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张圣华
(中国教育报,北京 100010)
在传统文化的传承和传播过程中,有些常识性的、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渗透在我们的血缘和文化基因中,蕴含在我们的日常话语体系中。但人们往往对此视而不见,甚至将它们视为糟粕而轻易加以否定,或直接丢弃掉了。比如人们常说的“沉住气”,意思是气沉丹田,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气就在这个地方,这是一种健康的状态;沉不住气会怎样?在生理反应上可能会心动过速,睡不好觉,焦躁。又如“无精打采”,失精就会倦怠无神。再如“失魂落魄”,肺藏魄,肝藏魂,一旦“失魂落魄”,就是人在精神方面出现明显的问题了。这些都是古人认识事物、处理问题所依据的逻辑体系和思维模型。如果避而不谈,草率地将其视为落后的、必须丢弃的,那我们可能就在文化上丢了“根”。晚清民国时期,我们在军事上的失败,引发精英群体的反思:中国的一切都是落后的,甚至都是反动的。最终,火烧到了中医这里。一些人反中医,主张彻底消灭中医。今天,我们有必要静下心来,不带偏见地梳理我们的文化,澄清我们的文明。下面我以中医为例,谈谈对我们中国人的生活和思维影响颇巨的两个基本的思维方法。
先从一个罐子说起(见图1)。
图1
在不少省级博物馆的上古内容部分都有这样的罐子。根据博物馆的介绍,这是一个汲水罐。我在某博物馆还看到一个动画的示意图:在很深的井里,用绳子吊住罐子下坠,罐子会自动斜过来,自然注满了水,然后自动竖起来,再提上来。前段时间有人做过实验,这种罐子在井中灌满水以后就会自动倾斜,水会洒出来很大一部分,不适合用来汲水。这个罐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其实这个罐子就是“酉”字的来源,是“酉”这个字的原始形态。
图2
商周时期的“酉”字,与这个罐子一模一样。
当时这个酉字就是“罐子”,就是酒器的意思,这是酉的本意,后来引申为酒。
这个酉字,古人还指一个时辰:酉时,即下午五至七时,就是太阳落山前后的时段。
这个酉字,还与鸡有联系,叫酉鸡。
这三者有什么联系?
酉时,这个时辰有一个自然现象:太阳落山。古人从现象上看,就是太阳进入了土中。以阴阳角度说,就是阳入阴中。酒和鸡,与此有什么相似性吗?
十二生肖当中,只有鸡这一种飞禽。凡在过去的农村生活过的人都会发现,在酉时,太阳偏西,鸡就开始钻窝,即使个别无窝可钻的鸡也会避于阴暗的地方。为什么?因为太阳一落山,鸡的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了,几乎所有的鸟类(除了猫头鹰)都有这个特点,所以古人称夜盲症为雀目。那么,鸡钻窝与阳入阴有什么关系呢?
鸡还有个特点,在凌晨打鸣,此应少阳之气——太阳即将升起。古人又说,鸡为日中之乌,就是太阳里边的乌鸦。这就是说鸡是属于阳性的。鸡钻窝也相当于阳入阴中,与太阳落山是相通的。
再说酒。酉为酒,酒乃粮食精华,就是一种液态的“火”。粮食秉天地之气而生长、收成,庄稼的生长除了土壤、水、肥、风,最关键的是充足的阳光。刚刚酿出来的酒是燥烈的、辛辣的,如果马上就喝的话,容易上火,第二天会口渴、口苦。经过窖藏后,酒的燥烈就收敛很多,味道醇厚,有利于身体。所以,酒初酿出来只是半成品,必须经历一段时间的有效窖藏才算成品酒。什么是窖藏?就是把酒储藏在地下或者山洞中比较阴凉的地方,吸纳阴凉之气,用大地的太阴之气化解火燥。
