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潘语祺,谢龙新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S/Z》是一本由罗兰·巴特撰写的后结构主义理论著作。在这本书中,他对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小说《萨拉辛》进行了分析和重构,将小说分割成561 个片段,并重新组合这些片段,将原本的爱情故事改造成“阉割的故事”。在这种阅读方法中,巴特旨在取消原作者的写作目的和语法结构,只保留原文本中可以提供读者重新构思的意素。这种方法体现了他的后结构主义主张——“阅读”即“重写”。
在《萨拉辛》中也有“重写”的例子,即对艺术进行重新创造。在《S/Z》的第八十八章《自雕塑至油画》中,巴特讨论了雕塑、油画、文字三种艺术形式的审美,雕塑被认为是拉·赞比内拉的摹本,油画是雕塑的摹本,文字是以上三者的摹本,原文中相关语句如下:
①萨拉辛死了,拉·赞比内拉自雕像移至画布上;
②至于最后一个化身,也就是从油画转变为书面文字的“再现”,它复原了所有先前的摹本,但文字仍然进一步减弱了那内部的幻觉……[1]284-285
在巴特看来,雕塑、油画、文字三种艺术的审美强度是递减的,其中文字最弱,因为“它没有实体,惟有间隔”[1]285,因此更不可能激起人们探寻其“内部”的“意义”。巴特认为,艺术的审美体验不仅关乎“意义”,也与“实体”相关。
然而,在齐泽克看来,艺术的实体本身不具有审美价值,只有实体背后的意义带来审美体验。他认为,可口可乐瓶子也能占据艺术品的崇高地位[2]36。因为当物品占据这个位置时,它就获得了艺术品的审美趣味。这表明,在“生活艺术化”的观念下,实体不是唯一的审美体验来源,其背后的意义也是重要的。因此,《S/Z》的“审美体验强度序列”受到了齐泽克的“质疑”,导致巴特和齐泽克之间的理论矛盾。本文将探讨这种矛盾的根源是哪些理论,以及哪些理论造成了这种矛盾。这是本文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齐泽克也重视“重写”,认为在新的历史时期要摒弃“怀旧之情”,一切都要重新创造出来①参见齐泽克:《今天,作为革命分子是什么意思?》,在2009 年7 月伦敦马克思主义大会上的发言。视频见: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ph411t7jc.。因此,“质疑”之后的“重新创造”意义重大。如果齐泽克再读《S/Z》,或者用他的理论审视《S/Z》,那么,巴特提出的雕塑、油画、文字的“审美强度”依次递减的观点不仅会受到“质疑”,而且将被“重新创造”。
齐泽克认为“真的事件存在于观察者对它的看法中、存在于观察者内心被唤醒的希望之中”[3]47,因此,探寻真正的意义,必须建立在观察者主动或被动唤醒的象征秩序之中。那么,如果齐泽克“再读”《S/Z》中的艺术形式流变,他会思考雕塑、油画、文字的审美是建立在观察者唤醒的何种象征秩序之上的。这是第二个问题。
结合拉康的象征秩序图(图1)来理解,依照齐泽克的解读,Ф 由“快感”(Jouissance)构成,S(A/)体现着“大他者的缺失”(the lack in the Other),a 就是“真正的客体、缺失和剩余物”,并且“启动了解释的象征性运动”,因为a 始终需要被解释,但又是无法获得的“空白”[4]209。简单来说,主体需要得到身份认同才能进入象征域,就是拉康说的,先要在父权制下阉割对母亲的幻想。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此时的“对象a”已经不是原初的欲望,而是因为主体受到阉割伤害后回溯建构出来的完美欲望对象,一个“不存在的对象”。在艺术审美的象征秩序中,“对象a”是审美行为追求的终极意义,即“真正的意义”。这种“不存在的对象a”正好呼应了齐泽克的“艺术空位”。如果想要了解某种审美的象征秩序的运转,就要在找出“对象a”(“终极意义”)的基础上,厘清对象a、大他者、快感三者之间的关系。
图1 象征秩序图②图源自:Slavoj Žižek.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London:New Left Book,2008,209.
