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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谱》对《水浒传》忠义主旨的消解

时间:2024-06-19

孙 琳

(菏泽学院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菏泽 274000)

明中期以后,随着小说《水浒传》的广泛传播,许多“水浒戏”应运而生。《宣和谱》即是明清之际以戏曲的形式对《水浒传》的另类演绎,现存三个版本,正名作《存庐新编宣和谱传奇》或《传奇翻水浒记》。《宣和谱》的刊刻时间为清初,著录者只称作者为“古吴介石逸叟”,至于其姓名、字号、生平,均无相关记载。这部戏曲以攻打祝家庄为主要情节,主要人物有王进、栾廷玉等,他们矢志报国、不为“匪寇”的“真忠义”,反衬了宋江、王矮虎等人口称“忠义”、实则“匪寇”的“假忠义”,导致明代“忠义水浒”由此消解。《宣和谱》被人们视为“水浒翻案剧”,其主要人物和主要情节仍依循《水浒传》,但用意在于对《水浒传》的“忠义”进行批判,并以文学的形式反思文学,与金圣叹的评论相比,褒贬稍显隐晦。本文以上海图书馆所藏《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收录的根据清初刊本影印的《宣和谱》为研究文本,从该戏曲对小说《水浒传》人物的依循与新创以及情节改编入手,探讨其创作主旨,以揭示明末清初消解《水浒传》忠义主旨的趋势。

一、《宣和谱》对《水浒传》人物的依循

《宣和谱》不同于小说《水浒传》以宋江等人为主角的既定思路,而是以与梁山对立的王进、栾廷玉、扈成等人为主要人物,不但为他们添加了矢志报国的情怀,还增添了扈二娘这一人物来反衬扈三娘的“不贞不节”。戏曲既有对小说原人物的依循,又突出了情感的表达和细节的创新。

(一)“真忠义”的王进、栾廷玉、扈成

《水浒传》中的王进是引出林冲、史进、鲁智深等梁山好汉的龙套式人物,最大的特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金圣叹认为王进、栾廷玉以及那偶露一鸿半爪即告消失的头陀均是《水浒传》人物中的人才。他的《水浒传》第二十六回总评云:

此书每到人才极盛处,便忽然失落一人,以明网罗之外,另有异样奇人,未可以耳目所及,遂尽天下之士也。即如开书将说一百八人,为头已先失落一王进。张青光明寺出身,便加意为鲁达、武松作合,而中间已失落一头陀。宋江三打祝家之际,聚会无数新来豪杰,而末后已失落一栾廷玉。[1]350

《水浒传》中的王进曾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属于“武艺高强却最欠交代之人”[2]1。他身受冤屈却能免于遭受缧绁之灾,又能免于上山为寇,是为智;几个月的时间里就能教史进学会十八般武艺,成为堪与鲁达对敌的高手,是为勇;受当朝权奸迫害却又寻机赴延安府投奔种经略以抗外虏,是为忠;身遭变故,首先考虑母亲的身体状况与内心感受,是为孝。这一切反映了王进与梁山众人有截然不同的追求与心性。

《水浒传》中的栾廷玉是祝氏三杰的师父,有万夫不当之勇。他能带领一个庄子的力量抵挡人才济济的梁山的两次攻打,可见其智;与孙立为师兄弟,能教出祝氏三杰这样的人物,又能力敌梁山多员大将而不败,轻松击伤欧鹏,并用计擒捉秦明,可见其勇;因信任孙立致祝家庄被破,但没有向梁山屈服,可见其忠。至于栾廷玉结局的介绍,只有宋江大喜之余嗟叹说过一句“只可惜杀了栾廷玉那个好汉”,或许小说仅将栾廷玉视为配角,故而一笔带过。宋江叹惜杀了栾廷玉,李逵则叹惜没能杀了扈成。扈成失败后“弃家逃命投延安府去了,后来中兴内也做了个军官武将”,而不是像妹妹扈三娘那样投靠了梁山。此外,《宋史》中有名为扈成的,此人曾参与抗金斗争。照此看来,扈成可以算作忠义之士。

