文学的观点占统治地位的时期。与萨特的根本区别,就是罗伯–格里耶将个人和作家完全分离开来:“每个艺术家应当尝试的革命,就是其艺术实践形式的革命……公民们应当在社会中行动,创作者应当在作品中行动,而作品然后将在社会中发挥作用。”[2](P401)应当说,《论过时的几个概念》以及《为了一种新小说》是第一个拉开论战序幕的,矛头直指政治介入的观点。他以心灵介入取代了政治介入:“……自从人们关注某事(艺术之中的某种事物)的意义以来,文学就开始退却并消失了。让我们重新赋予介入的概念,以及它能够具有的唯一意义吧。介入,对于我们作家来说,不是具有某种政治属性,而是以其自己的语言充分表达对目前问题的意识:坚信他们的极端重要性,表达他们从内心解决那些问题的意愿。对于作家来说,这就是他们依然是一位艺术家的唯一机会了,而且大概也是,他们通过默默无闻的、遥远之路的重要途径,有一天为某个事业——也许甚至是为革命服务的唯一机会了。”罗伯–格里耶并没有真正遵守他自己的规则,也没有坚持同样的公式,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有所变化,而且他拒绝人们把他视为新小说的教皇。

以罗伯–格里耶为代表的新小说派作家认为19世纪盛行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已不适应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和他们的生活环境,像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们的作品也只不过是描绘了生活的表面真实,并不能反映生活的“深层的真实”。每个时代的文学都应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中,读者只能通过小说中的人物的眼睛去看外在的世界,看不到客观事物本来的面貌,结果只能脱离了现实。在罗伯–格里耶看来,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对现实的这种认识是罗伯–格里耶非人化写实论的理论依据。他认为每个作家都是现实主义的,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来表现现实,对现实理解的不同就构成了不同的流派。

非人化写实的倡导者认为理想、崇高、诗意和爱情等精神价值纯粹是虚幻的泡影,是传统文学编织假象掩饰生活本质状态的代码。文学只有经由一种现象学的还原,才能如愿以偿地“回到事物本身”,让被以崇高为旨归的宏大叙事所遮蔽了的日常经验和事物自我显示出来。在这个问题上,罗伯–格里耶不无道理,问题在于:文艺是生活的反映,即使罗伯–格里耶的作品也应不例外。冻结和悬置了写作主体的叙述情感,被宏大叙事和精神饰物“遮蔽”了的现实生活的本真状态是否能够“还原”出来?抑或真正回到事物本身?

德里达认为,自柏拉图以来的形而上学的西方传统实际上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传统,正是这种不受质疑的逻各斯成为一个既维系人的认知,又置身于该系统之外的出发点或中心。“一切皆文本”,文本之外无他物,以此强调一切都是语言的产物,在语言系统中,“意义”或“真理”永远是一种不在场。罗伯–格里耶作品中的某些东西使人感到迷惑不解,是与人们通常承认的理念和思想受到质疑的总环境分不开的。在一个问题丛生的时代,人们发现,所有的表象只是某种模糊过程的结果,世界的物质逃避了理解,总以某种深度给人以无限的惊异,因为这种深度是与人的知觉投射于灵魂深处的映像没有多少关系的。事实上,由于既有的定义存在着缺陷,这种总体意义的缺陷便在某种转述的昏暗中表现出来,即人的环境使人和人的超脱、自主相对立。像罗伯–格里耶所写的那样,各种物接受词义的专制的话,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

罗伯–格里耶非人化写实丢掉的不是“意义”或“深度”本身,而是某种曾经主宰了“意义”和“深度”的历史表述形态的表述传统,那种被我们叫做逻各斯中心主义或形而上学的表述传统。没有一个社会的物质及其需要是与另一时代相同的,我们面对的始终是不同的有关物质需要或吃穿住用的社会表达体系。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一直就在某种流程之中。物也是某种变化中的人物关系的产物,始终是在某种意义场域之中才显现出其本来所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罗伯–格里耶从否定传统逻各斯中心主义掉入了另一个自己设定的用非人化写实命名的逻各斯中心主义。

何为真实,何为虚构真成了问题?真理、理性、知识再也不是主宰生活世界的公共经验和公共知识。现在已经没有人是真理的宗主或知识的权威,每个人都是某种独特经验领域的当事人并且牢固地掌握着其个人经验的主权。多样性与统一性、不确定性与确定性、差异与同一、有序与无序、完整与破碎、稳定与变化、必然与偶然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人为地夸大抬高任何一方都是片面的和错误的。如果说罗伯–格里耶非人化写实论指出了当时世界虚无、混乱、无中心的现状,也只能说他仅看到事物变化发展的一面,事物存在的相对稳定性和普遍连续性在他的理论中是缺空的。假设人类生活就是像罗伯–格里耶所说的无意义和虚妄,那么在这之后呢?人类还有未来吗?如果有,那么未来又会在哪里?这些罗伯–格里耶非人化写实论都没能回答。

海德格尔认为,人作为此在存在于社会,总是受到文化传统、道德规范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牵制,这些东西作为异己的力量总是给人以压力、使人就范而夺取人的个性,使人失去自己的人格,跌落于非本真的日常生活之中去,从而消融于相互共在的一般人的状态。在涉及存在的问题和面对事物时,现象学同时亦是释义学。人在面对事物时,事物不可能被置于“观看”的视野之外,而在“看”中,人必然有一种在先的领会。海德格尔把这种在先的领会称为“先行具有的意图和信念”。因而“看”和“面对”中已经有了“领会”,而将“领会”的东西说出来实际上就成了一种解释。

问题在于:尽管罗伯–格里耶主张文学的写实应该在叙述主体缺席的前提下达到纯粹的真实,但是他的创作在不知不觉中再现并认可了一些语言结构,思想结构悄然流露于字里行间,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必然要把某些人为的东西带进他的创作。道理很简单,谁都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离地球。冻结和悬置了写作主体叙述情感的非人化写实,能否还原被宏大叙事和精神饰物遮蔽了的现实生活的本真状态,抑或真正回到事物本身?事实上非人化写实论在客观上表现出来的物化倾向已经背离了它的写作初衷,——非人化写实本来是为了消解传统写实的本质主义规定及其意识形态性质,但在消解对象的同时,也为现实生活强行设置了另一种本质主义的规定,解码的动机不免变成了编码的行为。至此,我们在肯定与赞扬罗伯–格里耶的同时应对其非人化写实论造就的小说尴尬生态给予剖析和理解。

[1]罗歇-米歇尔.阿勒芒(法).阿兰.罗伯-格里耶[M].苏文平,刘荃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2]罗伯-格里耶.关于几个过时的概念.柳鸣.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3]罗兰.巴特尔.罗兰·巴特随笔选[M].怀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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