另外,在齐泽克看来,有一种暴力从正面检视是不可见的,因为正面直视使观察者过度恐惧,因而阻碍了思考[3]3-4。蓝江则将这种暴力称为“象征秩序的暴力”——一种撕裂了(拉康的)主体,并产生了“被阉割的主体”和“对象a”的暴力[5]。换言之,观察者(主动或被动)在唤醒象征秩序的同时,也受到了象征秩序的暴力,从而产生了恐惧的观看体验。对于暴力的性质,齐泽克在《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中指出,“同一个行动可被视为暴力或非暴力,完全取决于它的背景”[3]187,并且在书中提到了“主观暴力”“客观暴力”“神的暴力”“空的暴力”等多种暴力,因此,我们进入艺术作品的观看者的观看环境中,不仅能见出象征秩序的构成,还能确定产生的暴力属于哪种性质。
并且,在齐泽克看来,不同性质的暴力之间存在着强度的差异,例如,“什么都不做就是最暴力的行动”[3]190。因此,艺术的观看者在审美的过程中,产生的审美体验(恐惧)也存在强度的差异,并且与“什么都不做”的暴力越接近,体验的强度就越高。由此,这是否可以说明,“没有实体,惟有间隔”的“文字的审美”,不仅不是具有最弱的审美体验的艺术形式(巴特观点),反而是雕塑、油画、文字中“最暴力的暴力”呢?这也是本文要重点回答的一个问题。
本文将基于拉康的“象征秩序”,“再读”这三种审美行为,并以齐泽克的暴力理论为基础,建立一种新的象征秩序,见出象征秩序的暴力类型,并以此建立起以“文字”(的审美体验强度)为最大强度的“审美体验强度序列”。
在《萨拉辛》中,雕塑家萨拉辛以想象中的女性赞比内拉为摹本进行雕塑,但现实中的赞比内拉却是被“阉割”风俗残害的、非男非女的阉歌手。《S/Z》进一步将小说改写为“阉割”的故事,把“被阉割”的赞比内拉视作“阉割”的传染源,由此开始了一系列的“被阉割”轶事。
既然“阉割”破坏了传统的性别秩序,故巴特确立了“阉割/ 被阉割”的象征秩序:其中,阉割者包括朗蒂夫人、布夏东、萨福等人,被阉割者包括萨拉辛、叙述者等人,侯爵夫人和赞比内拉同时是阉割者和被阉割者,在两个身份之间“滑移”[1]3。而正是这种“滑移”带来的身份不确定性,导致界限不存在了,S/Z 中间的斜线成为“删除的斜线”[6]。即是说,“阉割/被阉割”不存在对立关系,该象征秩序就是“阉割”(“空无”)本身。
除了人物的“阉割”象征意义以外,《S/Z》里的雕塑、油画、文字也与“阉割”有关。原文中的相关语句如下:
①它(雕像)理想地包纳了完足和内部之真正(为什么此处恰恰是个悲剧呢,因为这内部是空无的,被阉割了的);
②对比起来,油画可以有一个背面,却没有内部:它不可能激起人们欲发现画布背后存在着什么这类贸然的举动……一幅油画更干脆,涂成一堆乱七八糟的颜色。
③但文字仍然进一步减弱了那内部的幻觉,因为它没有实体,惟有间隔。[1]284
根据巴特的说法,这三种艺术品的审美体验分别来自于各自的内部、背面、间隔:雕塑内部有欲望陷入“被阉割”的空、意义坍塌成无意义的双重风险,这是对于“实体”和“意义”两个层面来说的;对于油画来说,“意义”的风险依然存在,“实体”则有被涂成乱七八糟的颜色的风险;而文字“没有实体”,只需要面临有意义或无意义的风险。可见,《S/Z》认为“被阉割”的艺术品,会带来“阉割”的审美风险——因为“阉割是传染性的”[1]271,艺术品的“(被)阉割”会传染给摹本、观看者。如此一来,这三种艺术品便在“阉割”与“被阉割”身份间“滑移”,成为了“阉割”本身——意义层面。
但同时我们看到,《S/Z》认为“阉割”还存在于实体层面。对于实体来说,“阉割”就是一种实在的暴力风险,比如:打碎雕塑,乱涂抹油画。并且,实体的空间性差异会导致审美者投入程度不同:雕塑引人深究其“内部”,油画难以激起探究画布“背后”,文字“进一步减弱了那内部的幻觉”(因为只有“间隔”,没有“实体”)。从“实体”的角度来看,其目的也是得到意义层面的审美体验,但此时的“实体”起到了充分不必要条件的作用。据此,在本文看来,《S/Z》的观点为:艺术品具有实体且实体空间维度更多,审美体验(恐惧感)强度越大——正是基于这一观点,《S/Z》建立了(雕塑,油画,文字)的“审美体验强度序列”(依次递减)。
但在齐泽克看来,物品成为艺术品,只是因为“它们展示、占据、充斥着物的神圣位置”(真正的“艺术”)[2]23。他在《易碎的绝对》中提出了以下观点:
升华的基本母体、中心的空无这一母体被排除在日常经济循环之外的物的空白(“神圣”)位置,然后它被一个实证对象所填补,这个对象因此被“提升到物的高度”……如果传统(前现代)艺术的问题是,如何以一个足够完美的对象来填补崇高物的空无(纯位置)……那现代艺术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相反的了(并且是更加绝望的):人们不再能够指望有一个(神圣的)位置的空无存在那儿供人类的人工品来占据……换句话说,问题不再是可怕的空虚及填补这个空无,而无宁说首先要创造这个空无。[2]24
因此,此“神圣位置”就是“空白”,那么,真正的“艺术”也是无法达到的“空无”。他还指出,在物品的选择上,传统艺术是寻求足够完美的物品来完成艺术的,希望可以接近甚至到达的崇高物。所以,物品的“崇高感”使传统艺术与“崇高物”相近,让我们忽视了空位的存在——《S/Z》中的雕塑、油画、文字正是这样的传统艺术。直到发展至现代艺术,在物品的选择上出现了变化,一个垃圾也能成为艺术品:一个完全“不在适当位置”的要素占据了崇高物的“纯位置”[2]25。也就是说,物品的性质和崇高物的差距不再是缝隙,而是被放大至可以被察觉,此时,与“艺术”之间的“空白”就显现出来了——因为“艺术”的“空位”永远无法到达。当然,这并不是说只有现代艺术才存在物品与“艺术”之间的“空白”,我们需要意识到:“艺术”的“空位”是一直存在的。所以无论我们选取何种形态的物品来填充,真正的“艺术”始终无法到达。因此,在齐泽克的语境下,艺术的“实体”并不重要,我们要透过物品,从艺术的“空无”中获得审美体验。那么,文字“没有实体”是否会影响审美体验呢?