在陈忱的《水浒后传》、俞万春的《结水浒传》、梅寄鹤的《古本水浒传》、程善之的《残水浒》等《水浒传》续作中,王进、栾廷玉、扈成三人均再次出场,或者帮助梁山,或者围剿梁山,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他们命运结局的某种期待。《宣和谱》以王进为“孝”的代表,以栾廷玉为“忠”的代表,以扈成为“义”的代表,对人物做了重新演绎。《宣和谱》的主体情节虽然没有脱离《水浒传》的窠臼,但是细节处时时不忘将人物的“真忠义”与宋江等人的“假忠义”作对比,与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称赏李逵之“真”以衬宋江之“伪”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二)“假贞节”的扈三娘

《说岳全传》第六十八回描绘鸾英的外貌时,使用了“俨然是水浒扈三娘,赛过那西游罗刹女”[3]366的话语,可见《水浒传》中扈三娘貌美艺高的形象是何等深入人心。然而,扈三娘毫无怨言地嫁给了身矮艺拙的王英,成为完成宋江承诺的行动符号,折射了小说促使一丈青上山落草的叙事策略。令人不解的是,在家园被毁、父亲被杀、哥哥被逐的处境中,扈三娘没有任何不满或仇恨,反而在征方腊时莫名其妙地与王英一道死于敌人之手,令读者难以接受。扈三娘与潘金莲一样,都是容貌漂亮的女子,却与又矮又丑的男子错配婚姻。《西湖二集·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卷十六提及她们错配姻缘一事:

说话的,你只看《水浒传》上一丈青扈三娘嫁了矮脚虎王英,一长一短之间也还不差错;那潘金莲不过是人家一个使女,有几分颜色,嫁了武大郎这个三寸丁穀树皮,他尚且心下不服,道错配了对头,长吁短叹。[4]182

小说中扈三娘的结局令人唏嘘,然而在介石逸叟看来,扈三娘未为父报仇,是为不孝;未婚夫遭戮后被擒,嫁给了仇人王英,是为不节。扈三娘这个人物后来经常出现在小说、戏曲作品中,清初《鸳鸯笺》等戏曲将王英、扈三娘的婚姻演绎成才子佳人式的浪漫结合,这一做法使得介石逸叟颇为不满,故而他在《宣和谱》中极尽诋毁之笔,将扈三娘刻画成一个与王矮虎比肩的丑角形象,并新创了一个代表贞节无双的扈二娘形象作为鲜明对照,以达到“翻水浒”的目的。

二、消解《水浒》“忠义”的情节策略

《宣和谱》在大谈创作主旨之外,以一曲《沁园春》预述情节:

水浒开宗,教头王进,忠孝家风。更栾君廷玉,教师铁棒,扈成飞虎,争显英雄。踏破梁山,填平水泊,淑女标题意气同。惊离散,祝家庄上,殉节匆匆。

海州太守张公,幕下多材共秉忠。恨宋江全伙,抗违王命,齐驱水陆,一战成功。母子相依,夫妻重会,并庆堂前寿禄荣。宣和谱,翻明本传,点醒吴侬。

这里,王进的“忠孝”、扈文姬的“节”是“点醒吴侬”的核心伦理,而“宋江全伙”则是抗违王命的反面典型,二者的对比足以披露《宣和谱》的创作主旨。而“吴侬”一语与戏曲署名中的“古吴”相呼应,至少可以说明此《宣和谱》的刊刻、演出均以吴地为主。

(一)人物立志之真假忠义

小说《水浒传》真正的故事开端是洪太尉误放妖魔,之后便写到高俅之发迹、逼走王进,“乱自上作”的叙事意图非常明显,这反映了王进逃跑是被逼无奈的选择。《宣和谱》的故事开端写王进受慈母的教诲,申明忠孝之义,接着写王进与栾廷玉结义,将高俅发迹作为隐含的背景一笔带过,从而将王进出走定位为他主动寻求践行忠义的报国之路。该戏第一出中,王进出场时自述说:

想我一腔忠义,满腹经纶,读的是数卷兵书,习的是十八般武艺。仗策从军,自愧将门有种;弃儒出塞,定推国士无双。倘得戮力疆场,廓清盗贼,博个显亲扬名,才是大丈夫得志之秋。只今年长无成,寄人篱下,闻得老种经略相公,收(纳)豪杰,几番欲策蹇西征,因念老亲在堂,不忍远离而去。