说到这,我们就可以谈谈这个“酉”(罐子)为什么有个尖儿了。
这个罐子最初的设计,极大可能是取象于萝卜之类的植物的根茎。这个底部尖尖的罐实际就是藏酒灌,根本不是汲水罐。试想,如果用尖底罐打水,很不方便,罐子很容易摔倒,尖的地方也很容易就被摔破了。而窖藏酒的过程就是火入土中、阳入阴中。这样的设计正好深深地插入土中,更好地吸纳地气,以保证窖藏的最佳效果。
喝窖藏时间足够的酒,感觉不是那么燥烈,咽下去后口感浓而甘,回味无穷,此即所谓“醇”,而且身体不会被火燥所伤,这是阴和阳充分融合的结果。如果没有足够时间的窖藏,即使是粮食酒,刚刚喝进嘴的感觉是燥烈的,但泛上来的味道水气重,回味是寡淡的。
以上太阳落山、鸡钻窝、造酒,这三者都有共同之处:火入土、阳入阴,藏酒之义取了太阳落山和酉鸡之象。这种思维方法就叫比类取象,在古人的思维方法当中具有重要地位。这个“象”可以说它就是可感的一种现象、一个过程,但“象”并不一定是可直接触摸到的实物。“象”后有道,含有本质性、规律性的东西。古人比类取象实际就是以天地万物为师、向自然学习的思维方法。这或许正是中华文明早熟的重要原因:找到了一位好老师,天和地。有了天地万物的暗示、启发,方能茅塞顿开,文明因而化衍。找到了老师,学习就变得容易多了。“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1]自己瞎琢磨,经常难得要领,有时老师一句话就点醒了。因而,中华文化之早熟乃是有“比类取象”这样坚实的基础做支撑的。
通过观察自然之象,获取其要义,感悟象背后的道理,然后运用这一道理去解读共通的现象,并在实践中运用这一道理,推而广之,这大概就是比类取象的基本内涵。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2]而感觉和认识世界却是从接触“万物”开始的,即从具象起,溯求于道。因而,比类取象也是古人从“万物”入手,求取“道”的重要门径。
从太阳落山之象,古人悟出阳入阴的相关道理,中医在这个“象”上做了丰富的延展。比如对睡觉的认识。
什么叫睡觉?神之不用,即为睡觉。睡觉的时候是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的,在深度睡眠的时候是无觉的状态。人不能看着东西睡觉,同样你闻到香味了或听到声音了,你就已经醒了。这就是神不用,即神已收入身体深处,方为睡觉。神是什么?心主神,主火。睡觉正对应太阳落山之象,也是火入土、阳入阴。失眠就是阳不入阴。为什么有时睡醒后还是很疲惫?因为神和火还在运用中,还是在忙着干活。上下眼皮各代表脾胃,属土。能够达成睡眠,即如太阳落山。首先是火能降,即心火可降,元神可藏。其次是土能开能合。土打开,火才能进入;土合,火才能藏。土之能开能合即是脾胃升降功能正常,否则就是“胃不和则寝不安”[3]。很多小孩因为脾气弱,睡觉会露睛;孩子吃饭不香,肯定睡不深;大便不通、积食的小孩睡觉会满床滚。如果孩子手心热,又有口气,说明可能有积食。有积食特别容易感冒,因为身体里面有内热,就需要一个不断向外散热的状态。这时候,如果小风一吹一捂,排热遇阻,就容易发烧,且容易咳嗽有痰。
有人在睡眠时盗汗,这属于阳不能入阴,阳反而外出,这种状态的睡眠很浅或多梦。长期如此,为漏,就是阳气漏出。长期盗汗最严重的可能是体内已有阴结,或已凝为有形之块,这就要高度警惕了。