齐泽克已经表明,我们的审美对象往往是“不相干的、可以替代的”,因为这不是“真正的”对象[2]32。也就是说,这些艺术实体只是审美对象的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一个命名),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重要的是“真正的对象”是什么。比如,吉罗代的画作《沉睡的恩底弥翁》,在吉罗代处象征“人性的解放”①法国画家吉罗代(Anne-Louis Girodet)的《恩底弥翁的永睡》(1791)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熟睡的恩底弥翁裸身侧躺着,天使掀开遮蔽的植物,漏出朦胧的月光落在柔软的躯体、姣好的容颜上,月光即是月亮女神塞勒涅的隐喻。该油画创作于18 世纪末期的法国,正值从新古典主义转向浪漫主义时期,体现了对人性解放和思想自由的强调。,在《萨拉辛》里象征“黑暗的封建社会”,在《S/Z》里象征“阉割的传染”。所以,我们要探求审美体验强度的问题,还是要在象征秩序上探寻。即是说,艺术实体处在象征域,真正的审美对象在真实域,如图1 所示,此象征域与真实域同属于象征秩序之中,拉康“把‘真实’作为符号化过程的起点和基础”[4]191,因此,象征域上的“艺术实体”已被符号化残害,失去了真实性。而符号化可以将真实之物任意篡改,是象征秩序的产物,在这种意义上,艺术“实体”不仅只是占据了“空位”,而且沦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符号”。此时,巴特提出的文字“没有实体”就无关紧要了,因为在齐泽克看来,审美体验只与“真正的”对象相关——《S/Z》中引人探究的“内部的幻觉”。于是,论证又引回到意义层面:《S/Z》为什么要以“阉割”来作为雕塑、油画、文字的意义?
齐泽克认为传统艺术总是试图“剔除阻止接近它的障碍或禁令”[2]34,希望触及真正的“艺术”、真正的审美对象——传统艺术家们为了达到“它”做出了许多努力,其中包括一种“承载信息”的“自杀”:
一种自杀作为“承担信息”(抗议政治的、色情的等等方面的不满)的举动,然后,照此传递给他者(比如,像聚众焚火这样的政治性自杀)。……认为他/ 她的行为会对后人、对目击者、对公众及对那些将要以这种行为为榜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效果;由这些想像所提供的自恋式满足是很明显的……因而,在真实域中就存在着自杀:暴力的行为通道,主体与客体完全的、直接的统一。[2]25-26
此时,“艺术品”的“自杀”使“自己”成为真正的“自己”,主体与客体完全统一。《S/Z》文本中的雕塑、油画、文字承担着“阉割”与“被阉割”的身份,主体与客体完全统一,是一种“自杀”;不仅如此,《S/Z》本身也是一次“承载信息”(宣告“作者已死”)的“自杀”:取消了“叙事结构”、“叙事语法”或“叙事逻辑”[1]7,尽可能删除“文”的外在形式——《S/Z》以“文”的“被阉割”述“阉割”的意义。此处,《S/Z》希望能够以杀死“文”来获得“真正的文”——“复数的文”①在《S/Z》第八章《碎散的文》(第21 页)中,巴特提出:阅读的意义在于得到文的复数性,这种复数性能够勾勒出写作的立体空间,此时得到的意义单元是不复重聚、不复获致的(即元意义),此元意义就是我们赋予意义单元的终极构造。于是,巴特在阅读《萨拉辛》后致力于写作出“复数的文”(即《S/Z》)。。那么,艺术品“自杀”之后是否就能到达“真正的艺术”呢?
事实上,审美活动一旦产生,“真正的艺术”就成为了不可能之物。结合拉康L 图示(如图2)来看,主体S 仅能触及想象域的“小他者a(other)”,以及象征域的“他自我a(moi)”,主体S 始终在寻求“真正的艺术”,却不知道主体S 自己也只是大他者A 形成的“无意识的主体”[7]。这也是齐泽克所说的,“主体不能够认识自身的剩余物”[2]26才会形成主体。换言之,主体S 在无意识下被大他者A 阉割生成了“剩余物”却不知情,此时主体S才会继续“追问”,象征秩序(包括主体S 自己在内)得以维持。那么,对于齐泽克来说,“唯一能解决这个悖论的方式,就是承认在象征化的过程中,必然存在着一个无法消化的剩余物,即对象a”[5]。形象地说,“主体(艺术品)与客体(真正的艺术)在莫比亚斯带的对立面”[2]26,不管多么接近,却始终存在名为对象a 的“空隙”。如此看来,艺术品不仅不能触及“真正的艺术”,而且只能得到“空无”(即“对象a”)。因此,在审美活动中,一旦形成了象征秩序,《S/Z》得到的“复数的文”本质也只是空无——阉割不正是空无吗?但并不是一无所获!所得的“意义”存在于大他者形成的想象域与象征域中,“阉割”可以有更多解读,只是不触及真实域。那么,如何才能发现“真正的意义”呢?
图2 拉良L 图示②图源自:Ellie Ragland-Sullivan.Jacques Lacan and the Philosophy of Psychoanalysis.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7,2.