王进这一番独白,为他此后投军避祸做了顺理成章的铺垫。这里的王进不再是《水浒传》中那个空有教头之位,无法保全性命而被动出逃的形象,而是一个存有高远志向、只图报国显亲的忠义豪杰。《水浒传》中的王进是真病,而且已病发多日,并不知道高俅任太尉之事。王进奉命前来点卯,才发现新任太尉是高俅这个被自己的父亲痛打过的地痞。王进为了避祸,不得已才临时起意,逃向了延安府。《宣和谱》中的王进则是假病,装病的原因是母亲告诉他,他父亲生前曾经痛打过高俅。王进受母命特意托病不去参拜高俅,早已有意另寻出路。《宣和谱》中的王进对权奸当道的现状愤恨不平,同时时刻挂念母亲的健康,顾及母亲的意愿,是一个孝子。

《宣和谱》中的栾廷玉,被描绘成待时而动的英豪。在第一出中亮相时,栾廷玉也自叙心志:

年方弱冠,武艺出众,膂力过人,江湖上多称我为铁棒教师。只是心存报国,未得请缨;志慕封侯,空嗟投笔。更兼家门凋落,中馈尚虚。

栾廷玉有力无处使,有才无处显,落魄东京以教徒谋生。在郊外演示棒法时,他偶遇无奈托病的王进,二人义气相投,一见如故,结为兄弟,矢志“先结个同心伯仲,看取戮力争驱宇宙中”。二人的结识与《水浒传》中林冲、鲁智深的结识颇有相似之处:同样因展示武艺而起,同样是惺惺相惜,同样是一个身为教头一个身处落魄之中。不同的是,《宣和谱》中王进、栾廷玉二人的结交以报国立功的志向为基石,比《水浒传》中林冲、鲁智深的意气相投多了功利色彩。在戏曲作者介石逸叟看来,王进、栾廷玉都有忠心报国的追求。《宣和谱》这样处理王进与栾廷玉结识的情节,为栾廷玉在祝家庄被攻破后欲投奔王进埋下了伏笔。王进和栾廷玉以志向高远的形象出现在读者(观众)面前,诠释了“真忠、真孝、真义”的伦理观念。

宋江在戏中出场时的表现与王进、栾廷玉大有不同。宋江为了让“众兄弟倾心推服,只为孝义二字”,欲接取父亲宋太公与弟弟宋四郎上山,却随口说出“待学下第黄巢”之类的话,流露了他潜藏的造反不忠之心。《宣和谱》第四出中,宋江的表现很容易使读者(观众)对他的“孝”提出质疑:

一向在山寨中快活受用,偶然想起太公和兄弟,苦守田园,耕种度日,若不接取上山,却不把孝义黑三郎之名轻轻丧了?

宋江不但潜意识里有“不孝”之意,而且时时言称“将要坐第一把交椅”,“不义”之念也已生发。宋江的“不忠、不孝、不义”的本性与他自我标榜“忠、孝、义”的表象形成了反差,也与王进、栾廷玉的“忠、孝、义”形成了鲜明对比。

(二)前途选择之真假忠孝

与《水浒传》相比,《宣和谱》中也有九天星主救护宋江使其免遭擒获的情节,只是略去了赐天书、仙枣和仙酒之事。该戏第四出对宋江行事做了评价:

他本天罡星下降,合当占踞梁山,聚众倡乱。这是赵宋凌替,气数当然。略显威灵,放他脱身去。且喜山东蓟北,自有真忠真义,扫荡招安,乃一场大因果也。黄巾余孽赤眉流,地煞天罡不到头。水浒何知忠与义?莫将笔墨误千秋。

这段话直接以“真忠真义”揭露宋江的“假忠假义”,并提出“水浒何知忠与义”的观点,驳斥“笔墨误千秋”的“水浒忠义”论。《宣和谱》中宋江的所作所为,与这一段评价基本相合。