如果明白了睡眠乃阳入阴中这一道理,就多了一些治疗失眠的法门。
比类取象在古代被广泛应用。我们看古文,各种比喻比比皆是,即比类取象。例如,老子说“上善若水”,即取水之象来阐发道的含义。古人向天地自然追寻疾病治疗的办法,本身就是取象于动物,即参照动物会本能地寻找药物治病的方法。可以说,古人在分析药性的时候,比类取象的方法占有重要地位。很多中药是尝出来的,但更多的中药不是靠尝,而是靠方法模型的推演、分析。例如人中黄、童子便、砒霜等药,靠尝是不行的。再如蛇、蝎子、蚯蚓、蜈蚣,靠尝也不靠谱。比类取象就是分析药性的重要方法。下面,我们以推演蜈蚣的药性为例,说明这种方法。
我们先取象:蜈蚣身上长了一层铠甲,很坚硬的,有很多脚和尖锐的牙齿。第一,把蜈蚣伸直展开了看,像人的脊柱。第二,它是一节一节的,这种多节的虫类,自我修复肢体的能力很强,古人称有续断之功。第三,再看它每一节上有一个点,像脑袋一样,但它实际上不是头,很可能是它的触觉体系。第四,再从其习性来取象:经常出入于逼仄的阴暗洞穴中。第五,从它的“社会关系”来取象,它是蛇的天敌。古人特别关注一物降一物。蜈蚣就是专门降蛇的,蛇这么长,蜈蚣这么小,但是蛇见了蜈蚣立刻就逃。有人做过一个实验,把蛇和蜈蚣都扔在玻璃盒里,蛇就立刻躲,蜈蚣见到蛇就很兴奋,追上去,用它这些数不清的腿抱住蛇,吸蛇的血,蛇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会儿,蜈蚣身子就变红了。
古人通过这几个象,来分析蜈蚣的药性。像脊柱,古人推测它能够治疗脊柱创伤,当然这是一个推测,有没有道理,要在临床反复实验。事实证明,用蜈蚣治疗急性腰椎扭伤很有效,现在还在用。再看蜈蚣头上有节如头,古人根据这个象大胆推测可以治疗神经体系的疾病。现在还在用蜈蚣来治疗神经病、癫痫等类疾病。再看它经常出入潮湿洞穴之象,古人认为只要是出入洞穴的虫类,都有祛风之功。洞穴里边必有风,虫进去风出来;它又是在潮湿的地方,故能抗风湿。今天中医治疗风湿性关节炎仍经常用蜈蚣。再看吸血之象,吸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破血。破血就能够破除体内的瘀血垒块。瘀血是健康的大敌,很多重症源于瘀血。蜈蚣破血清瘀血的功力很强,用以治疗各种结块,如肿瘤。再看蜈蚣克蛇之象,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蜈蚣能解蛇毒。这是真的吗?事实上,就有不少蛇医用蜈蚣解蛇毒,古医书大量记载蜈蚣解蛇毒的功能。
蜈蚣与狂犬病竟然也有渊源。
晚清民国时,江南名医周小农曾研究狂犬病,推测狂犬病就是瘀血病。因为张仲景曾说“下有瘀血,其人如狂”[4]。周小农在给张锡纯的一封信上说,他后来果然发现,被狂犬咬伤后疯了的牛,腹中有大块瘀血。问题是,狂犬病最初的来源是什么?与周小农同期的名医张锡纯大胆推测,狂犬病来源于蛇毒。蛇在冬眠苏醒时,第一件事就是把嘴里的土吐出来,这口土里即有蛇毒。狗在春天因为要交配,喜欢到处闻,就把蛇毒吸入而中毒,遂得狂犬病。解蛇毒用蜈蚣,所以治疗狂犬病古人用蜈蚣,也确有疗效。