由以上分析可知,在象征秩序中,大他者的阐释阉割了艺术品,剩下了对象a。因此,在齐泽克这里,像《S/Z》一样,摧毁象征秩序、走向一个不受大他者支配的外部的理想不成立了——因为他认为在象征秩序之外,没有主体和对象的存在。基于此,本文认为《S/Z》的艺术审美,就是要以艺术品的在场显见不在场的“真正的艺术”,因此关注的是:艺术品在场的形态、艺术的阉割意义(即“内部的幻觉”)。但齐泽克的艺术审美,是一种视差之见,让隐藏于先前的象征领域的对象a,在新的象征领域中显现出来[5]。
那么我们要研究《S/Z》中的艺术审美问题,不妨以“齐泽克的视角”作为象征秩序来“重写”。
《S/Z》中“雕塑的审美”指的是一种“萨拉辛式的审美”,并且,这种审美存在风险。文中对这种风险做出了简要说明:
对雕像作萨拉辛式的审美是悲剧性的,它要冒这样的风险:所欲望之完足陷入被阉割之空无,意义坍塌成无意义。[1]284
可见,萨拉辛对“雕塑”的审美,充满了“欲望的风险”,这种风险造成了“恐惧”的审美体验。文章开头已经提到,结合《自雕塑至油画》章节的文本来看,顺着摹仿链从雕塑到油画到文字,这种“恐惧”逐渐递减了。也就是说,巴特认为对雕塑的审美会造成最强烈的“恐惧”。
再结合《萨拉辛》相关的小说情节来看,萨拉辛租了一季度的包厢,为了近距离地欣赏赞比内拉,并“极力凭记忆”进行雕塑创作;雕塑创作的目的,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欲望。萨拉辛对该雕塑的欲望,首先是作为一名出色的雕塑家,对完美的欲求;其次是作为一个男人,对美丽女人的爱欲。相关情节如下:
在那瞬间,他惊叹这理想的美。生活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寻觅着优美之处,……拉·赞比内拉展示与他的,是浑成,活生生,柔弱,这些绝妙的女性形态,恰是他那般炽烈地渴望着的,对此,一位雕塑家是最严苛也最多情的鉴赏者。……萨拉辛真想跳到舞台上去,占有这女人:他的力量,受着精神上的抑制,这解释不清,因为这些现象发生在人力观察不到的地方,却因此而增强了百倍,似乎就要以痛苦的暴力迸发出来了。[1]315-316
因此,作为一名雕塑家,萨拉辛式的审美,是对雕塑内部的“巡视、探测、洞察”,同时也是对赞比内拉身体的“关心、好奇、侵犯”,这种审美下赞比内拉的身体,是“双眉、鼻子勾勒出谐和的线条”“无可指摘的卵形面庞”“浓浓的弯睫毛”“妖娆的宽眼睑”等词汇构成的“恋物词典”[1]156,只是完美的化身。正如萨拉辛所惊叹的,这是“理想的美”,因此只存在于萨拉辛的想象之中。
若是仅站在雕塑家的角度,具有“恋物”的、对“美”的欲望,这种审美就会相对安全——因为美无可言说,只能“将所指对象回归于无形”[1]50。因此,美本身就是作为审美对象“空无”存在的,所以就没有“完足陷入空无”的风险。然而,在《S/Z》中,这种审美之所以是悲剧性的,是因为它不仅产生于对“美”的欲望,而且产生于一个男人对美丽女人的爱欲。
在《S/Z》里,萨拉辛因为在现实中爱而不得,所以将爱欲注入雕塑里,在自己的想象中得到暂时的满足。悲剧的是,雕塑是“完足/虚无”的纵聚合体,正如萨拉辛“被她爱上,不然去死”[1]316一语成谶——对于爱情的追求,萨拉辛抱有“完足”的愿望,却得到了死亡的结局。法国雕塑家罗丹说过:“艺术就是情感。”可见雕塑也是情感的载体,萨拉辛的雕塑承载着“爱的表白”。《S/Z》认为,在“爱的表白”当中,存在“是/ 否”(我爱你/ 不要爱我)的纵聚合。这里的“爱的表白”不是简单的“我爱你”命题,而是预设了“未知你是否爱我”的前提,由此可将“我爱你”的命题改写,并见出与其对立的否命题:
原命题:如果未知你是否爱我,那么我说我爱你。(爱的表白)
否命题:如果已知你爱/ 不爱我,那么我不说我爱你。(取消爱的表白)
所以,爱的表白是建立在“未知”之上的,一旦对方的态度明确,爱的表白就被取消了。在这种语境下,与其说“不要爱我”,毋宁说“不要说你爱我”,让我保持未知,保持对你探寻。而萨拉辛的雕塑,正是赞比内拉的摹本,因此爱的表白投射到了雕塑身上,引起对雕塑的探寻——雕塑的内部也是未知的。那么,可以说萨拉辛式的审美,就是爱欲驱使下对雕塑内部的探寻,这种“未知”就是“空无”。
按照齐泽克的说法,“萨拉辛式的审美”(象征秩序)的介入,使雕塑内部(对象a)陷入空无;同时,也是因为雕塑内部保持空无,“萨拉辛式的审美”才会介入(即建立起象征秩序,爱的表白才成立)。如果没有象征秩序的介入,我们理解这种雕塑的审美,就只是一种“恋物式”的自恋认同,如此一来,每种审美感受就趋于相同。所以,要见出不同艺术之间审美体验的不同,就要在“萨拉辛式的审美”(象征秩序)下,用爱欲的目光凝视雕塑。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已经得出结论:萨拉辛在爱欲驱使下对雕塑内部进行探寻。因此,在“萨拉辛式的审美”的介入下,该雕塑是爱欲的想象产物,其象征意义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赞比内拉)。
那么,在此象征秩序中,真正的对象是什么呢?齐泽克说:“爱是献上你没有并且对方不想要的东西。”[3]50因为被爱者会直接看到(有限的)自我和(无限的)被爱对象之间的裂痕。也就是说,萨拉辛爱的是不可能的赞比内拉,凝视的是不可能的雕塑——所以审美对象是“裂痕”“不可能”“空无”。这里所说的“空无”与《S/Z》中的“空无”相似,都是“阉割”的产物:但在《S/Z》中,更强调审美的“去中心化”;在齐泽克这里,更注重审美感知的局限性(被束缚在象征秩序中)。那么,这两种“阉割”行为导致的“空无”,审美体验会有怎样的不同?