第五出中,宋江接父亲、弟弟上山不成,反而被父亲训斥为不孝。在返回梁山途中,宋江打算顺路纠合几个好汉入伙,以壮大自己的实力。他途中遇到携母亲、妻子奔赴延安经略府的王进,于是劝说王进上山入伙。王进只求为朝廷效力,不肯坏了清白忠义的名声,宋江祭出“有日招安名节显”的杀手锏,并以林冲、花荣、秦明等人为例诱惑王进。王进直斥宋江说:“你这些假忠假义的话,只好哄林冲、花荣、秦明这一班,怎哄得王进?”第八出中,宋太公被王英强掳入寨,刚来到梁山便大骂宋江的不忠不孝:

我想大逆不孝,无如你这畜生了……不思量安居乐业共守本分,却犯下弥天大罪,在此梁山泊中积草屯粮,招军买马,背叛朝廷,扰害州郡。我好好和四郎耕种过活,又差着手下逼勒到来。这孝义二字,只好哄众人也,哄得生身父母么?

宋江曲意劝说父亲,口称“孩儿将来坐第一把交椅,父亲便是山中太上皇”。介石逸叟借宋太公之口直斥“只怕这淮南盗三字,正好骂名万代哩”,这与《宣和谱》引首所称的史家春秋笔法遥遥相对。

(三)扈氏姐妹之真假贞节

《宣和谱》在《水浒传》原有的人物扈成、扈三娘的基础上,新加了一个人物扈二娘(名文姬)。该戏第六出中,扈二娘自叙说:

性爱词章,心耽翰墨,描余得句,漫夸谢女吟花;绣罢濡毫,欲学班姬绩史。

扈二娘好文,扈三娘习武,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宣和谱》延用了《水浒传》中扈三娘与祝彪定婚的情节,而让姐姐扈二娘待字闺中。按照中国古代的婚嫁风俗,应该扈二娘先行订婚,哪有妹妹在姐姐之前定婚的道理!《宣和谱》这种写法并非作者的疏漏,而是为扈二娘嫁给栾廷玉做铺垫。也有可能是扈三娘的影响太大,嫁给王矮虎已成定局,介石逸叟为了在“忠、孝、义”之外加一“节”字,于是增添了扈二娘这一人物,并让她在妹妹之后定亲以显其贞节。

《宣和谱》中的王英与《水浒传》中的王英一样,“身段矬,生就醃臜货”,都具有好色的性格特点。《宣和谱》第八出中,王英鼓动宋江攻打祝家庄不是因为祝家庄“踏破梁山、填平水泊”口号的可恶,而是因为“闻得扈家庄有什么二娘三娘,十分动火,趁此请大哥点发人马,打破二庄,落得掳来受用”。在战阵上,王英一见扈三娘便“浑身体似酥”。第十出借扈三娘之眼写出了王英的猥琐丑陋形象,“区区小贼奴,穀皮三寸,醉眼糢糊,料来空矮难如虎,多应摇摆倩人扶”,将《水浒传》描写武大郎的“三寸丁穀树皮”的话语用在了王英身上。可以说,戏曲中的王矮虎更切近丑角,俗不可耐。第十七出王英自叙说:

人人说道强盗长,惟我区区忒郎当。杀人只好齐腰过,放火从来摸壁行。连头带脚不满三尺,捱肩擦背枉弄一场。短橛橛好似开大门个爆仗,跳钻钻活像磨灶角个獐狼。阳谷县里武大郎是我结识个同辈,虎邱山前王主簿是我通谱个尊行。堪笑空来梁山泊上称好汉,还亏配子天边长介个敝房。仰起面孔刚刚望着腰里,伸长臂膊几几摸到奶傍。且喜渠有双刀,我有单鎗,肚里肐褡,虽然妄谈我短,身边摇摆,只好靡恃他长。

面对这样一个腌臜不堪的人,扈三娘被擒后想到自己“与祝郎原未交拜结亲,况已经身故”,竟然半推半就地嫁给了王英,并做出种种丑态。扈二娘被擒后矢志守节,宁死不从宋江等人的安排,在宋太公的保护下得以保全贞洁。扈二娘与扈三娘形成了“真贞节”与“假贞节”的对比。