再举几个例子。有味中药叫蝉蜕。我们先来取象,蝉在夏天雨季会产卵,卵像一个一个的白点附着树枝上。刮风打雷下雨的时候,树枝掉到地上,卵顺着雨水进入土壤,卵会贴着树根成长,因为要靠吸树根的汁儿来存活。成虫后,闻雷而出,在傍晚从地下爬出来,立刻往树上爬,在天亮以前蜕皮,皮留在树上,蝉飞到高处。据说,蝉只喝露水,白天嘹亮地唱歌,晚上静静地睡觉。中医根据这些象来推测它的药性:第一,蜕变之象,把老皮淘汰,推测它或许可以治疗皮肤病。用蝉蜕来治皮肤病,一直沿用到现在,例如治疗皮肤过敏、风疹湿疹、牛皮癣,甚至荨麻疹;据说还可以退目翳,这个我还没有见到医案。第二个象,白天它声音响亮,可以治疗夏季受风,声音嘶哑,这已被证明是有效的。第三个象,蜕变后,蝉蜕钉在树上,风难以吹落,故能克风,可治疗夏季热伤风,现在蝉蜕还经常与薄荷、紫苏合用,治疗热伤风类疾病。更神奇的是可以治疗小儿夜啼,这太有想象力了,这是取蝉晚上不吱声儿之象。
我们再推演一下蝎子的药性。看蝎子的形状,也像脊柱,所以也治疗脊柱的病;捉蝎子的时候,蝎子会纷纷逃跑,冲它们吹口气,蝎子就会伏在地上不动,故能定风。有些老人不断哆嗦,就是风证,治疗这类疾病要用蝎子。蝎子还有很多药性,可以继续推演。
顺便说说鲁迅那一对蟋蟀的故事。他父亲得的什么病,已经不可考,但水肿、腹水,又很快恶化,可以推测要么是严重的肾病,要么是严重的肝病,例如肾炎或肝硬化腹水。治疗这类疾病,中医通常要用蟋蟀。蟋蟀,也是在地下洞穴当中生活,它能像跳蚤一样,会蹦得非常高。根据这一象,古人定其药性为阴中之阳,有利水之功。阴中之阳正是坎卦之象,故而蟋蟀能治疗肾阳虚水肿。至于鲁迅先生说,药方上要求蟋蟀一对,须是原配,可能是鲁迅先生的情绪化语言,是附会的。谁也无法断定一对蟋蟀是不是原配,但治这个病用蟋蟀,是没错的。
可见,古人用比类取象来分析药性是严谨的、有效果的,也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
中国古人还有一种与比类取象有同等地位的重要的思维“工具”或方法,那就是同气相求。
什么是同气相求?此“气”并非指空气,而是广义之气。在中华文化话语中,气是万物的本源要素。古人认为,有形万物乃气聚而成。同气相求如现代物理学的同频共振,但古人的“频”更丰富、更复杂。把天下万物通过其所属的气(性)进行归类,同气的万物相互间就有共应关系,此即为相求。以人体为例,如果天气连续炎热,尤其在夏至前后,内热严重的病人风险会明显增大,因为体内之热与外热会里应外合;在严冬,阳虚严重的病人也会增加风险,因为外寒与体内之寒会有共应。其实在大自然中,万物与人体的某一部分确实具有同气共应的关系,所以中医才会以万物为药。
古人借此找到了万物归类和万物互联的逻辑方法,故而有可能形成系统性、整体性的思维。古人欲识一物,会依据其特性,联想其相似物类,以及相关性,把它放在系统之中来推演。在没有分析仪器的时代,这种识物析事的方式更容易接近事物的“本质”。
大概在商朝后期或周初,古人发现天下万物据其气性可统归为五大类,这五大类物的气行状态即为五行:木、火、土、金、水[5]。《西游记》中有五行山,如来佛祖把孙悟空压在了五行山下。有趣的是,五行并不是佛家的,但让如来佛祖用上了。五行山就是这个世界的微缩版,用来压孙悟空很合适。张仲景说“天布五行,以运万类”[6]。学界认为,五材不是五行,这个说法有些绝对了。其实五材是五行的朴素状态,是五行的发端,也是五行的实物载体。尽管五行是形而上的推演,但其脱胎于常理日见,同样是可以落地、可以进行具象解读的。且不管现代人如何给五行定义,我们先看五行都包含些什么:五行是个空间方位图,又是个时间循环图,包含了时空两大概念。五行还对应颜色、味道、声音,继而延展到人的情绪、五脏,等等。天地万物,尽入五行囊中。颜色、味道、方位、时间等等,怎么会同气呢?