第一部分已经提到,雕塑是放置在艺术“空位”上的代替物,起到标记作用。那么,在齐泽克的语境中,“萨拉辛式的审美”下,萨拉辛的雕塑也只是对象a 的标记物。齐泽克说过,“只有当每一个在场反对其可能的缺席的背景时,我们才是处于象征秩序之中”[3]29。在这种意义下,萨拉辛雕塑就是赞比内拉的在场,诉说着赞比内拉的可爱,反对着不存在的赞比内拉,保证了象征秩序的进行。而萨拉辛对此雕塑的审美,当然不仅仅是艺术的审美,更是爱欲的审美——“萨拉辛式的审美”是“爱欲暴力的象征秩序”。
当然,这种“爱欲暴力”不仅仅在于对雕塑的破坏——挖空它、在它身上展示大他者的“缺失”,而且损伤了观看者。也就是说,“萨拉辛式的审美”挖空了雕塑,其实是展示了自身的“空无”,此审美永远无法到达不存在的赞比内拉(完美的赞比内拉),因此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种被强加的、“邻人的暴力”。正如齐泽克的暴力理论所认为的,爱的表白使两人互相成为“作为敌人的无法估量的他者”,产生“亲近性”的双方被“他者的深渊”损害[3]49-50。也就是说,爱使主体看到自身象征秩序中的他者无法获得的对象a,爱的表白使对象a暴露给被爱者,因此,双方皆得到缺失而无能为力的恐惧感受。齐泽克引用小说《沙人》的文字,说明了这也是一种暴力:
爱情使你变得无比脆弱,它掀开你的胸膛和心脏,它意味某人可以闯进你里面、将你搞得一塌糊涂。……它是一种灵魂创伤、一种真正进入你里面将你撕碎的痛苦。[3]51
但当我与邻人过度亲近时,齐泽克认为,我与邻人之间会产生一堵“语言之墙”[3]52。因此,当我们考虑到“爱欲的暴力”落到对个人身上的情况时,就不能只理解为一种“邻人的暴力”了:在我与邻人接近后,我真正受到的暴力来自于“存在之内核”[3]65,即我用由语言生成的主体认同,抗拒邻人对我的强加。比如,萨拉辛的雕塑创作就是一种抵抗,用自身的“恋物词典”打造了“赞比内拉”的形象,以抵抗对赞比内拉的爱欲之苦。因而这是一种为了抗拒“邻人的暴力”而存在的暴力(因此更为暴力),一种“自残式的暴力”。与巴特认为的“雕塑的审美”是最强烈的恐惧不一样,齐泽克提出的这种“自残式的暴力”是一种较为低层次的暴力,具体的比较将在下面其他种类的暴力分析中体现,此处不加赘述。
现在不妨离开《萨拉辛》文本,只谈萨拉辛式的“雕塑的审美”:我们在面对“爱欲暴力的象征秩序中的雕塑”时会如何?结合以上的分析,我们知道当凝视“爱欲的雕塑”时,就在表达一种无声的爱的表白,观看者的爱欲在雕塑内逡巡,乐此不疲地在未知里寻找能够确定的已知,并且带着雕塑的完足来完成。因此,确定的已知总是能维持我们的爱欲运转。同时,爱也是暴力的。观看者凝视雕塑时,一旦爱欲发生了,观看者即在雕塑内无止尽地索取着某物,却始终无法获得此物。那么,萨拉辛式“雕塑的审美”就是:我在爱欲暴力的象征秩序中暴露了我的“空无”,产生了恐惧感。
在《S/Z》的《自雕塑至油画》章节中,对“油画”的审美要具体到《萨拉辛》故事中来看。那么这幅油画是什么呢?此油画的审美的对象、主体又是什么呢?《S/Z》中有相关说明:
顺着维安和吉罗代的油画复制链传下去,拉·赞比内拉的不祥故事渐趋隐约幽渺,仅余朦胧似月的谜而已,神秘而无害(虽则所画之阿多尼斯的纯粹景象也将复活阉割的换喻:正是因为少妇被它诱惑住了,遂激发叙述者讲述将阉割他俩的故事)。[1]284
在这种语境下,这里所讨论的油画,是维安和吉罗代的油画。但此油画还应在《萨拉辛》故事中,传递赞比内拉的故事,而正是因为侯爵夫人观看了维安的油画,才引起了叙事者的叙述(下一章要讨论的文字艺术),因此,我们要讨论的是:侯爵夫人凝视下的维安的油画。
回到《萨拉辛》文本中来看,侯爵夫人观看维安的油画时做出了如下反应:
“真有这样完美的人儿吗?”她问我,在审视了这线条、姿势、色彩和头发的绝顶优美之后,一句话,审视了整幅油画之后,她温柔满足地微笑着。“就一个男人来说,他过于美丽了,”之后,她添了一句,仿佛又多了个敌手似的。[1]309-310
显然,侯爵夫人观看油画的审美体验是妒忌的。上文已经提到,巴特认为这种“油画的审美体验”较之“雕塑的审美体验”是减弱了的。此处,画中的阿多尼斯是古希腊神话中著名的美男子,被莎士比亚、提香等不同领域的艺术家作为摹仿对象。在维安的油画中,侯爵夫人认为阿多尼斯“过于美丽”,甚至觉得自己“多了个敌手”。正如约翰·伯格所说的,女性是一种景观[8]。可以说,侯爵夫人在凝视油画时,内在的自己也在凝视外在的自己,在“完美”的男子身上,看到自己作为女人的“不完美”。在这种意义上,画中的阿多尼斯身为男子,却也是一种景观。那么这里就暗示了,阿多尼斯作为赞比内拉摹本的摹本,符合女性形象的审美标准。
《S/Z》已说明“赞比内拉为超女人”,同时却又是“亚男人”[1]99,即本质是完美的女人和受阉的男人,既令人企望,又令人绝对憎恶,而油画中的阿多尼斯正是“超女人”的一面。但是不能忽视的是,油画中的阿多尼斯同时也有“亚男人”的本质,因此,这种“油画的审美”也会带来“恐惧感”。《S/Z》中描述道:
一幅油画更干脆,涂成一堆乱七八糟的颜色。
这也是一种风险,带来的“恐惧感”相较于“萨拉辛式的审美”(即“雕塑的审美”)来说较弱,但也不容忽视。同雕塑具有“欲望的风险”一样,在《S/Z》看来,油画的风险在于对“完美”的渴望,但此油画本身是“完足/空无”的纵聚合体,有阉割的本质。
但结合《萨拉辛》文本分析,本文认为“油画的审美”的风险,与其说是对“完美”的渴望,莫不如说是对“完美的自我”的渴望。结合精神分析法来看,侯爵夫人在凝视油画中的阿多尼斯时,其实是在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将阿多尼斯视为“假想敌”,正如上文提到的约翰·伯格的观点,阿多尼斯这时成为一种景观,失去了男性的特质,仅具有可与女性进行比较的特征。这正是齐泽克说的“后创伤主体”的“我思”,主体的身份已经无法通过讲述自身的故事来加以界定[9]112。即是说,女性在男性凝视下失去了自身的主体性。因此在这种语境下,侯爵夫人观看维安的油画,事实上是走进了男性的凝视里,失去了主体性——落入“被阉割”的境地,而观看的对象是维安的油画,抑或是画中“完美的”阿多尼斯,本质上都是在看“女性之美”。
由此观之,这里“油画的审美”其实是男性凝视下的“女性之美”的象征秩序。在齐泽克的语境下,男性(社会属性)才是真正的大他者,凌驾于现实的女性(侯爵夫人)之上,她在观看油画的时候看到的只是女性的镜像(油画中的阿多尼斯),是男性暴力介入下产生的女性形象——是存在于想象域的“完美”女性,也是存在于象征域中追求“完美”的女性。而真正的对象a,是真正的“完美”,也就是“女性之美”。在齐泽克看来,“女性之美是绝对的,它是绝对物的表象”,但诱惑人的身体最后避免不了变成腐烂的身体[9]100-102。因此,“女性之美”的诱惑会将人带入空无的漩涡——因为对象a 的本质就是“空无”。
根据齐泽克的艺术观可以看出,油画(以及油画中的阿多尼斯)被放置在艺术的空位上,代表着“女性之美”,而这种“美”是男性凝视下产生的、现实域与象征域之间的裂痕,也是不可能的对象a。所以,不仅是男性在找寻他们完美的女性对象,女性也在自己身上追求完美,以期达到男性的“完美”标准。在这种语境下,女性凝视女性(或具有“女性之美”质素的男性、中性),都是男性为她们制定的“假想敌”,女性始终能看到自己的不完美,追求永远无法到达的“完美”,并因此感到痛苦、恐惧。显然,“男性的凝视”是一种暴力,一种“先天的系统暴力”。前一章说的也是一种先天的系统暴力,隐藏于爱欲的糖衣包裹之下,这里的暴力则隐藏于虚假的“女性主体”之下。
侯爵夫人的主体性被社会的男性凝视暴力剥夺了,无法建立起独立的象征秩序。在后现代女性主义的视野下,男性和女性具有同一性,这时,我们才能站在不同角度斜目而视,可以看出所谓女性之美,实际上是建立在男权的规训之上的。有趣的是,侯爵夫人在“阉割”叙述者时(拒绝性),是以“自我阉割”实现的——巴特说,她将性的退避“置于极度的道德准则的自在而高贵的理由之下”[1]290——这也是因为她在男性凝视下失去了主体性,只能用男性社会“道德准则”的规训,言说对自我身份(包括性关系)的悲观化,以否定自己来拒绝叙述者。因此,这里的“男性的凝视”是一种“政治的文化化”,以强调女性外貌竞争力,施加“巨大集体压力”来弱化女性其他力量,从而维护男权社会的统治[3]129。而这种外在施加的暴力,往往被认为是内在主体性构建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上文提到的“自残式的暴力”,在这里被提升到了“文化的暴力”层面,“我”将无力反抗的文化视作“我的文化”,比如,男权社会下的女性将性吸引力视作最高能力,以为能因此掌握主动权。此时,主体不再认为自我审视是一种痛苦,而视为一种自发的驱动力,齐泽克将这种转变行为称作“宽容”:“宽容是它们的后政治代用品。”[3]125换言之,主体成为“宽容”文化下“可以自由选择的主体”,这种“被宽容的暴力”是一种根源性的暴力,为了消解“自残式的暴力”带来的痛苦而存在。显然,巴特认为“油画的审美”减弱了恐惧感在此不成立,齐泽克相信“(油画的)被宽容的暴力”反而强于“(雕塑的)自残式的暴力”。
综上可知,此处“油画的审美”实际是在“男性的凝视”的象征秩序中进行的,以“女性之美”为审美对象,本质上是不可能、无法企及的对象。而这种“女性之美”成为男性的灵感之源,得以源源不断地制定“假想敌”,使女性产生妒忌。处于“男性的凝视”的象征秩序中,女性无法看到自己受到的这种“凝视的暴力”,用齐泽克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宽容”的态度。即是说,女性怪罪于自身的缺陷,并为可能无法达到男性审美标准而感到“恐惧感”。那么,此处“油画的审美”就是:我在“男性凝视”的暴力象征秩序下,因追求我不能达到的“女性之美”,而产生了恐惧感。