(四)战败结局之真假忠义

《宣和谱》中,朝廷派陈太尉手捧诏书、携带御酒前来梁山招安,到了王矮虎与扈三娘在山下开的酒店里。王矮虎反对招安,用蒙汗药迷倒了陈太尉,并换掉了御酒。鲁智深等人也性喜自由,不愿投向朝廷,因此大伙都知道是王英搞的鬼,却乐于招安不成。该戏第十五出写张叔夜任海州知州,“闻得梁山贼众,正尔猖狂,可叹朝廷无人,每轻言招抚,下官莅任方始,须索练兵选将,为战胜殄灭之计”,做好了攻打宋江一伙的准备。扈文姬趁宋江患病山寨防守疏松之时,偷了一套军士衣帽,并向妹子扈三娘借了令旗,下山寻找夫君栾廷玉。扈二娘一下山便遇到丈夫,栾廷玉说出了张叔夜的部署:

那伙贼人前次招安抗拒,今张公刻期会剿,欲待他势穷力极、心胆俱丧,那时仰体朝廷德意,听其投顺。

在介石逸叟的笔下,梁山人马不堪一击。第二十六出中,王进率步军先打头阵,“黑旋风雄威倒,两头蛇钢叉掉,花和尚花和尚,疾走迢迢,笑三郎拼命空劳呀任魔王混搅,头陀撇戒刀,赤发萧然似鬼,似鬼插翅同逃”,李逵、解珍、鲁智深、石秀、樊瑞、武松、刘唐、雷横等步军首领都大败;栾廷玉率马军打第二阵,“急先锋轻驰冒,美髯公空容貌,双鎗将双鎗将枉弄风骚,并双鞭撇下忙跑呀,武师名空好,当场霹雳消,隐隐纹龙何处,何处飞石逍遥”,索超、朱仝、董平、呼延灼、林冲、秦明、史进、张清等马军首领也相继战败;扈成率水军打第三阵,“混江龙惊忙了,活阎罗休胡哨,浔阳畔浔阳畔枉说乘潮,笑翻江出洞蜃蛟呀,叹青波白跳,村郎短命抛,立地相逢太岁,太岁船火难牢”,李俊、阮小七、李立、童威、童猛、张顺、阮小二、阮小五、张横等水军首领又战败。在梁山被围,王矮虎、扈三娘极力撺掇接受招安的情况下,宋江思虑道:“只指望美前程轰轰踞水洼,谁道是扫威风隐隐成笑话,细思量受天文一段妖书假,再休题闹浔阳三杯酒兴赊,本待要学黄巢凌云志可夸,竟做了走乌江落日心自讶。想梁山自王伦起手,竟遭火并,今一旦丧败,与他也差不多了。须知万载千秋,免不得淮南称盗,也堪比着白衣人秀士家。”他对王英口出怨言,“前次招安,多是你每闹炒了,朝廷积怒,如今挽求,那张叔夜只怕未必肯容纳”。王英夫妇主动请缨前往与张叔夜商谈,宋江在势穷力竭之下被迫接受招安。与《水浒传》相比,《宣和谱》中宋江是被动接受招安,戏曲对宋江失败而降的情节演绎消解了水浒英雄自恃的勇力和宣扬的忠义。

总体上看,《宣和谱》的主线人物不是梁山上的宋江等人,剧情不再围绕梁山诸人展开,而以王进、栾廷玉、扈成、祝义等为主角,基本上实现了以王进等人的“真忠孝节义”映衬宋江等人的“假忠孝节义”的创作意图。

三、《宣和谱》的创作主旨

《宣和谱》之名得自宋徽宗“宣和”年号,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大宋亡国的另类象征之物。在介石逸叟创作此戏曲之时,以“宣和”命名的书画谱、博戏谱广为流传。介石逸叟之所以选择《宣和谱》作为戏曲名目,恐怕也有借“宣和”而寓针砭之意。《宣和谱》起首以一曲《临江仙·宣和谱小引》阐发其创作主旨:

手校《宣和遗事》在,春秋书法斑斑。淮南称盗几曾宽,品题传史笔,点窜杂稗官。聊借排场搬演处,描摹笑骂相关。千秋正论实难刊,词林须改订,俗眼好同看。

“手校”一语似乎是说介石逸叟曾核校《宣和遗事》,实际上这里所说的《宣和遗事》可能就是指他自己编创的戏曲《宣和谱》。考虑到刊编于宋元时期的《宣和遗事》在清初已比较常见,笔者认为介石逸叟的戏曲创作受到了《宣和遗事》的影响。介石逸叟深深体会到“宣和”的隐喻意义,以“春秋笔法”披露统治者的荒淫败国、当权者的以私害公。《宋史》《东都事略》等史书记叙宋江等人的事仅有一鳞半爪,大多冠以“寇”“贼”等称呼,金圣叹在《宋史断》中由此感慨“春秋笔法”之严峻。介石逸叟认为“淮南称盗”亦是“春秋笔法”的表现,他在《临江仙·宣和谱小引》中指出,《水浒传》只看到宋江等人聚上梁山和接受招安被封为节度使的情节,却不明白《宣和遗事》中的春秋书法,不清楚“淮南盗”称呼中隐含的劝惩意味,所以随意点窜,有失千秋正论。因此,水浒传故事借“忠义”名义盛行于一时,令介石逸叟很是不满。他以戏中的宋太公为代言人,痛斥宋江等人的伪忠伪义,并在第十九出借题发挥,阐发自己的创作主旨,“好笑世人,多把水浒群盗认作真忠真义,且看宋江背疮发时,大家省悟矣”。

介石逸叟选择这样的创作主旨,自有其背景所在。明清之际,伪作宣扬忠义实则聚义倡乱者比比皆是,而《水浒传》传播范围日益扩大,“水浒戏”搬演也日趋频繁,《扬州画舫录》就多次提及“水浒戏”的演出情况。此外,扬州评话中有“武十回”“宋十回”的名目,当时著名的有王德山的《水浒记》[5]258和范松年的《水浒记》。《扬州画舫录》载:

大面范松年为周德敷之徒,尽得其叫跳之技,工《水浒记》评话。声音容貌,摸写殆尽,后得啸技。其啸必先敛之,然后发之,敛之气沉,发乃气足,始作惊人之音。绕于屋梁,经久不散,散而为一溪秋水,层波如梯,如是又久之。长韵嘹亮不可遏,而为一声长啸,至其终也,仍嘐嘐然作洞穴声。中年如德音班,演铁勒奴盖于一部。有周德敷再世之目。[5]128

此外,还有以“水浒”绘画而出名的画家。《扬州画舫录》载:“黄大笙,字诗六,精音律,能左手临孙过庭书谱。作反字。背观毫发无异,自出新意白描水浒传人物。”[5]282

介石逸叟为此深受刺激,矢志改订词林,力图以“描摹笑骂”“俗眼好同看”的效果达到“品题传史笔”的目的,故而在手校《宣和遗事》的基础上,以戏曲的形式来发挥《宣和遗事》之史家笔法,并特意取名为《宣和谱》。此外,《宣和谱》的主要剧情与当时流行的水浒故事相似,主旨与态度却有所不同,如攻打祝家庄、王英娶扈三娘、宋江患病、张顺请安道全、征讨梁山、接受招安等。介石逸叟为了突出它们之间的差别,特别注明其俗名为《翻水浒记》,以体现对水浒故事的重新认识与评价。

有研究者认为,《宣和谱》“作者旨在否定宋江‘真忠真义’,赞扬《宣和遗事》‘春秋笔法斑斑’,但所安排的翻案情节,形同儿戏,无说服力”[6]537。笔者以为,《宣和谱》的翻案剧情是否有说服力可以姑且不论。单就命意来看,介石逸叟颠覆《水浒记》《义侠记》所表达的“忠义”伦理观念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翻水浒”主旨实现又必须借助《水浒传》原有的人物与情节。这是一种两难,但或许正是这种带着枷锁的创作使得《宣和谱》带有一种朴拙的特点。

介石逸叟“翻水浒”所翻之案只是对《水浒传》中宋江忠义思想的改变,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金圣叹的某些观点,虽然艺术性远远无法与《水浒传》相比,但《宣和谱》是由借鉴小说到反思“水浒戏”创作的一个重要中间环节,对其后《忠义璇图》《结水浒传》《残水浒》等均有一定的影响。尤其是《宣和谱》蕴含了消解《水浒传》忠义论的思考,比单纯宣扬《水浒传》忠义论或批判《水浒传》“诲盗”更具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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