以木为例。木即树也,春日东风一吹,树即冒芽生长,枝条伸展。其果多酸(即使果子是甜的,其性也为酸),可弯可直,古人说“木曰曲直”。根据树的生长之象,抽象出木的共同气性——其时在春,其位在东,其味为酸,其色为青,其性曲直,主生(升)发,喜条达[7]。古人又根据其生发之性,摸索出对应的古乐音阶为角。凡有如上特性的,皆有同气,都属木系。经过千年的不断推演,由有形到无形,推演也越来越复杂,跨度也越来越大,内容越来越丰富。但万变不离其宗(见下表)。
表1 万物五行分类参照表
如早上,太阳从东方升起,经历厥阴、少阳。厥阴、少阳即为木,对应人体的肝胆。人体的筋组织约束并组织着肌肉与骨节,人的四肢才能屈伸自如,这正对应了木之曲直,肝主筋,故筋属木性。关节出了毛病,不能自如地伸展和弯曲,或动不动就扭着脚,或关节疼痛,很多情况是筋已老化无力了。
肝负责人体气机的升发,其气升于身体的左边,人体左边对应东。肝气的升发是身体运行的重要动力,如果升发遇到障碍,人会觉得左侧沉郁不舒,严重的会有疼痛感,这就需要疏肝理气。有人经常挑中医的毛病:解剖学证明肝脏在右,中医偏说在左。其实中医老早就知道肝脏在右,但发现其气始运于左。肝气要顺畅,相当于木的生长、伸展、调达之性。可见,肝与木即为同气。春天木气生发蓬勃,故而肝阳上亢的病人在春分前后风险比较大。
木系当中,较难理解的是风。风属木,风木风木,古人经常连着说。但这个风并不仅是指有形之春风,而是天地气机的流动。《四圣心源》曾解释:“风者,厥阴木气之所化也,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人为肝。”[8]风、木、肝是同气的。
在同气相求的基础上,古人推演了万物归类,并发现了物物间相生相克的关系,由此建立了万物互联: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
什么叫“克”?克与被克双方其实相互依存。相克的关系就像一对古代的夫妻,古代男尊女卑,丈夫要约束、管理妻子,同时又相互依赖,内求和谐统一。例如木克土,不是木要弄死土,是约束、管理,预防其“过”或“不及”,过犹不及。过度了,溢了,泛滥了,就不是正常的,就需要加以约束。如果“不及”,就要加以“激动”,激活。在大自然中,水边的树对土是有固定作用的。如果没有这个木的根系约束,容易水土流失,流失就是溢出了。比如黄河水为何浑浊,就因为森林被破坏,无法固摄土壤。再比如沙尘暴,就是典型的木不克土,土无所管束,便飞扬跋扈。在北方,一天不擦,桌子就会积一层灰尘。古人讲“一叶知秋”,以小见大。如果天天这样,年年这样,从地理历史概念上推演,北方迟早会被土掩埋。在人而言,如果肝木不能克脾土,至少有这样两种可能:第一,所谓水土流失,可能会导致腹泻;更甚者,有医家认为还会导致高血糖。因为土为甘,糖属土。第二,如果土没有木的疏通,就是死土,没有活力的土、板结的土。长期不耕种的地,要进行改造,要翻起土壤,晒太阳,吹风(风就是木),让土变得疏松透气,再耕种,才会长庄稼。就人的身体而言,木不疏土就可能出现脾胃不开,食欲不振,难以化生气血,人会变得干瘦虚羸。
木克土,也有太过的情况。就是木太强横了,过度约束了土。这也属于病态。
相生关系在日见中似乎更容易理解:水生木,下雨长庄稼,种树要浇水;木生火,也容易理解;火生土,万物经火烧后化为灰烬,灰烬为土;土生金,所谓挖土掘金。但怎么理解金生水呢?