到了最后一个摹本,《S/Z》只说油画转变为书面文字,但《萨拉辛》是一个嵌套结构的故事,外故事是《萨拉辛》面对作为读者的巴特讲述的故事,内故事是叙述者对侯爵夫人讲述的“阉歌手的故事”,此处并未说明此“文字”指的是哪一个故事。以下结合文中的描述来理解:
至于最后一个化身,也就是从油画转变为书面文字的“再现”,它复原了所有先前的摹本,但文字仍然进一步减弱了那内部的幻觉,因为它没有实体,惟有间隔。[1]284
结合以上文段可知,此“文字”仍具有审美价值,“文字的审美”是相较于雕塑、油画,再进一步减弱了的。因此是以书面文字展现的文学艺术,而且此“文字”还能复原所有先前的摹本,因此不仅是《萨拉辛》中叙述者讲述的故事的文本,而且是《萨拉辛》的所有文本。在这种意义上,“文字的审美”应该是“巴特对《萨拉辛》的审美”。
巴特认为古典之文呈沉思状,“与侯爵夫人无异”[1]298。也就是说,巴特在读了《萨拉辛》这篇“古典之文”之后的感受,也应当是侯爵夫人一般的“沉思状”,而这种沉思状将某个终极意义隐藏起来。《S/Z》中对这种意义做了说明:
这种零度的意义(它并非意义的取消,恰恰相反,是意义的承认),这种增补而不可预想的意义(隐含的戏剧性征兆),便是沉思……这番暗示以沉思来编码,沉思只是沉思本身的一个符号:就好比早已将文填满了,却苦苦担心它还没有被确确实实填满一样,话语坚持给它增补一个表示完足的等等。[1]298
也就是说,《萨拉辛》(作为古典之文)以一种引诱的姿态,引得读者思索其意义,却不做出解答,这就是一种“沉思状”。基于此,巴特以《沉思的文》作为《S/Z》的终结一章,把“沉思的文”作为《萨拉辛》的终极意义的编码。他说“沉思只是沉思本身的一个符号”,因此,巴特阅读《萨拉辛》即是在探寻某种“零度的意义”,而巴特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意义无法表达,“沉思”只是作为这种终极意义的符号编码。用齐泽克式的阐释,“沉思”占据了《萨拉辛》终极意义的位置,即“沉思”只作为此“空无”的遮蔽,终极意义其实就是“零度的意义”,也就是“空无”。
至于观看《萨拉辛》的“阉歌手的故事”的感受,其实“与侯爵夫人无异”,——她与《萨拉辛》的读者是同一个“阉歌手的故事”、同一幅油画的观看者,并在同一个故事中完成对雕塑的审美,而上文我们提到,文字“复原了所有先前的摹本”。侯爵夫人在完成所有摹本的审美后的感受如下:
“啊!”她惊叫着,倏地站了起来,在房里大步地来回走。过来直楞楞地盯着我,讲话的声音也变了。“您这故事,使我对生命和激情产生了厌恶;这会持续很长时间的。除了没心肠的家伙,所有人类的感情,不都沦为同样的境地,沦为可怕的失望么?……倘若这基督徒的前景也是个幻象,那至少要到死方会破灭。离开我。”[1]330
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侯爵夫人产生了“泛悲观主义”的“恐惧感”体验,她将本来现实世界中的所有意义都归于“虚无”,认为世界是“绝对空虚”的[1]291。这样一来,侯爵夫人在此处否认了一切意义的存在,正如巴特将《萨拉辛》这个“阉歌手的故事”重写成了“阉割的故事”。巴特重写的故事即《S/Z》,在这个“阉割的故事”里,以受阉割来说明阉割,同类述同类,“符号被碾平了”[1]224——这里的“阉割”本身就意味着意义的失效、符号能指的空无。既然符号能指是空无,那么我们可以认为在巴特这里,《S/Z》文本本身就是由空符号构成的。
关于《S/Z》与《萨拉辛》的关系,巴特称《S/Z》改写《萨拉辛》是一次“移注”,跟进了让·勒布尔对乔治·巴塔耶引证的跟进[1]25。由此看来,阅读《萨拉辛》会得到不同的阐释,也就是巴特说的“阅读亦须成复数”“不存在初次阅读”,那么,《S/Z》“复数”地阅读的《萨拉辛》就是一篇“复数的文”“非实在的文”[1]23。因此,《S/Z》是一次有目的的阅读,将《萨拉辛》视作一篇“复数的文”去读。这么一来,《萨拉辛》是否有意义就不重要了。巴特又说阅读文即发现并命名意义,再以“我命名,我消除命名,我再命名”的循环使文伸展下去、维护复数性的存在[1]15。因此,被重写的《萨拉辛》作为“复数的文”本身没有确定的意义,任何的意义都可以被消除、重写。正如前文提到的“沉思之文”,阅读《萨拉辛》得到的某种意义只是一种符号编码,占据了终极意义的位置——因此,《萨拉辛》文本的终极能指是“零度的意义”,是“复数的文”,也就是“空无”(空符号的能指)。
本文通过与侯爵夫人的“泛悲观主义”来对比说明《S/Z》阅读《萨拉辛》的审美体验,正如齐泽克通过与弗洛伊德的压抑来对比说明“剔除”:
压抑的东西在知性上已被主体接纳,因为它已被命名并同时被否定,因为主体拒绝承认它、拒绝承认被压抑中的自己。相反,剔除(foreclosure)简单地将这个词/项(the term)从符号界之中别除。[3]89-90
同样,侯爵夫人的“空无”是世界观在受到冲击后的崩溃、是主体因为“厌恶”拒绝承认的意义,而《S/Z》是一种主动的剔除意义,用“复数”的方式来阅读既定为“复数的文”的《萨拉辛》。那么,此处“文字的审美”就是:在《S/Z》“剔除”式的暴力介入下,对《萨拉辛》意义的探寻——此意义也被“剔除”为“空无”。
那么,在齐泽克的语境下,《S/Z》建立起的象征秩序中,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那么此象征秩序就是“空无”本身。但在齐泽克看来,“空”和“零”不对等,空符号并不意味着毫无撼动力(至少还有“崇高感”)——因为,“空无一物(nothing)的代价比某种东西(something)更大”[3]187。齐泽克在《Less than nothing》一书里详细谈到这一问题:为什么“空无一物”需要大量能量?结合粒子物理来说,在真空的零能量状态之下,仍有一个能量更低的、“非零”的悖论场,物理学家称之为“希格斯场”[10]。
斯特凡·克莱因(Stefan Klein)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说希格斯场是一个雪场,电子是滑雪者,夸克是徒步旅行者,光子是鸟类,“滑雪者”和“徒步旅行者”在“雪场”上运动产生惯性,从而获得质量,“鸟类”则直接穿越“雪场”,不获得质量[11]。因此,2012 年希格斯玻色子的发现,证实了“标准模型”的自洽性[12],挑战了人们对“空”的观念——“空”的状态需要更大的能量来维持,正是这种能量创造了宇宙万物。基于此,齐泽克意义上的空符号具有“非零”的能量,并且是最大的能量。因此,此处“文字的审美”的“空无”象征秩序并不是放弃了意义的追求,而是在“无意义”中获得了“最大的意义”。这种“剔除式的暴力”正是一种“空的暴力”,而齐泽克说,“什么都不做就是最暴力的行动”[3]190,具有超越其他所有暴力的能量。此时,审美感受也超越一般“恐惧感”,达到了接近“崇高感”的高度。那么,在巴特看来最弱的“文字的审美”,在齐泽克这里却是一种最强大的“剔除式的暴力”。
综上我们可以知道,审美者不等于象征秩序的主体,比如,侯爵夫人在凝视油画时,实际上走进了男性凝视之中,失去了自身的主体性。但是要注意,审美感受来自于审美者,而不是“主体”,因此要看到“审美者”在遭受什么。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知道,无论审美者是主体还是客体,只要陷入了象征秩序中,就遭受着不同程度的暴力,这些暴力形成了审美者的感受,比如,爱欲的暴力使萨拉辛暴露了自己的缺失,陷入“自残”的“恐惧感”中。而这种暴力不仅会带来不同强度的审美体验,而且不同暴力的性质本身就决定了强度的不同。
结合齐泽克的《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来看,这本书从六个侧面扫视暴力并做出总结。此书的论证逻辑即暗示了各种暴力之间存在强度差异:首先,提出反对暴力不现实,因为反对“主观暴力”(直接感知的暴力)就会产生“系统暴力”(不易察觉的暴力),因此是“系统暴力”淘汰了“主观暴力”;其次,对“邻人暴力”的论述,继而由“语言之墙”分割了自我与邻人,将论述最终落在自身存在的问题上,“自残式暴力”以抵抗“邻人暴力”的姿态出现,因此具有更大的暴力;再次,从“萦绕在媒体周围的暴力”的论述出发,发现对于许多无形的暴力,往往只能采取宽容的态度,这种“被宽容的暴力”如影随形,消解了发自于内在的“自残式暴力”反抗的痛苦;最后,被暴力压抑的人需要一种解放,“神的暴力”彻底谴责了存在的“坏的”暴力,于是来到本书的终极目标——提出“什么都不做就是最暴力的行动”(即“空的暴力”)。由此,就暴力之间的制约关系来看,这些暴力的强度顺序如下:
空的暴力>神的暴力>被宽容的暴力>自残式的暴力>邻人的暴力>主观暴力
除了导言外,本书的章节以音乐学的“慢板—柔板—行板—急板—行板—快板—慢板”来推进,似乎在完成一首命名为“暴力”的歌,正如齐泽克所说的“做出真正暴力的行为”[3]182。结合《暴力》此书的具体内容来看,其中,本文谈论的“雕塑的审美”产生的“爱欲的暴力”,属于“自残式的暴力”;“油画的审美”产生的“男性凝视的暴力”,属于“被宽容的暴力”;“文字的审美”产生的“剔除的暴力”,即本书完成的“真正的暴力”“空的暴力”。
在“可口可乐瓶”也能成为艺术品的今天,实体被弱化为一个用以占据“艺术空位”的符号,而物品在此“艺术空位”上成为艺术品,并体现出来的“审美价值”,是实体背后的符号象征意义。观看者被艺术“真正的意义”吸引着进行审美活动,进入到象征秩序中并遭受暴力。因此,当代艺术展中的一个垃圾堆也能让观者悲悯,一个塑料袋也能令人心生恐惧。
当艺术品的审美体验认知在意义层面不断深化的同时,实体的审美功能被削减了,审美体验也不再是简单的“实体+意义”公式所能解读的了。这时,不妨用齐泽克的理论再读《S/Z》,就可以建立起与巴特相反的、一种新的现代艺术“审美体验强度序列”(依次递增):雕塑,油画,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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