在五行相生关系中,争议最大、最难理解的是金生水。有的解释为金属可以融化为液体,所以金生水,这是望文生义;或解释为水汽遇到金属会成为有形之水,这解释也过于粗疏。如在秋天,树叶上也有水珠,不能简单理解为木生水。还有的说,是古人用金属挖井,所以金生水,这个说法也不靠谱,因为先民挖井而饮是比较晚的事了。
我们不妨先从金是什么说起。金,本意是铜,泛指金属。有些矿石中金属含量较高。古人经常把金与石、金与玉相提并论,如金石为开、金石之声、金石可镂、点石成金、金石之交,等等。金石从气性而言都是坚硬的、冰凉的、重坠的。金是石的高级形态,石是金的低级形态,金石同气。早期,人们将石头打磨后,作为切割工具、农具、武器,到了后来,金属从石头中提炼、分离出来,逐渐代替了石器。早期人类以山林为栖居地,见到水从山涧石隙流出。民间有“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的说法。水是随着山势渗进山中,又从山中流出。先民俯察地理,也不难联想到山川与水的关系,这大概就是金生水一说之由来吧。
再从方位来说,金位于西方。在后八卦中,金合兑卦。
金卦象为兑。兑为泽。我们看其卦象,不难想到我国西部的雪山。大山之上,有皑皑白雪,长江黄河的发源地都是西部雪山,中华大地几乎所有的河流都是由西方流来。这也是一种金生水。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一种水是从天上来的,就是雨水。古人说:“地气上升为云,天气下降为雨。”从自然现象看,雨水是从天上来的,但源头还是地气,无云何来雨。根据现代科学解释,雨是水蒸气上升遇冷而成的。古人认为,“乾为天为金,……为寒,为冰”,地气上升与天气下降交接,遭遇乾金之肃气而成为雨,这也是金生水[9]。《尚书·洪范》曰:“金曰从革”,金属物用来切割,用以改变形态,即“从革”之义,引申为革除、肃杀,其实也是肃杀之气的推衍。
古人从有形之金,引申出无形之金气。一把磨好的刀剑冷森森、寒气逼人,我们所感觉到的这种肃杀之气就是金气。从金的切割功能和金器之坚硬、锐利,还可以延伸到规矩、变革、刑法、用兵、约束。秋风一吹,万木凋落,肃杀之气笼罩于天地,故有秋刑之说。秋风又称金风,秋天又称金秋。这种凋落背后是万木生机的收敛,内收到根部。金气对木的生发之气给予约束、收敛,以完成冬藏的准备。没有秋金的收敛,就没有冬藏。从这个意义上说,秋生了冬,秋为金,冬为水。这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金生水。古人依据太阳历认为一年五季(春、夏、长夏、秋、冬),就是按五行运转的,春木生夏火,夏火生长夏湿土,湿土生秋金,秋金生冬水,冬水生春木,以此生生不息。
金在西,居高位,主降;木在东,居卑位,主升。
古人从现象到本质的推演,延至万物,更重要的是推延到人,这是一种伟大的跨越,所依据的也还是同气相求。“人禀五常”,人作为天地自然的一部分,也同样循五行之常道。金、木、水、火、土各自对应身体不同的脏腑。这是中医脏腑辩证的基本遵循。在人,金与肺、大肠同气相求。肺在身体上焦,为天,为华盖。肺主气机的肃降。肺的肃降功能正常,肺吸入的清气才会连同脾胃运化的精微之物质下降到肾,肾才能正常发挥封藏的功能。同时,肾出了问题也会反侮肺金,比如肾不纳气,也会影响肺的功能,导致呼吸障碍。许多老年人的咳嗽、哮喘即属此类。在情绪上,肺主悲,与秋气相应。肺有病,人就容易伤感,肺气虚的人一到秋天就悲伤不能自已,看到落叶就要流泪,做梦也容易悲伤哭泣。张仲景有个方子叫甘麦大枣汤,就是治疗“妇人脏躁,喜悲伤欲哭”。实际就是个食疗方,但效果很好。
《红楼梦》中的林妹妹,她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动不动就哭,身体又干瘦虚羸?若按五行说,她的身体至少有三种病。一是肺病,此病容易悲伤。二是脾虚不能化生气血,土虚亦不能生金。三是她客居贾府,又是个敏感的人,注定她木气难以顺达,导致肝郁不能疏土的身体格局。如此环环相扣,恶性循环,造就了她的悲惨命运。
金生水在经典方剂中也有体现,最典型的是白虎汤。白虎在西方,属金。白虎汤主治大热伤津,包括石膏、知母、粳米、甘草。君药为石膏,大寒、重降,用量一斤,臣药为知母,味苦性寒,滋阴降火,用量六两,两味药的重坠、苦寒,属于金性。其用量也暗合“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这个水,非自然之水,而是“真水”,是人体的津液。有时候,人有里热,怎么喝水都不解渴,这是“真水”缺乏了,需要金的出面来生水,白虎汤可以迅速缓解人体津液匮乏。
对五行还有一种解读,即五行乃天象,认为表达五行的河图即为星图,河是指银河。金木水火土五颗星的运转之象即为五行。按古太阳历,水星(古称辰星)每一月和六月出现在北方玄武位置;火星(荧惑)每二月和七月出现在南方朱雀位置;木星(太岁)每三月和八月出现在东方青龙位置;金星(太白)每四月和九月出现在西方白虎位置;土星(镇星)每年坐镇于二十八星宿中的一宿,逢五月和十月现于中天。这正契合了五行之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10]。但与其说五行是发源于五星运行之象,倒不如说五星运行契合了五行之义,天地五行融通,相互印证。
五行体现了中华民族早期对世界万物的观照、分类方式,是一种长期积累起来的古老智慧。古人根据万物各自最突出的特点,以同气相求的方法把事物归分为五种类型。这种分类方法是但求其要、会其同,不计其细微之处的千差万别。五行学说的提出最早可以追溯到商周,《尚书·大禹谟》中曾提到“水、火、金、木、土、谷”,这是《尚书》比较早的篇目。《尚书》对五行的解释有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更晚一点的《尚书·洪范》对五行的解释已经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古代哲人们通过从具体上升到抽象,发现它背后有共通之处、关联之处。这一共通之处,就是“同气”。而这一同气大类,彼此可以相通、相求、相应,这就是同气相求。
同气相求这种归类方法意义重大。在没有任何科学仪器可依赖的前提下,这种宏观归类的方法以天地万物为师,打开了中国古人可以继续推演思想的大门。这就等于打开了文明的大门,让人们拥有了一种观察世界、分析世界,并展开推理活动的简单而有效的办法。我们不能说这个五行理论是完美的,但是古人几千年来依据它来进行生产生活、管理天下,用它解决了不计其数的问题,其闪耀着的智慧之光堪比日月。
纵观中国历史,不仅仅是中医依据五行,治国理政甚至战争往往也参照五行理论。可以说,五行理论深度渗透到了中国社会的日常生活中。比方说,古人打仗出征的时间要选秋天。秋后打仗,第一是粮食收获了,第二是对应五行中金之肃杀;秋后处斩、打仗,与天时是相应的。另外,击鼓而进,鸣金收兵这也是对应五行的。鼓声咚咚,助肝胆木气张扬,激动怒气,胆气外张,克服恐惧,拿起武器就冲上去了。鸣金收兵的金,最早用的是能够发出悠扬声音的石头,例如灵璧石,后来是用青铜铸钟,一敲就发出很尖锐的声音,能传出很远。这种声音提醒士兵有危险,要约束自己的情绪,先退回来。再比如满族人定国号为“清”,清代表水,是为了灭大明王朝,而“明”代表火,等等。在中医上,经典方剂的设计,临床的辩证以及治疗方案的设计,无不以五行为根基。
比类取象和同气相求是中国沿用数千年的思想工具,古人一旦展开思维推演,须臾不可离开它们,几乎张口说话就不免用之。用以识物析事,尤其在辨证析药方面,更是占有主导地位。这两种方法经常同时使用、相互融通、相互借力。例如分析山药的药性:从比类取象角度看,山药向下深入地下,故有趋下之意,所以用以降虚火;其汁黏液足,比类人体的阴液,用以补阴,六味地黄丸中的山药就是这个功用;从同气相求的角度看,山药深入土中,土性足,故熟山药可以补脾胃;脾胃为土,其位在中,故中原地带的淮山药最好;因其白,故入肺补肺,暗合土生金。这两种古老的智慧一直活跃在我们的文化中,只要打开古籍,比比皆是。因此,作为炎黄子孙,正视祖先的文明智慧,尊重这些智慧,认真学习研究,而不是简单否定,正是吾辈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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